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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我想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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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没有人像我这样,每天早上从床上醒来,跳进脑海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今天我会不会杀人?
大概有人以为我是什么电影里酷酷的职业杀手,再或者我有幻想症,不是,不是的。我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一个流长头发的女孩儿。硕士一年级学生,住四人一间的学校宿舍,趴在教室窄窄的课桌上听课,对着实验室的电脑写程序,再就是在拥挤不堪的食堂排队打饭。少的可怜的娱乐是窝在宿舍看电影,和姐妹们去商场看流行的衣服、背包,或者和男朋友拉着手,围着学校的小荷花池一圈圈地慢慢走。
生活平淡,学业平淡,爱情也平淡,平淡到有时候我望着男友的侧脸,心里暗暗想我是不是真的爱他。
这个疑问一直持续到去年十月八日晚上十点三十分,我恋爱了五年的男朋友死了。
其实这是后来我听法医报告他的死亡时间时才知道的,那个晚上在我的记忆里是如此普通,普通的我对时间没有概念,它像水一样在我的指缝里无声地流淌,然而它突然地消失了,沦陷了。
国庆长假最后一天,男朋友刚从南京的家里坐火车回来,他一下火车就跟我打电话说:你在宿舍等着我啊,我放下行李就来给你送鸭子。
那是他回家前我开的一个玩笑,说你不给我带桂花鸭子就别来看我了。其实我也就一时嘴馋,说过就忘了,没想到他还当真。当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我就说今天太晚了还是明天吧,他却说鸭子要趁新鲜吃,说让我等着,他一会儿就来。
男友的学校离我们学校不远,他通常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了。于是我就在宿舍等,和舍友一起看电影,等着吃鸭子。可是我们看完一部大片他还没来,我给他打了电话,没有打通。我想也许他刚下火车太累了,今天不来了,就没有再打。室友们有些扫兴,我说我请大家去西门外吃麻辣烫吧,于是一群女孩子立刻又高兴起来,簇拥着就出了门。
这个时期的快乐本来就与物质无关的,只要热闹就好,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好,并且傻傻地以为这种快乐可以延续到永远。
我还不知道,此刻我的快乐已经结束,在离我们吃麻辣烫不远的四环路上,我男朋友的自行车被一辆跑车撞得飞了起来,两只桂花鸭子被车轮碾得支离破碎。
我没有见过他最后一面,没有参加他的追悼会,甚至他火化那天我也没去——妈妈将我送进医院,白天晚上看着我。其实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心跳和血压都正常,两天之后医院连点滴都给我停了,只在睡前服用半片安眠药。
来看我的人很多,有实验室的同学,宿舍的姐妹,他的父母从南京飞来处理他的后事,也来医院看过我一次,他们都哭得很伤心。他们哭的时候我也跟着哭,但说实话,我并没有明确地感受到痛苦,我还没有想清楚这件事。
我在医院没事的时候摆弄手机,会看到一个扮着猪脸的小头像,显示的名字是“猪头”。这张照片是我们刚谈恋爱时拍的,存在我的电脑里,我的手机换了三个了,不换的是这张“猪头”。我看着看着会笑起来,然后抬起头,看见妈妈忧心忡忡而恐惧地看着我。
几天后,那个号码不知被谁删除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更恐惧,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丧失了感情,我的思想是麻木的,心是冷的,就像做手术前打了麻药,明明感觉有刀子在划自己的肌肉,但那种感觉偏偏又不是疼痛。
我的感情是在得知他的事故处理后恢复的。之前没有任何人跟我提起他的死因,我也只知道是车祸,这样的交通事故我在电视里见过很多,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凶手存在。
有一个凶手。
凶手是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
她可以小到还没有上大学,可以小到不能考取驾驶执照,可以小到法律不能追究她的任何责任。
但是这不妨碍她开着她爸爸的车子出来兜风,不妨碍她在四环路上超速行驶,不妨碍她遇到红灯后把油门当成刹车,不妨碍她在三秒钟内杀死了我的男朋友。
我在法庭上见过她,低着头坐在律师旁边,眼睛红红的。但是我注意到她脸上扑着淡淡的粉,作过离子烫的长发梳的一丝不乱,她穿的靴子是达芙妮的,裙子上也没有一点褶皱。整个庭审过程她几乎没有说话,问题都由律师回答,他的父亲一再表示,他们愿意作出经济赔偿。
她什么也没说,没有害怕,没有道歉,也没有说后悔。
判决自然毫无意外,她还不到承担刑事责任的年龄,而且他爸爸赔付了一大笔钱,法庭没有判她的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裂开一个洞,令人颤栗的疼痛和愤怒岩浆一样汹涌而出,我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哭喊:“你杀了人你知不知道!你杀了人你只不知道!”
那个女孩子转过头用吃惊而厌恶地表情看着我,他的爸爸和律师也赶紧挡在她面前,大概是怕我袭击她,法庭上的警察闻声赶来,妈妈一边抱着我一边安慰:“婧婧你冷静点!”
我无法冷静,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要撕裂身体的痛苦,我在那么多双眼睛下号啕大哭,哭得全身发软跪了下去。最后是同来的师兄将我背出法庭。
他们都劝说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还不到年龄——包括我男友的父母,他们拿到了上百万的赔偿金。我听见他们在病房外和我妈妈商量,想给我一些钱,我拔掉输液的针头冲出去大哭着让他们滚,我说我不要钱,我要杀了那个女生。
他们都带着谅解和怜悯地表情看我,安慰我,他们都觉得我是太痛苦太冲动了。
开始我也这样以为。
我尝试用哭泣来发泄,我每天要哭很久,直到脑子一片空白,只是眼泪在流。妈妈开始还劝我,后来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地将毛巾放在我手边,然后走开。学校的朋友也不来探望我了,本来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哪有人愿意来分享我这廉价的悲伤。
我像一只蚕,将自己裹在记忆的茧子里,慢慢地咀嚼着、分解着自己的痛苦。
想起和男友第一次见面,是在我的学校与他的学校搞乐团联谊,我在民乐队吹笛子,还记得那次演奏的是《春江花月夜》。表演结束后我正和一帮姐妹在后台喝可乐,忽然有一个男生推门进来,个子高高的,穿着白衬衫,他走到我面前一笑,很白的牙齿,说,林婧,能不能认识你?
后来我们恋爱了,我问他为什么偏偏找我,他说当时他在台下,看见那个女孩子穿着一身古装,长发倾泻,微侧着头吹笛子,一霎那产生错觉,以为她是从遥远的时空中穿越回来的。我想了想不明白,又问他怎么一下就叫出我的名字,他拍了一下我的脑袋笑骂,真笨,当时满地扔的都是演员介绍啊。
真笨,他喜欢拍着我的脑袋这样骂我。我不介意,跟这个来自南方、很会照顾人的男生比起来,我在很多事情上都糊里糊涂的。我早就承认我比他笨,所以可以跟他蛮不讲理,可以跟他要很多东西,可以让他给我带桂花鸭。
无数凌乱的记忆的碎片,在我脑海里来了又走,唯一留下的,是一个我并不曾亲见的场景:白衬衫的男生弯下腰去,捡起一份被很多人踩过的演员介绍表,然后轻轻念出一个名字:林婧……
两个月后我已经流不出眼泪,每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狂躁的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我失眠,半夜一个人在房间走来走去,喝大杯的凉水,吹笛子,放很大声的音乐,搞得父母和邻居都无法休息。
邻居提出抗议,说他们还有要高考的孩子。爸爸不得不和我长谈一次,他说,婧婧,你还年轻,你还可以正常地爱一次,不要让一场灾难毁掉你的一生。
我在心里说,不会了,我不可能再爱了,我爱的人已经被杀死了。但我还是点头算是同意他,从小我都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我不愿父亲年过半百还为我伤心。
我决定返回学校。在家修养的两个月使我恰好错过开题答辩,除非我转成博士,否则就要延期毕业。我选择了转博,至少让我在以后的五年里有事情可做,如果连书都不读了,我真怕自己会在那样空虚而冰冷的寂寞中自杀。
我又开始了在电脑前写程序的生活,乐队里有新成员代替了我的位子,老师有些慌乱地跟我解释,要替我另安排,我微笑着离开。宿舍里的姐妹们变得比我还敏感,她们不再提任何关于自己男朋友的事——以前这可是我们卧聊的主要话题。
我像一条被冲上沙滩的鱼,在阳光下慢慢地窒息。
我又去找了那个女孩儿。
连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我只是寻找途径冲破这压抑的气氛。我去了那个女孩儿就读的高中,在校园门口等她,我想狠狠地骂她一顿,告诉她我的感受,告诉她我是多么恨她,然后我就离开,回去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
我蹲在学校门口,下课的时候,大群的学生走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拉着手,苗条的身影微微跳跃,像小鹿一样轻捷,她比我上次见到的还要漂亮,脸上有健康圆润的笑容,是青春的颜色。
我慢慢站起来,大概是蹲得太久了,我的眼前金星乱冒,身体是软的,不得不扶着旁边的杨树才能站立。那个女生从我身边走过去,她没有看到我,我也没有开口叫她,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不可能原谅她,我不可能忘记。
深吸了几口气后我转身离开,突然之间,我的脑子里突然晴空霹雳一样响起一个声音:我要杀了那个女生!那个声音是如此清晰明亮,根本不像幻觉,我抬起头错愕地望着天空,冬日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