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点》近岸

1、母亲

　　儿时的点滴往事无不映在灰黑的幕布上，母亲的脸庞早已模糊，任我怎样努力都还原不出她曾经的美丽模样。她没文化没娘家孤身一人被贩卖到那个家，生儿育女勤俭持家却没尊严没地位地活着，她信过耶稣信过观音，脆弱敏感的神经还是找不到支点不得平衡，细若游丝的灵魂终是被一股煞风蛊惑了。我至今仍清晰记得那间烟雾缭绕的小屋，那个“九姑”附身的高大男子盘膝而坐，微闭双眼龇着黄牙阴声阳气一惊一乍的呼喊：“妖孽，今日终于逮住你了还不快降！”被“九姑”紧紧掐住手腕内关穴的人则真如妖孽般扭曲身子哭号告饶……这叫看病——世间有种病叫阴魂附体，所以能治这种病的只有仙姑老道。因为效果灵验，小屋里除了那面供奉着九姑佛龛香炉的墙外，都挂满了深深浅浅的锦旗。母亲被“九姑”那双法眼认出是“八姑”，那些时日她总是虔诚忠实地聚在那个昏暗憋闷的小屋，后来竟也在家里设起神台要为人治病。
　　父亲是个暴躁粗鲁的人，他哪里容得下这样胡来的母亲？我不知道中间发生的事，只是一如往常上学放学写作业，吃饭睡觉和哥哥妹妹打打闹闹。只是有一天我和卧床的妈妈说话时，她竟用手指头一下一下对准我薄衣衫后刚刚发育的□□戳着，尖锐的刺痛下我一边躲闪一边惊恐地看着母亲——她嘿嘿在笑！
　　一个在父亲高声辱骂中醒来的清晨，我听到了“疯”这个词，在隔壁堂屋里，挥舞皮带的“咻咻”声与落在肉身上的“啪啪”声此起彼伏，母亲虽发出“哎呦——哎呦——”叫唤，却仍嬉笑着说：“祖师爷，我喊你祖师爷还不行吗？”……我看看哥哥和妹妹，他们都在熟睡，我好想捅醒他们一拥而上护住母亲。但我又被深深的恐惧笼住了手脚，我被父亲扇过的左脸似乎肿胀起来……
　　母亲真的疯了吗？我屏气不敢出声，直到父亲喊我起床洗衣服。扔在地上的衣物沾满血迹和粪便，我偷偷抬眼看趴在床上的母亲，凌乱的被单掩盖下露出一道道血迹淤着青与紫，她就那样安静不动的趴着……我浑身像被开水烫着火辣辣的揭掉皮似得疼，窗外知了扯起嗓子一声声聒噪着。
　　那是八月中旬立秋已过，西瓜已稀罕起来。中午下班的父亲买回一个小西瓜，我和妹妹都争抢着要吃却在父亲的呵斥下逃窜。西瓜是买给母亲吃的。后来想起那事时，我觉得这可能是父亲今生对母亲唯一表示道歉的赔礼。只是这个“礼”太轻了，太轻了，一个西瓜赔得了一个生命？那个午后，他用他那老旧的二八自行车载走了母亲，一个神志不清满嘴胡话一身伤疤痴痴傻笑的他的妻子！
　　然而当时我并没意识到母亲就这样离我而去，我们没有像电视中的生离死别那样抱头痛哭哽咽难言，因为那时的母亲疯了，因为那时的我正陷入对妹妹深深的嫉妒中不可自拔。我愤愤地盯着妹妹手中那牙西瓜，母亲什么时候都偏心！我眼巴巴望着西瓜被一口豁牙一点点啃尽，用力咽下口水，在桌上剩下的瓜皮中挑拣出露有红瓤的贪婪地剐到一点甜味都没有的青皮。我脑海里全是母亲偏袒妹妹的一幕幕：那粉艳的头花，那仙仙的公主裙，那入口即化的美味雪糕，我只能咬下一口其余的全是她的：那拧紧发条一蹦一蹦的铁皮青蛙，也得等她玩腻了才能轮到我……一起出门人家只对母亲夸着她的漂亮可爱，一起背唐诗时母亲总是无限爱怜地轻抚她的脑袋，就连放学回家时母亲也总是对她的喋喋不休耐心的听着……我环顾四周无人，悄悄走到蹲在地上给洋娃娃穿裙子的妹妹身后，猛地一把把她推到，在她的哇哇大哭中溜之大吉，和巷子里的孩子们玩到天黑痛快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