《随笔》许嘉烨

1、遇见

　　二零一一于我似乎是一幅水墨画——大片空白中浓墨重彩的镶嵌，一如我心中肆意生长的迷茫，在细微处叹息般的细细勾勒，转瞬间却又挥洒成淡淡阴郁的秋雨连绵。
　　在小镇龙井的三个月正是画中水墨。
　　初至方是绚烈的六月，火红色的木槿夹杂着淡淡茶香漫在青石路的上空，舒缓了北方干燥天气所带来的倦怠与不安。鲜艳明丽的火色，像涅槃的凤凰，让整个小镇沉浸在一种热烈的风采中，仿佛下一瞬，便会浴火重生般飞向蔚蓝色的天空。然而又似是我的错觉，它只是在温柔的茶香中睡着。月牙形的小木船就这样静静地靠在水面上，凝望着身前的小桥和道路旁的红色灯笼，与不远处的锣鼓喧嚣从容相望，在水面漾起一丝满足的笑。
　　精致的妆容，缠绵的音调，莲步轻移，落寞的水袖在紫色霞光中如翩翩起舞的蝶。不经意的回眸，只见那伶人婉转轻唱：“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衣上牡丹正美，演的却恰是《游园惊梦》。台上人一觉入梦，梦里不知身在何处；台下人身在暮色水乡，却入梦不愿醒来。我便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夜色浓重，人群散去后只剩下一地清冷的月光。青衣小旦们就坐在那八角亭中卸妆，依稀有胭脂香味随微风散开。我想起曾读过的一句话：你曾教我唱青衣，水袖挥不去。
　　挥不去，是的。自此后我总觉身在梦中，跌撞着前行，终是醒而不得。
　　既来之则安之吧。
　　明清建筑的旅馆各种设施一应俱全。推开窗子就能看到划着小船经过的路人，高声唱着我不熟悉的歌谣。水路两旁是各色商铺，伴随着来来往往的游人组成小镇清晨的第一道风景。下了楼左转是一间茶馆，名字奇特，唤做“十步杀”。茶馆的老人是穿褐色对襟马褂的老人，对各式茶叶了若指掌。
　　茶馆里有弹琵琶的人，时常是那首熟悉而略带感伤的《琵琶语》。正中央的墙壁上有用楷书书写的年代久远的一句诗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也曾问过老人为何会取“十步杀”这个霸道冷然的名字。他会温和的一笑，笑容中带有回忆所特有的温暖味道。腕间的佛珠在拨动中发出安抚的声音。“人心中的执念过于强大，便与杂念交织在一起，不杀一杀，怎么能心平气和的坐下品茶？”我是不信的，总觉得这解释只是在表面用来敷衍别人的漂亮话，靠十步一杀的冷绝所震慑的，当不是无谓的杂念吧？可那会是什么呢？那是他的故事，他的珍藏，我不是爱看故事的人，局外人的世界，过于萧索。
　　何况佛曰一切皆为虚幻，不可说，不可说啊。
　　龙井镇出龙井茶，镇上的人对龙井有着发自内心的喜爱与珍重。
　　只可惜七月是个看风景的好季节，却不适于采茶。采茶的少年会摇着头告诉我：“龙井茶嘛，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七月夏火太盛，怎么会有好茶呢！”琥珀色的皮肤在青灰色小镇的火红色木槿花下有着别致的张扬，年轻的气息在碧绿色的茶山上飘荡，转过身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当时年少春衫薄，鲜衣怒马碧玉刀。
　　提剑舞微雨，马踏幽草清。
　　酸涩蔓延在眼角，知了一声声地嘲弄着我的不安。因为年少迷茫而开始的一场旅行，我却突然忘了它的意义。阳光变得晕眩而刺眼。火红色的花朵，青翠的枝蔓，孔雀蓝色旗袍的温婉女子，还有琥珀色少年，色彩交织成网状模糊了整个世界。
　　我不明白为什么夏天会如此不安，可是，我都懂。
　　就这样走回了旅馆。
　　夜幕初降，我在“十步杀”捡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琵琶声换成了扬州小调。老爷子今天心情很好，端来茶具要让我给我表演茶艺。
　　指尖灵活的翻飞在紫砂茶具上，温壶、置茶、润泡、醒茶、冲泡，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最后一道热水注入杯中七分满，茶香立时扑面而来，芽叶一旗一枪，簇立杯中交
　　错相映，芽叶直立，上下沉浮，嫩绿明丽，香味淡雅若兰。
　　窗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不自禁的吟出口，淡黄色茶水晕开一圈圈波纹，香气愈加醇厚明净。
　　透过淡淡茶雾我看见回忆一闪而逝，模糊的身影掠过，空余下雾气缠绕在眼前。
　　第一次来到这座小镇是在十年前。那时的茶馆仍旧叫做“十步杀”，一样的红色调装潢，木质地板上浅褐色的纹路也还是原样，就连门前挂着的那几只灯笼，竟觉得也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可毕竟是有什么不同了，那小胡子身手敏捷的茶博士不见了，还有那原本置于大堂中央的冰裂纹圆口瓷壶，也随着流年一同碎裂了吗？我突然羡慕起彼时的自己，稚嫩的年纪，带着对世界的懵懂，却在好奇中藏下了一整片只属于自己的天空。日日听着蝉鸣入睡，拥有一切成人后所遗忘的秘密。那时候的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安静的坐在这里只是看着古筝前素净的月白色旗袍，就这样拥有整个世界。那些所有我曾经发誓会铭记的回忆，如今却干净的连画面都没有剩下。
　　琵琶声变成了刺耳的嘲讽。
　　和老人道谢后我沿着小路向西而行，灯笼在青石板上投下一个个暗影，错觉般，身后的影子在月光下欲与我分道而行。此时星星已然如梦了吧小镇却刚刚醒来，睡眼朦胧着合着萤火虫歌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清溪口，小石桥尽头有青色衣衫的说书人。才子佳人，英雄乱世，说不尽的红尘梦，道不完的昨日歌。
　　夜深露重，小镇仍旧安静的喧哗.
　　离开是在八月夏末的清晨，阳光透过黛青色的屋顶打着旋落在身上。红色的小皮箱上不知何时沾染了露水的气息。夏日已然尽矣。
　　隔着一条小河，唱青衣的女子在淡淡晨雾中舞弄纯白色的水袖。眉眼素净，单薄不似浓妆。
　　我依稀记起十年前凌晨的满天繁星，是我自此后再未见过的光华。
　　遇见回忆，也许，就是旅行的意义。
　　身后人自顾自的甩袖清唱：
　　我自是年少，韶华倾负……
　　倾负。
　　是了，年少总多愁，一梦泪阑珊。
　　二零一一，永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