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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幕间短剧 ...

  •   《白日梦》

      出场人物:十六岁明灏。
      地点:镇江城西芙蓉楼。
      时令:无主荷花开满堤,莲歌声脆小楼西;鸳鸯自是多情甚,雨雨风风一处栖。

      古城野水,丽荷满池,意象幽闲,不类人境。更奇者,荷叶拔塘底淤泥而出数丈,荷茎粗而梗直,荷叶俱肥大宽厚,深绿色泽,鲜艳欲滴。但列坐其旁,上不见日,清风徐徐而来,绿云自动。酒酣高处,忍而未歌,惧塘中寂静,恐惊天人之梦。
      此时日色清丽,晨光明媚。却见闹红一舸,由荷塘深处荡来。舟楫几多转折、回头,看前路无尽,而后路遥遥。只是恰逢有趣之处,那便是两旁荷伞高而密,随着小船涉进开合,偶尔破开一条绿线,远处青山光影和天上白云悠然,突现,掠过,但随即弥合,隔断视线。却有若隐若现之日光透射而入,舟中玩赏,竟像走马之灯变幻多姿。
      水色销魂,水韵无穷,水佩风裳,无数无目,菰蒲参差,翠叶吹凉,嫣然摇动,冷香暗渡。便是满额满发满眉满目满鼻满唇满心满骨的沁透清凉。他真是喜欢极了也痴腻极了这种方式的游船听湖。他懒懒躺在扁舟之中,任尔荡漾,松松闭目,蛮蛮横手,野心地想让天地之间只此一方,至少是实实在在地属于他的。他一忽儿捏捏过路荷风的小尾巴,揪得它们吱吱乱叫,一忽儿又受不了它们可怜兮兮的模样终心不甘情不愿地任之游走。想想他自己在人生这场游戏里也是犹犹豫豫矛矛盾盾险险求求。他终于踏上天子之阶,意气风发,少年有成,左右潇洒,一呼百应,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争辉。帝业如画,可千秋功名之后,谁来评论是非,谁来判述对错。往往幽夜难眠,月出孤往,新晴不定,凉阶苔生,他甚至会忘记必须去睡觉这件人生大事,而一个人长长久久着一个人。竟然有丝嘲讽,甚至有丝埋怨。直到这些微服出宫的日子里,行走在江湖的风雨里,才猛然惊觉,其实人生是可以有另外一种定度的,或者身如巢燕年年客,或者心羡游僧处处家,赖有春风能领略,一生相伴遍天涯。
      他累了,手松松垂放在船舷之外,指尖轻轻点到湖水,晕开小圈小圈的涟漪。凌波微荡,老鱼逐浪,忽然一个探头,咬了他手指一下。他忙不迭缩回手来,看指尖红红一点,更是由指头酥痛到心头,不免有些哭笑不得。要想鱼儿们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连他这个天子也不认得。而鱼儿也是真实性情,想爱就爱了,想恨就恨了,想痛快就痛快了,这点他是万万比不上的。以至于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红血之处,好久好久。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远处淡烟村屋,偶尔一二鸭鸣,嘎嘎呷呷,呷呷嘎嘎,胜在朴实无华的可爱。这份平凡温情更是滋蕴到每个角落,树梢、荷萍、江心、楼角,粉扑人面,点点风情。他突然全身松弛,喟然一叹,缩身,再缩身,要躺进到舟心深处,手脚呈大字形在天在地无所顾忌地大张着。
      渐渐的心思由乱转淡由腻转浅,哼哼嗯嗯、嗯嗯唔唔、唔唔唉唉,一重一重的叹息,到最后微动着的只有他的眼皮,而整份灵魂已扮演到甜甜的睡梦中。他在团团皑皑的云雾中艰难前行,可意志坚定那是万车万车的力量也拉不回他的。他跌跌撞撞、趔趔趄趄地跋山涉水,不知受伤过几回,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三生洞前。三生洞里有一块三生石,三生石上有月老仔细捏好塑造的泥娃娃。传说人间每一对有情人在天上都有缘分的对照,男欢女爱两情相悦的人们,都被月老安排好,在代表彼此的泥娃娃手指间牵连上红棉线,一旦被红线绑结住了,便是生生世世的永不分离。他来,只是想看看他的那个泥娃娃到底和哪一个连结在一起,他命运的红线到底牵扯在哪一只手里。他是不是很傻,认为做帝王不如和心爱之人徜徉江湖潇洒人生,来的幸福。因为帝王千秋业,能记住你能在心底镌刻你的人,真有三辈子那么多吗?赞美会模糊的,扯骂会模糊的,功勋会模糊的,罪过也会模糊的。所有人都只会是石碑上一个冰冷的名字。因为到底能念着你望着你爱着你深入骨髓般地忘不了你的,是一生一世选择的伴侣。笑笑停停间,彼此面对看着彼此慢慢变老之间,这日子也就过去了,平淡充实,濡沫相知。没错,他是帝王,而他也只不过是个男人。真的,他在三生洞里看到她了。粘湿的头发,扁平的五官,倔强的脾性,粗鲁的动作。怎么,连变成泥娃娃她都是那么丑陋那么不入流。奇怪,旁边依着她的他,看起来是那么五官张扬志得意满,仿佛,已经实现了最重要的愿望。他一年一年在渐渐长大,那么他梦里的她,怎么会一点变化也没有呢?没有变化到让他亲切地真实地无法割舍地记忆着她。八年的遗憾,八年的春夏秋冬,寂寞看花,心事几何?她的影像竟然流走在他的日常生活里。春日她会陪他听蝉,夏夜她会陪他在滴水堂批改奏折,秋末她会牵他手奔跑在枫林,她的手真的好软好舒服,冬日来临她会躺在他为她包裹的被子里,靠着他的胸膛再暖暖呵气说一个属于小月亮的故事,然后,他会低头,再也忍不住地深深,深深地吻着她。
      舞雪歌云,闲谈妆匀,蓝淡水深染轻裙。酒香醺脸,粉色生春,更巧谈话,美性情,好精神。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又在三生洞里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瞧见她了,真好。她在那边在洞口正在伺弄一株花。他跳过去,像个孩子,猛揉她的头发,还是像个孩子。她发梢带水,不知沾染夜霜还是晨露,她在这丛寒气里浸蕴多久了?她一直在等他吗?从早到晚又从早到晚,等他找到她吗?等他发现她吗?他竟是那么没用,让她等待了这么久。他手捧她额头,小心翼翼,款款深情地吻着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没有出声,真在生气吗?他害怕,仔细去窥探她的眼,原来她正倔强地盯着眼前这株花,不知在想不通着什么?
      “你怎么了?”
      “这花好不争气。”
      “怎么了?”
      “它掉泪了。”
      “那又怎样?”
      “你看见了,可谁也别去告诉。”
      “为什么?”
      “万一这事说出去了,传到蜜蜂耳朵里,它会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悄悄飞回来还蜂蜜的。”
      “那又怎样!”
      “你不知道,花爱着蜜蜂,送给它的,并不希望它还,就像这个世界上很多女孩子种下去的情,并不要男人还。”
      “为什么?”
      “有时是因为无奈,有时是因为迫不得已,有时又会想,这样有去无往,也是一种缺憾的美。”
      他突然生气了,“浑话!女孩子不是用来可怜的,女孩子是用来疼惜的!我说,你可千万别去听那一套有的没的,你放心,你给我的,我一定还,加倍地还。”
      她羞红了脸要转开头,他更是自信满满地放声豪笑,一个低头,仔细地瞧见了,真的瞧见了,红着脸的她和笑眯眯的他,三生石上的她和他,放在下面的两根小指,彼此之间有一条红红的棉线相连……
      呵呵呵,呵呵呵……
      他一个翻身,头不小心碰到舟子壁,于是悠悠醒转,睡眼朦胧中竟然发现船头原本撑篙掌舵的张德,正面红耳赤地与别船上的人争论着什么。张德虽年岁较轻,在宫里却资历甚厚,自小入宫,便一直随侍在他身旁,从太子到天子。看小德子为人笃厚,平日是绝不肯多说一句话的,而性情温和,人缘也佳,加上手脚利索,办事周到,一直颇得他的欣赏。要说这样好脾性的张德,竟然在远离皇宫的南方小镇上,在风景平静独成一格的南方小湖间,与人吵架以至眉头皱成十八湾,那也真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了。他稍稍从舟中直起身体,并未发言,只是饶有兴味地要看个究竟。却原来是斜旮旯里冲出这艘小画舫,一个不提防,就与他们任由荡漾的小舟子,船头相擦,坏了木喙,有些摇摆不定。本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矛盾,只是这艘看似闺阁小舫上的家奴们有些得理不饶人。应是本地方的富裕人家,也许是做官家眷,也许是殷实商家。总之看那船头小站的两个家丁,竟是鼻焰冲天,横眉冷对,指手画脚,看似要跳过来对张德推推搡搡一般,非要挤兑得人家无以应对无所适从,一定占去那八分便宜不可。而张德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涨红了一张白白的小脸,语无伦次,声音再如何尖利也被对方更加蛮横强硬的气势给盖了下去。他则是冷冷地看着对面,船舱门口下了粉色的帐幔,薄纱小帘上绣有精致的大朵金莲。忽闻有女子在内轻轻的咳嗽,余声皆无。他脑门一热,一个兴起,竟从自己船上探过身体,抓到对面的舱门帘角,想也没有多想,就唿啦一把掀开。而张德回转身,看到这个小祖宗爷爷半个身体快横在湖面上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顾不得吵架论理,忙不迭要去抢主子的身体。而纱幔被打到了船舱顶上,尔后就一直没能下了来,露出了里头一张花容月貌。鬓云含春,香腮似雪,蛾眉疏淡,花面玲珑。
      他就知道。他将身体收回坐正,嘴角噙着邪肆的浪荡的挑逗的异魅的微笑,眼睛更是火辣辣灼闪闪一瞬不瞬地盯视着舟中女子。
      女子是大家小姐,衣带绫罗,佩饰华丽,姿态更是娇媚大方,一点儿也不怕见生人的模样。刚才家奴仗势欺人,她也是斜眼轻视,半半任由半半应允,既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也没有礼让谦逊的态度。
      本来她好整以暇坐在船舱里,摇着扑萤小扇,啜着冰镇酸梅,并不着急这场吵闹的太快结束。只是突然这么被强迫着出现在众人面前,一个愣怔,本能愤怒,外兼恼羞,就此就要喊叫发作起来。却不期妨撞进一双幽暗深邃的瞳仁,眼睛的主人,那个年轻俊美到不可思议的男人,悠闲在对面舟中,正也笑也嘲也冷也热地看着她。而他周身上下一派贵气,竟是比她及笄之后看过的镇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来得雍容文雅、斯文风流。怎么会在这样的斗方小镇上出现如此仙姿般的人物。她是暗暗疑惑暗暗好奇暗暗紧张暗暗钦慕地看了他一眼。他竟是仍然灼灼地看着她,没有调转开眼光,一只修长纤白的手更是托着自己的下巴,来回缓缓慢慢暧暧昧昧地抚摸,像是对她也有着浓厚的兴趣一般。她不免打心眼儿里对自个儿骄傲起来,身体也往外面靠了靠,小胸脯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然后她看到他眼底笑意更深,嘴唇动了一动,像是狎玩着什么有趣的景象。她心头一跳,快快地别开目光。可身体里竟是像中了蛊中了毒一样瘙痒不已,如上瘾一般还是忍不住要去偷偷看他。一眼,两眼,一遍,再一遍,她整个灵魂都掉入进那两汪深潭之中,惊心动魄,无法自拔。
      他率先觉得有些无趣了,又双手枕脑后慢慢地躺回舟心,不再去看那女子,也不关心别人是否在看他。听得女声呢哝,如莺婉转,在对底下人交待着什么。张德平生第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吵架就此宣告结束,对方没有昭示赢家的身份,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无限乖巧地退开了。张德抹一抹额头上的细白汗珠,谢天谢地。他没有打扰主子,而是重新拾起长蒿,准备定稳方向,再次出发。
      桨声一动,对面那艘船先行驶去,却是慢慢儿的,再慢慢儿的,更慢慢儿的,又慢慢儿的,本来已经驶离一段距离,仿佛是见他的船并未跟上,竟有些踟蹰摇晃,一会儿也定停在不远处。悄悄等着,再悄悄等着,更悄悄等着,又悄悄等着,最后是无休无止的失望。
      他在宫里也并不排斥甚至是稍稍允许着他的各色嫔妃爱妾们对他所使的同样的伎俩。通常一天政事劳累之后,他是欢迎这种欲迎还拒、欲拒还羞的。可是这会子刚刚从梦境里出来的他,实在没有那份心情也没有那个力气。明明是他先招惹人家的,可他若要第一个退出这场游戏,那是天底之下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的。过了好久,先头荷花荡里的那艘闺阁小船再没有任何理由任何立场继续滞留不走,于是哀哀怨怨地退离开他的天地。他依然没有下令让张德划船。张德等了一会儿,便自作主张地在船头烧炉子煮宫里带出来的普洱香茶。
      他突然心念一动,喊道,“小德子。”
      “爷?”
      “有酒吗?”
      “是的,爷,前日里去这里最有名的芙蓉楼挖得两坛陈年女儿红,至今收着,还未拆封呢,怎么,爷……”
      “拿过来。”
      “是的,爷。”
      黄汤灌肚,身心说不出的畅快,不禁做出解襟敞胸的落拓举动来。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主仆二人因为贪赏沿途景色,误了入城的时刻。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樵人欲归尽,烟鸟栖初定。无奈只得胡乱寻了一家荒村野店,却见只有店家一人,无论是迎来送往还是烧水分茶,连个凑下手的人也没有,不免寒碜了一些。好歹对付食宿,粗茶淡饭,胜在材料十足,原汁原味,体现一个“鲜”字和一个“香”字。因问店家有无好酒,竟是自酿的陈年女儿红。率先几杯下去,那叫一个清冽甘醇,透鼻透心的香汾诱人。而空腹饮酒,竟有些淡淡微微的醉意袭来。彼时夜空晴朗,疏星点缀,更奇得一轮圆月,格外耀目。那一潭月光竟是如泉般涌入窗格,引人遐思。早知道张德藏了一手好手艺,却没想竟然热衷至此。在征得主人家的同意之后,便欣然治弄起酒菜来,看那架势,将一桌原本朴拙粗糙的酒肉非要委婉成上等人家出生的品格来,也真是难为他了。张德自是上下起落怡然自得,与此同时,他已经静静地溜出屋去。一眼看中了空场边上堆叠的隔年草茬儿,提着酒瓶子竟是异样兴奋地跑过去,好久都没有痛快地耍耍这种小孩子心性了。他仰面躺在草堆顶高处,却还是离天头的那个月亮很远的样子,伸手指高高一捞,也只能稍稍沾到月光白白的皮毛,却已令他激动不已颤栗心头。唯一遗憾的是美酒很快就喝完了,野店主人倒像是感应到他的愿望似的,径自另外拎着两瓶好酒,也爬上高处,与他同坐,并慷慨请之。这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虽是乡野村夫的身份,竟也头拴儒巾,三言两语,扮尽斯文。酒醉舌头大,不免聊起主人家的身世来。却是个朝堂里走出来的人,五年前辞官回乡,作了个闲云野鹤、世外懒汉。建树不多,亦无其他身家立业,倒是几年来与山林自然亲近了不少。看店家谈吐风雅,于经史子集多有涉猎,博闻多识,更有一份入世已深的难能可贵的人生经验。与店家忘形相谈,竟令他兴起惜才之感。若真是有所作为的卧虎藏龙之辈,吸纳为朝廷得力干将,也是百姓社稷之福。于是细细源源地探询起他归隐的原因,倒不为丁忧之患,亦不受疾病所累,是实心实意地觉着为官乏味。特别是京官,若是地方官员倒还可以见识风情土俗,未尝不是一种乐趣。而他少年天子,正是帝业蒸腾,国家百废待兴之时,不免对这样奇特心性和别样志愿的人,暗暗生出一份扼腕之叹。仿佛醉意浓浓之处,他也以模糊的口气倒出有关自己的许多,志向远大,海纳百川,在他手里不仅牵系着自己,还牵系着其他许许多多人的安稳幸福。可是这件事情刚刚做起,困难重重。家中娘亲淡漠,彼此言语无多。父亲是早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的。倒是有众多的兄弟,也是各怀心思,表面上与他诸多敷衍,可实际上,十个人就有十条心,都是彼此隔膜疏远了的。只有一个弟弟,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对他一直有一种甜腻的依赖。可就是最近,这个弟弟的病情恶化,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在家里对弟弟也是什么方法都想过都试过,想是弟弟自己也有些自暴自弃吧。这次远离家门,一为散心一为看不下去弟弟的病苦想着南方多奇人异士不知可否让他如愿以偿寻得有用的药方子。讲着讲着,仿佛也不是对店家那个故事的回馈了,而是他入情动心的喃喃自语了。那边茅草屋里已经飘散出张德加工烹煮过的食物的浓郁香味。月挂柳梢边,星月犹在天,渐渐地听到身旁村汉翘起着二郎腿,模模糊糊迷迷蒙蒙地哼着一首歌。让他一听难忘,永趣在心。
      现在荷塘小舟里口抿女儿红静谧满心间,他断断续续散散停停哼哼拢拢,竟也能将这首《薄薄酒》拼凑个齐全。
      “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
      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
      珠襦玉柙万人相送归北邙,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转瞬万世忙。
      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
      竟是越唱越大声,越唱越狂放,船头梢子的张德只一昧淡淡相伴,微笑看着他。
      突然远处扑通一声,似是有沉甸甸的莲蓬子终于挂持不住,有分有量地打着水面。
      久候,莲塘深处忽飞起一只鹤,盘旋几周复又落入栖草之中。
      心眼里仿佛充实张满着另一方世界,不落俗套,又归于尘迹。
      连眉毛上也被打拂到清凉清凉的味道,回忆的口子决堤,事实晶亮而清晰。
      微服出宫前,依然宫闱深处。月半弯,御花园,翠微湖,小凉亭。亭檐翘角叼着八宝灯笼,拢拢着朦朦的光。风扯花瓣,撒来碎碎的香。他疲累一天,奏折多得总是没能批完。他兴步而来嗅一嗅夜风,吐一吐叹息,便也不会觉得活着的勉强。
      只有他一人独处多好,偏偏,母后要陪着他。
      或者,真实地说,他必须陪着母后,何时何地。
      他在朝堂弄江山,母后在他身后,拈花一笑,弄着他手里已有的东西,一切。
      母后的身后照例安静着一个茜儿,老天爷将所有都已安排得很好。
      茜姑姑仿佛岁月不老,依然美丽。
      母后也是,女人们总有一种特别的眷顾。
      他,她,她,三人周围,此刻没有其他宫奴。
      母后与他的谈话,茜姑姑是可以任意听的。
      母后首先与他谈的,是一件国事。
      作为太后,她这样的开头,理所当然。
      作为母亲,她这样的淡漠,无以为殇。
      “皇上,听说近日,大臣们不断递上有关西边脂香小国的折子。”
      他端坐石凳,低目不响。稍稍侧脸,目光所撩,看一眼几年来越发尊贵荣华的她,心底有笑。她哪是听说!他明白所有军机政要的折子,必须先要到她手里转过一圈,才能递上到他面前。他不能在此时此地作不必要的小孩子气的发作,火候未成,他要稳稳长大,看她何时放手。
      “皇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整张脸抬起来,恭恭敬敬地面对她,看似在慎重思考如何恰如其分地应答,实则,心底笑意更深。
      她又哪会不清楚怎么回事!前□□帝五年,发动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征伐脂香之战!虽以我方告捷,先帝驾崩后,他幼年即位,云渺边境却开始片刻不得安生了,蠢动之举时有发生!他还晓得,母后是坚决希望能再次一举歼灭脂香国,不留后患!
      女人之中,她算是有种特别的野心。
      他还是隐隐忌惮着她这份掩饰得很好的狂躁与激动。
      “儿臣会与各部大臣们好好商讨脂香国的事情,力求寻得一个最完满的解决方法。”
      “那就好,皇上……”
      “儿臣听着,母后。”
      “皇上,要知道江山得之不易,守之亦不易,没有珍惜的心,哪来持有的力!”
      他心一跳,脸上不动声色,微微一俯,“是的,母后。”
      她可不想就这么完了,她与他还说了一件不像家事的家事。
      用母亲的身份来说,理所当然。
      她却选择用太后的口气,按部就班。
      “皇上登基已半年有余,选后一事却迟迟未见皇上有所决心。”
      他缓抬身,挺直背,眉心微拧,独有坚持。
      就放任自己对宫里最高权力的她逾越一次吧!
      “怎么回事呀,皇上?”
      “儿臣想要再等一等。”
      “皇上,又小孩心性了!”
      “不是的,母后。”
      他看进她眼神里一丛丽媚,一丛决绝,一丛残忍。
      他闭了闭眼,不想也不敢看她。
      “皇上,要知道本宫切切念念为你,你一日不选后,本宫就躁得愁得睡不安稳呢!”
      她顿了一顿,慢条斯理道,“皇上真忍心看本宫这样吗?”
      “不是的,母后。”
      “皇上,天下哪有会亏待儿子的母亲呢!”
      “是啊,母后。”
      “皇上,到底觉得位家小姐有什么不好呢?”
      “没有,母后。”
      他不要!
      这么美丽又野心的母亲为他选来的妻子!
      他的前半生已经捏在她手里,他不要后半生伴着一个同样美丽又野心的女人!
      正如母后在在笃定地说,她是不会选错的,那么,他可以不选择她的选择!
      “儿臣会慎重考虑的,请母后安心。”
      “呵呵,本宫相信皇上的一片孝心。”
      茜姑姑一个快步,眼明手疾,心窍玲珑,瞬间搀扶住欲从躺椅里起身的太后娘娘。
      茜姑姑还柔柔浓浓地凑着太后说了一句,“皇上也是疲累了,娘娘您也回宫休息吧。”
      母后还是没有在意和训斥茜姑姑有意无意的无礼。
      茜姑姑巧巧轻轻地持着母后手臂,两人往亭外月色里走了。那两幅背影俱是腰肢款细步履轻盈,很不像失了男人许久许久的女人,孤独着的女人一腔心思竟也只能转换到对权力的竞争之上。
      他独坐凉亭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流年陈旧,风景依稀。
      他能闻到从翠微湖上推送过来的袅袅清渍,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他心思一动,唇畔溢笑,展露亲昵。
      他低低喊道,“玥弟弟,你又在偷听了。”
      亭子外,杏林间,慢慢走出一个瘦瘦婉婉的身影。
      照蕴在月光中心,五官精致,肤色却是异样的白皙。
      与他脸型格局倒也不是过分的相似,只是彼此相处愈久,就愈体现那一份兄弟的濡沫。
      青春男孩彳亍在亭外,不肯进来,任凭他怎么招手。
      男孩静静地看着他,半刻功夫,浅浅柔柔的眼神竟然苦涩三变。
      突然男孩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得痛心痛骨咳得掏心掏肺咳得像是要把全身血液通通吐出来为止。
      他伸着手快步跑出亭去,来到男孩的身边想要扶住他,只来得及看到男孩脚边一滩黯淡的污渍,而男孩的唇齿之间也是那一种红红生锈的颜色。他的手刚刚抓住男孩瘦若鸡骨的臂膀,就冷不丁一个不提防地被男孩甩开,力气竟是死命的吓人,他不由退了半步。
      他隐藏在树影之下慢吞吞地说道,“玥弟弟,又听了朕与母后的对话好久了。”
      “我不是偷听!”男孩尖利一叫。
      他苦笑一下,“好好好,玥弟弟不会偷听。”
      “就算我真偷听了又怎样!”
      “好好好,是朕错了,玥弟弟,外头这般冷,随朕一同回殿去吧。”
      “我不要!”
      “为什么?”
      “太后说了,皇上做了皇上,已经与我们这些兄弟是不一样的了。”
      “虽然如此,朕对弟弟们还是视如以往的。”
      “才不是!”
      “我是哥哥。”
      “不,你已经不是了!”
      “玥弟弟!”
      “你不是!我没有哥哥!没有爹!没有娘!在宫里我什么都没有!只除了……”
      男孩突然一仰头,愤愤恨恨纷纷乱乱地将手往夜空里一指,“只除了这个永远清冷地照拂于我的月亮!”
      “玥弟弟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你与我们之间还有亲情!来,再叫朕一声哥哥!”
      男孩惊骇瞪目,嘴唇嚅动,很想说的,却压迫在喉咙里,喊不出来。
      他眼角挂泪,心里像下了一阵势头很大的荒凉雪,带着血的颜色。
      他一步一步向男孩靠近,“来,再叫一声哥哥!”
      男孩突然尖锐一喊,撕扯着可怕的味道。
      男孩终于什么都没说,转身跑开了。
      他看着在月光下跑动的背影,逃开在远处,却依然捂着耳朵。
      这辈子,他还能再劝他吗?
      是不是真有轮回三生?
      如果这辈子亲人做得不好,下辈子还能不能补救?
      从八岁开始做太子,与弟弟少见面,十岁那个冬天,深夜窃影暗访。他想起来了,八岁以后,玥弟弟对他的亲近就只有那一次。冬末三更,弟弟避开奴才,偷偷溜进太子殿,对他说道,“哥哥,我不要和陈妃娘娘那个疯癫的老女人一块儿住,我害怕,今晚,我能不能睡在哥哥这里?”“可是,我是太子,母后说……”“哥哥,哥哥……”“好吧。”他和他都没有睡着,靠在窗边看了一夜的雪,直到天亮。庭院里,初冬的雪仿佛还没有融化,冬末临了竟又来了一场气势汹汹的雪,累积上去,冻了昏黄。他当时就听弟弟凄凄戚戚不断唱着似曲非曲的东西。
      上层的雪,
      很冷吧,
      冰冷的月光照着它。
      下层的雪,
      很重吧,
      上百的人压着它。
      中间的雪,
      很孤单吧,
      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皇上眼里进风沙了吗?”张德不算糊涂却装作糊涂,清清水面哪来的风沙,只是他心底粗糙,被久远的回忆磨砺得很痛很痛,张德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帕子,无意地恰到好处地点拨着。
      没想到一天里就这么无所事事着懒懒着也能过去了。他懒懒地倚靠舟中懒懒地撩拨微风懒懒地倾听水声懒懒地啜饮美酒。不知不觉间到了一天里时光的末尾,月亮出来了。月色像是刚被敲开的蛋壳里流出的蛋清,软软稠稠地粘在天幕上。晚霞褪走得很干净,并不是你侬我侬的拖泥带水。他们悠悠荡荡着已经拖着小舟走出了荷塘,身后一片青亭盖盖,身前一丛青山依依。黛色模糊,一气呵成,曲线尚好。白月悠游的时刻,辨不清远处的树头花色,让有心继续猎奇的他微感失望。他嘱咐张德往前方形状高大的建筑处将舟子慢慢荡过去。哗啦水声,不仅流在他身边,更像流在他心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手贴着船壁,一同梳理过水去。五指微微张开,让那律动慢慢摩挲过他的掌心。回忆渐渐沉淀洇灭,幽幽懒懒的像听着老宫人诉说前朝往事。
      突然周遭世界里闯入一阵琳琳琅琅的琴声。
      他轻轻点头,以目示意,张德便更起劲地举桨划了过去。
      两人一舟,在湖波里悄悄悠悠地靠近一座飞檐画栋的精致小楼。
      楼伸半台,架在水中,台上小榭,宛如萍荷,亭中一女,浅瘦身影,清媚轮廓。
      面色是否端容,是否妖娆,在讨厌作弄的月光下,也是看得不甚明晰。
      他被吊起了胃口,却不至于太过激动,半躺舟中,听她唱些什么。
      “春一年,江河水暖鸭先知。
      春二载,竹外梅子三两只。
      春三岁,慕赏新晴归滞滞。
      春四轮,相思难表意迟迟。
      春五层,春六回,三点桃花依旧。
      春七份,春八重,可惜人面非非。”
      他倏地坐起,有刻蠢动,按耐不住。
      而张德更是惊讶低呼,咿呀指示他看向楼榭前停泊的闺阁船舫。
      船上兀自鹤立鸡群着白日里他们碰到的那两个野蛮家丁。
      如此说来小楼中忘情抚琴的就是那位高傲清冷却又对主子念念难忘的小姐了。
      只是瞬间,小榭半室掩暗,有云遮月,也遮住了女子抚琴的手。
      就听得那位小姐一声抱怨,“可恶的月亮,挡着光了。”
      他什么也没有细想,身子一起,在张德瞠目结舌中,燕梭子入水般跳进了湖。
      他不是昏头,就是在发烧。
      水面上,张德的手胡乱打捞,慌慌叫着,“皇上……公子……爷……”
      他不想被张德抓住,不想任何人来阻止他疯狂的举动。
      他碰着水下的台壁,扶住,一个利落挺身,钻出水面。已然听到亭中女声咝咝惊呼。他嘴角一扯,邪魅一笑,撑台而上,湿漉漉,笑蔫蔫,发粘粘,眼红红,只有呼吸是格外的热烈,肯定以及一定像足了一个登徒子。
      他看清抚琴女子的容貌,如白日一样,美丽极了。
      只是他心里不被察觉地也黯然极了。
      可是想着刚刚听来的歌和那句俏俏的抱怨,他的心又一下子燃烧起来。
      唱道的八春重,念道的八年遗憾。
      他能再等一等吗?
      他肯定,他能。
      可是,母后不能。
      以后还能做那一只白日梦吗?
      还能在梦里见到与他同牵一根红线的她吗?
      他突然一个害怕,极度害怕。
      他一把伸手,抓紧娇媚女子,扯了过来,将登徒进行到底。
      他摁住挣扎惊慌的她,一个低头,照准了,辣辣狠狠急急涩涩地,吻了下去……
      很多年后,他也许还能忆起那狂躁小子的一面,那总是把什么都搞砸的一面。
      他在舟子里揽着半嘤半泣的她,“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小女清莲。”
      “镇江知县李元生之女,果然才貌双全。”
      “谢主隆恩。”
      “愿意随朕入宫吗?”
      “小女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他当时就应该察觉,那样旖旎暧昧的夜色里,那句话显得多么不吉利啊。
      可是,他累了。
      他什么也没有多想,声声总是唤着这个李小姐清莲的闺名,像是补偿什么。
      这才记起,做了八年的白日梦里,根本就没有对那个共同渡过的她,好好地问一问名字……

      (章中“上层的雪”这首童谣引自日本著名女童谣家金子美铃的《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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