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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十九篇 ...

  •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你我之间相隔天涯,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没看出来我是皇后。所以,你对我照劫不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仍会对你说我是皇后。但要用上我那尖利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喊叫。如果非要叫出一个具体数量,我会喊,一万遍。
      世界上最风光的回门,不是左手提鸡右手拎鸭怀里抱着一个胖娃娃,而是我躺在劫匪大哥的马车里,被点了穴,只剩一副青白眼可滴溜转动,眼神从车窗缝隙下溜出去,由此绝倒,他正带着我飞驰在堂皇官道上,离皇城已经很远了。穿城东,走城西,我惊喜地发现娘家的富丽高门就在道路旁边。于是我瞠目,努力放光,期待门口玩耍的小厮能有片刻感应到我求救的热切愿望。可惜他们没有,他们正剔着鞋底,闲闲地赶苍蝇,嘴角嘻笑,眉色飞扬,一片安乐状态,他们顾不得看我。所以请容许我说,爹,娘,女儿不孝,好不容易出一趟宫,却过门不入。人世间最可悲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定要在出阁前抓光娘家门口所有的苍蝇,看是它们引人,还是我比较重要。如果非要抓满一定的数量,我愿意逮,一万只。
      世界上最缠绵的朋友,可不是宫里那些与我相处已够大半年的红男绿女们,而当属——
      我半偏首,动鼻头,呼弱气,眼神渺,瞥着伏在身旁的细小身躯,极度暧昧。
      它微昂头,桃红腮,正发烧,双翼蔫,俊目敛,凋英姿,失丰朗,啜啜哭泣。
      它是我的老朋友,常年寄居在浣漱堂房梁上的苍蝇先生。
      想象是浪漫的,愿望是现实的,决心是犀利的,行动是给力的。
      除了有些疯言疯语昏头昏脑没心没肺多手多脚之外,它基本上是属于一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苍蝇。
      不过,它现在是有十足的理由来哭泣的。
      七月初二,我被那柄百炼精钢大刀架住脖颈时,苍先生刚刚与它的蚊姑娘吵了架,负气离家,碰上看到我那么莫名又新奇的处境,对我动了兴趣,于是娓娓跟随。我是迷迷糊糊被扔进马车里的,它是愣头愣脑自己冲进来的。
      苍先生一世聪明,自诩风流,却敌不过这趟我们碰到的劫匪大哥。
      这时候可不是一年里起居合宜最最可爱的春四月和秋十月,而是热死人不偿命的夏七月。
      劫匪大哥很有个性,选了厚棉帘,将车前车后围个严实,也许是怕我被别人发现。他可曾想过,如此特立独行的做法,反而欲盖弥彰?
      窗帘下倒是露着一条小缝隙,以苍先生在宫里养尊处优、富态无双的身子,试了几次,愣没能从中挤出去。
      初二午后,玉生烟,我脑门一痛,眼前团黑,什么也不知道。
      初二黄昏,叶不动,我悠悠醒转,心志混沌,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苍先生却在我的周围飞上飞下,对这个新鲜地方,显然有些兴奋过头。
      初二星夜,三点雨,我埋葬害怕,开始思考。
      苍先生折腾半宿,彻底脱水,吱嗡一声,收翅坠落,掉我手边,翻开白眼,只喘粗气。
      由此,它开始真正后悔。
      它责怪我道,“早知这样,就不该跟蚊妹怄气,就不该跟你出来!”
      我有些无名的悲伤,“不管怎样,对不起哦。”
      它失却血色,临终遗言,“替我照顾蚊妹的三哥的小姨子的七舅姥爷。”
      微微低叹,半刻之后,闭目散气。
      我手脚动弹不得,喉头却是粘粘的苦涩,这样算来,到底有啥子意思。
      人世间最可叹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给它重来一次的机会,它定会好好听老婆的话。如果非要为这个历经沧桑后的觉悟加一个期限,它愿意是,一万年。
      男人是一定要好好听女人的建议的,有时候这种劝告是古典主义的,带着激情与热烈,但是男人若那么乖乖着听话着体贴着用情着,是铁定不会吃亏的。
      看着苍先生黑黑瘦瘦的尸体,想象车帘外正急速赶车的陌生男人,如果真要与他拿捏理由,他并不一定会放过我。我既然全身不能动弹,能转动的只剩满腔心思。起初的惊慌无措,起承转合之后,便化为浓浓的疑惑。心弦被看不见的东西弹拨着,袅袅出阴森诡奇的余音。就像心湖里拔了又长的水草,荡荡幽幽,是怎么也解不开的心结。
      他单人单刀,独闯深宫,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看似蠢笨,实则故意,看似胸大无脑,实则心窍机敏。他是有着明确的目的看定明晰的方向选择明了的路线,最后来到了我被软禁的浣漱堂。他装扮时尚,是劫匪群落里最流行的蒙面黑衣。对,即使是招人侧目的大白天也要穿那么明显颜色的衣服,即使是汗如雨下的三伏天也要蒙上那么厚不透风的巾布,即使是守备森严的后宫大院也要手持那柄丁零哐啷的精钢大刀。他根本就不怕被注目不怕被发觉不怕被追逐,因为,他是胸有成竹的。他这么扮演蠢货,是为了掩盖他真正而真实的动机,人云亦云,太过可怕。他当着我的面说了那么一大段废话,几句真实,几句玩笑?我只记得住两句。他问,“这是何处?”仿若失了分寸。他喊,“带我出宫!”仿若乱了手脚。现在谁来告诉我,他既然慌了乱了急了忙了,那么——他怎能安然无恙地进宫,又神通广大地出宫?轻轻地来,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只拴走了我这个过气的皇后?两人两影,他壮我也不瘦,就算他轻功良好,在半空里飞来飞去的,怎么合宫竟没一人惊呼!宫里我熟,看样子他比我更熟。宫道回环往复,他乱串乱走,怎么合宫竟没一人发现!又或者是有人察觉的,微微一笑,就是不惊呼,有人发现的,轻轻耸眉,还给他带路。我一直以为,宫是皇帝的地方,在天在地,明灏最大。我现在觉着,优游在宫四周的云雾,被一双双各怀心思的巧手撕得七零八碎,你抢一块,我捞一团,宫里各守势力,各为其主。这个世界上,唯有人心是最难掌握的。莫非有人比明灏在宫中还要得人心?若果如此,到底凭什么理由?这份忍耐暗淡不张扬不叫嚷的别样心思,隐藏在宫中,真是一种要了命的危险。
      所以前头赶车的那位,真是有才到乖乖隆滴东的地步,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方法对付他。
      若简单的人碰到他,必对之叹,打劫打到皇宫来,要钱不要命了!
      若复杂的人碰到他,必对之怕,不为劫财而来,定是要刺王杀驾。
      可我是个不过分简单,也不过分复杂的人。
      我不会对他叹,不会对他怕,我只有深深地疑。
      他若劫财,民间豪门富户多如牛毛,他去那儿做生意,保险又保命。
      他若刺驾,也要睁大眼挑个够分量的来威胁明灏,比如菀菀。
      他口口声声挑我带他出宫,我只作一种理解,他其实是在说——
      我是来带你出宫的。
      他的目的,只在我。
      我那昏迷的一瞬间,瞅到他蒙面黑巾上方露出来的眼,那里面,我看不到他对我的恨,也看不到他对我的爱,那就代表以往他根本就不认识我。而一个男人这么险恶不顾势在必得着一个女人,摒除上述条件之外,就只剩下一个理由,他是帮另一个人来做的。
      他只是听他人命,办他人事而已。那么这个他人,是在宫内?还是宫外?我一一罗列着在宫里的日日夜夜,层层筛选着出入我身边的张张面孔,妃嫔?大臣?皇亲?国戚?还是……
      这个他人,如果对我有恨,大可让劫匪大哥在浣漱堂把我就地解决,如果对我有念,何必假手他人,为何不亲自动手?到底目的是什么……
      初二的亥时与初三的子时交逢,车外定是半幅暗淡半幅明朗。
      半冷半暖,静谧贴身,半醉半醒,笑眼千重。
      我斜斜眼,看着苍先生一动不动的身体,只觉得原来这种方式的“出宫”,还不如不要。
      我听到马儿朝天鸣,蹄声忽止,尔后,他来掀帘。
      他的下半脸仍捂着面巾,看不透其内是生动还是沉闷,他用他的上半脸来看我,那副眼睛炯亮出色,只看到我也如死人般地声气不吭,他的眼珠儿便也不由自主地动了一动,韵致流丽而复杂。
      他沙哑开口,“怎么了?”
      他还有脸问我怎么了,我被点了全身穴,我就算真怎么了,也告诉不了他。
      我能做的只有挑眉,我的眉形粗厚,在这样将明未明的时刻里,眉毛这点细腻的动作,是很难被看清的。
      不知为何,他似乎能理解。
      他朝我伸过手来,出两个指头,探入我颈项,于我锁骨处落下,带三分力道一按,不含丝毫轻薄,解了我哑穴,便恰到好处地抽手。
      他又盯我看,“有什么话快点说。”
      我喉头一松,无比畅快,于是说道,“请帮我在车顶上开一面窗。”
      他瞪眼,不可置信,悠凉一呼,“为什么?”
      我嫣然而笑,“看星星。”
      他零落不成言,看了我好一会儿,撤身而退了。
      我在车里寂等良久,幽幽的仿佛又要睡过去。突然车顶一沉,有人站其上。就听哗啦一记,车顶上方,布面被掀开,露出一个洞。这洞不大不小,恰好能绾结住一片美丽的夜空。这洞是手撕的,边口弯弯曲曲,毛毛躁躁,很不均匀。更有一二布丝落下,擦过我的眉,刮过我的唇,麻麻痒痒,很不舒服,最后掉落在我耳边,同苍先生一起,默默地无力地伴随着我。
      马车内泄进缕缕晨辉,痴看良久,再多不堪,烟消云散。此时山烟欲收,天淡星稀,残月半退半隐,清晓呼之欲出。这时刻的世界,半半分给了晨色,半半分给了夜气。川原红绿一时新,暮雨朝晴更可人,凡是暧昧无界的东西,未尝不是惹人喜爱的。这时刻的味道,半半是将暖还凉,半半是乍浓还清。连天湾里眨眨眼睛毫无睡意的星子,无论如何揪着鼻子,也嗅不全天地之间这份本来的面目。
      我喜欢躺在任何地方看星星,山边边,水边边,草绒上,瓦房头。
      我会氤氲着任何心情看星星,恹寂时,热情中,烦躁后,迷思间。
      吾生不乏此,外物信悠哉!
      可是看着看着这些星星,怎成了他踏雾送来的荔枝,咂嘴咀嚼,流连柔腻。
      可惜看着看着这些星星,也成了他踩露送来的问候,轻轻一叹,拂面香来。
      ——对不起,我一定好好记住……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一定好好地记住……
      怎么又会想起他的这声道歉,怎么辗转就是忘不了抛不开舍不掉他道歉时的面孔……
      一股冷风从车顶钻入,刁滑地趴伏在我胸口,趁我神思恍惚的当儿,它调头而入,浸侵进我的五脏六腑,我虽能咿呀呻吟,却到底动不了手脚,只能无奈地任由冷意与恐慌在我身腔内四处游走,望它们知恩图报,不至于对我太过折磨。想想也真是懊恼的遗憾,计量着手里的青春不剩多少,还有几分任性可以任意挥霍?而时间又毫不留情地消磨着思念的边边角角。偶尔使用过的小小感念与温暖,也可以化作时光的线条。当重新翻读的时候,一点点的感动都可以演绎为大大而温馨的美好。已经下定决心了,要与他一起试一试,互相之间彼此携手尝试去寻回一些逃避着不愿去碰触的东西。也许最终能如愿以偿,得到相识相知相悦相许的结果。可是现在,我被带出宫了,不在他面前,不会有必须或无意的相遇。久而久之,那些青春的记号终究由煎熬变成淡漠,从我这里少却的,他已从别处得到。这样好吗?真的好吗?我是只有这样最后一次的胡思乱想,还是最终会命断今朝?即使不是今天,又会是哪一天,是明天,还是不久的将来?我知我命,绝不由我了。至此愤恨,瞪目于帘,无从骂起,于是声声咒着这个该死的劫匪。
      门帘又被掀开,我看到他宽厚的背和坚毅的肩,看到他一手赶车另一手向我扔来一物。轻轻巧巧不带力度却有气度的覆盖在我身上,原来竟是一条薄毯。
      “别望天了,晨起微凉,仔细着寒……”
      似乎像他说的,又似乎不是他说的。因为马车行得快,这么断续的话语,轻易碎在晨风里,散得久后,便连话语里的细枝末梢也抓不到。
      门帘又被放下,听得他在外面的声音,“原来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呀……”
      似乎在说我,似乎不是。因为紧接着而来的,有一声叹息。这调子比起话语似乎更能引人,我神伤了一会,便连他前头说的什么话,也通通忘记了。

      七月初二离宫,今日初五,没带黄历,不知吉凶,处处不顺意。
      我掰着手指头静数日出和日落,辗转神思间,随他游移过几丛山河。
      十年前的滋味,却上心头。那时的游历,有方华,旅程便美极。我们不在乎风餐露宿,不介意粗茶淡饭。有时,我们亲自动手,搭柴生火,对着自己煮就的一锅黑乎乎的玩意儿,我们不会互相抱怨,而是眉对眉,双双一翘,笑在心间。我们走过很多地方,一剑在怀,饮马江湖,听别人的故事,也演自己的故事。别人的故事里有泪有笑,我们的故事里有乐有苦,却在在真实,珍重铭记。
      十年后的忧思,才下眉头。这次的出宫,我跟了一个土匪,旅程怎不糟糕?我们当然要风餐露宿,不得不粗茶淡饭,因为,他根本没钱。有时,我看他亲自动手,灵活熟稔,烤得自抓的鱼虾,送到我嘴边,我当仁不让吞进肚,居然也香,遂对他些些刮目相看。他赶车,我坐车,过青山头,淌绿水流,走芙蓉镇,绕荒野岭。唯一的遗憾,我只能动眼,透过窗缝看。这眼转久了,瞪久了,也酸也伤,我噘嘴抱怨,不爽得很。
      初二到初五,日子游走得快,居然一点儿也不沉闷,有惊有慌有气有趣,夜夜一个故事,让我认定前头的他,其实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你们若有甜蜜的耐心,请翻出家中橱柜里珍藏的细瓷茶杯,可能放久了,不免沾一抹灰,别急,轻轻擦去,莞尔一笑,然后再点三种茶,一盏茉莉,一盏碧螺,一盏苦丁,然后,静静听我道三个故事。

      七月初二,要喝茉莉花茶,一品香,满口清冽,适合伴一个幽淡的故事。
      黄昏后升起如钩月,下三点雨,我和他宿在破庙。
      他解了我的哑穴,仍禁着我的四肢。
      我坐定的地方,瓦顶有一眼洞,外头雨聚多了,间歇沥沥往里掉。
      他略抬眼皮,不动声色,突然伸过手,抓我脚踝,拉着往他的地方带了带。
      那个角落……没有雨。
      他开始解下脸上的面巾,我眼睛一瞬不瞬。
      他二十模样,黝黑面庞,宽额明朗,鼻头高耸,不出奇英俊,不白皙可爱,说实话,比我宫里头那帮“小叔子”差很多。可是他有一副明亮炯炯的眼睛,飞扬两道生动的粗眉,烙沉沉的声音,便透着别样风格了。
      我讨好一笑,“小女位玉珠,未请教兄台大名。”
      他本低头,在拨弄火枝,被我一问,抬目盯我好久,看得我不好意思。
      我抿嘴再笑,“兄台?”
      他突然急急说,“山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水不言自流,人不言自名。”
      我翻白眼,这是哪个旮旯里流出的切口,何门何派,这股子酸劲儿呦!
      我眯眼,牵嘴角,点点头,“领教了。”
      他又看我,不知我脸上何样颜色引住了他,他这么一直瞪,就不嫌累?
      他一个拱手,“猪姑娘,好说。在下,吴大桂。”
      我咂嘴,这咋听咋别扭!
      我不能回应拱手,于是龇牙,以示礼貌,“龟兄弟,好说。”
      他低头微笑,对着我的半侧脸,稍稍染红,不知是被他眼前的篝火薰的,有点热,还是被我好玩的话激的,有点趣。
      我琢磨良久,又对他说,“小女有三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扬眉,偏头,似乎在玩味着我的方寸意思,没有答。
      我说,“看龟兄弟闯皇宫,如入无人之境,应该不是路痴。”
      我说,“看龟兄弟点穴高明,武艺不弱,应该不是白痴。”
      我说,“看龟兄弟照我第一面,就嘲我邋遢,应该不是情痴。”
      我点头,下结论,“是了,你既不是路痴白痴加情痴,我也不傻,咱俩就不要痴在一块儿,影响国体了。我说,你就放了我吧。”
      他起初瞪目,不知所谓,继而惊目,诧异不已,转而骇目,怔怔不答,最后奇目,连连生叹。眼珠子滴溜过一圈后,他眼里的我,怕是像鬼一样,不可捉摸。
      可他下面这句话,才真正令我不知所措呢。
      他没有大笑,却转过头,看庙外一夜风雨,久久开口,“是他让我一定要带你去那个地方。”
      我没有大惧,却低下头,望着被他拨旺的一丛篝火,听着这个粗人的叹息,竟也毫不费劲地出神去了,忘了追问真相。
      很像啊这五年来我一个人执著着给不知身在何处的方华写家信时的情绪。因为寻不到地址,我写的信笺没一封能寄出去的。我写完了,就把它们插在书架里,隔三差五,翻来看看,咀嚼着上面的伤感,终浸一滴泪在信角,风干后,一片怅然。

      七月初三,要喝碧螺春,叶浮沉,香意弯弯画,适合佐一个兴味的故事。
      我耳朵尖尖,听到马匹止蹄。他将马车停靠稳当,探头入帘,解开我四肢的穴,让我出去方便。
      我想,难得机会,方便哪及逃命重要。趁他抽身而出的当口,我一扯身边窗帘,飞扑而出。
      我腾在半空中,这方好景致——
      一幅水墨,两岭青山,三弯幽谷,四条绿带,五朵白云,六群大雁,七层云彩,八面来风,九重蓝天,十分静谧。
      我平视,眯眯笑。
      我俯视,一脸惊。
      我散了力,失了势,往下掉,承住我的不是软嫩草地,而是一汪令人顿起敬佩之心的大湖。
      我漾在湖中央,被四周闻动而来的鱼儿啄了唇,偷去了香,满心悔。
      我被他拉上来,头发粘得像水草,满目狼狈,狼狈的眼中浮开大桂的想笑又不敢笑。
      我叹口气,问他,“你干吗偏偏把马车停在湖边呢?”
      大桂答得理所当然,“因为,怕你逃走。”

      七月初四,要喝苦丁茶,透心涩,止敷疗伤,适合配一个艰难的故事。
      黄昏里,我和大桂进了一座像是曾遭兵火所袭的破落小村庄。大家都又累又饿,大桂更是发飙,说什么今晚决不再要风餐露宿了。他带着我挑了一家民宅,□□门。出来一老妇,花白头发,满额沧桑,衣衫褴褛,不能掩乳。我瞠目结舌,大桂却毫不在意。他在在叫嚷,要吃要喝。我啐他一口,称他野蛮。他回头盯我,久久一句,“没错,我是土匪我怕谁!”我拔下髻中钗,唯一带出宫的一支,递给他,命令他,执著得很。我说,“向她买!”大桂见鬼一样看我,鼻头翕动,似是有气,大叫,“我再穷再没钱,也从不拿女孩子的东西。”老妇看我亦看他,怨声连连,“家中无米又无炊。”尔后老妇大哭,语声绝,泣幽咽,断续中,我咂摸出她的故事,她本有两子,三年之前,大儿从军,随帝征战,秋尽霜起,命绝脂香。半月以来,县令征兵,满城宣告,帝颜勃怒,脂香恶行,已忍无可忍,秋来率军,将再次出战。于是,拿去二儿,还不知,有命去,是否有命还。家剩两媳,乳下遗孙,出入亦无完裙,夜夜哀绝,生不如死。
      我朝老妇身后黑洞洞的屋子里望进去,瞅到两双眼,浑浊迷惘,半含恐惧,一定就是婆婆的两个媳妇了。
      大桂也噤口,不再撒泼,又点我穴,把我往屋里一推,对老妇吼,“看着她!”
      他竟率而离去,不知为啥。
      星月上,我在这座霉气横生的破屋内,被老妇照顾着喝了两口水,抿了半碗粥。
      大桂突然踢门而进,肩头有鸡又有米。
      我嘲他,“你又跑哪干你的土匪勾当去了?”
      他的脸竟一阵红一阵青,对我嗤鼻,似更有气,喊道,“我哪有那么糟糕!”
      我看他一脸风尘,裤管沾泥,惊骇再问,到底何为?
      大桂撇撇嘴,五分得意,五分似羞,然后讲了他那个“麻烦”的故事——他入山砍柴,运进城镇,迎面也来一人,有车茅草,他以物易物,再走,集市关闭,有菜农出,剩半箩青菜,巧的很,那人家中缺柴草生火煮饭,他又以物易物,心下满足,返途中,过一富户后门,据闻这家明日大早要办祈福斋宴,主人欢欣,仆亦红光满面,他上前碰碰运气,将那半箩青菜卖了进去,仆还他一只鸡和半袋米。
      大桂说,“算来算去,我还赚了呢。”
      大桂又说,“这家姓钱,主人五十多岁了,你一定想不到,他明天的祈福斋宴是求什么?”
      他泛着晶亮神色,故弄玄虚,我偏不睬他。
      大桂只得自说自话,“竟然是求子呢!嗬嗬……我看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
      我说,“富贵无双,却无子送终,这个钱老爷平日一定干尽缺德事。”
      旁边踱来老妇,看我看大桂,终犹疑开口,“钱老爷早有二子。半月前,县里发征兵公告,听说钱老爷就把两个儿子藏起来了,县官与他平日就是交好的,睁眼闭眼,百姓平日受他欺凌惯了,敢怒不敢言。听说,他明日的求子祈福就只是做给州郡里下来的征兵大官们看的……”
      老妇说完,接过大桂手里的鸡和米,下厨治理去了。房内剩我和大桂,他愤,我恹。
      这晚吃得滋润,老妇手艺不错,俩媳妇当下手,一忽儿便满室腾香。
      我吮一口鸡汤,没喝过这么好喝的。
      我含糊问老妇,“婆婆,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妇眯眯笑,缓缓道,“悠闲村。”
      我淌着半口惊,是夜,睡在这个村屋里,辗转不成眠。
      窗外一株柳,盛极,柳枝末梢带翘,拂过曼曼风。
      我想,明灏终于抵不过朝堂一致呼声,准备对脂香国再次征战了。
      半月来,国之九州,怕是都闹腾来征兵。大多百姓,遭了像今夜碰到的这一家的命运,便是母失儿,妻离夫,孙丢爷了。能如城里那个钱百万那样,能用金银和权势来堆砌谎言,大胆着瞒天瞒地的,有几人?所以,到底欢了一朝的臣,怨了一国的民。
      明灏,怕是又处在两难的境地了。
      五天来,我亦自身难保,跟着大桂昏昏沉沉,没想竟是一路被劫着往西而走,前头的再前头,是云渺的边境,也是脂香的边境。
      我一直认定,世间没有不带因果的波折。
      我太看轻大桂了,缭绕在他身边的故事,原来与我宫中的那些“朋友”,是如出一辙的。
      大桂决不是无缘无故带我来悠闲村,大桂许是与恨脂香的那群人有关,许是与保脂香的那群人有关。
      大桂,很鬼,一点儿也不简单。

      七月初五,大桂驾着他那辆破旧马车,载着我,悠悠荡进忻州城。
      城大而繁荣,建筑奇特,灰墙青瓦,院落既高且深,不分贫富,户户结构如此。其他城镇的屋顶是中间耸两边塌的,忻州城的房顶左右各增竖一面墙,从侧旁看,这里的屋顶是方的。
      我在马车里看得兴味,大桂回身,在意我脸上神色,忍不住解释。
      “知道吗,这里的院墙这种的构造,意为何用?”
      我摇摇头,状似天真,“意为何用?”
      大桂得意,“一来防雷电,二来防火。”
      我心里更得意。短短两句,大桂无心道出了真实。他对这座城的结构如此熟悉,代表他绝不是第一次到此,他恐怕就是这儿的人。大桂若从这里走出,又为何千里迢迢入皇宫,虏一个不入流的我?他受命的“那个人”,怎会认识这边远重镇的一个小土匪?双城之间,一汪潭,潭水幽而深,内中怕是波涛暗涌。
      大桂驾车一向稳得很,沿城中河边走,不急不慢。河边一条街,各色小铺,货品琳琅满目。我在一间书斋前叫了停,我对他说,“帮我个忙?”
      他问,“干吗?”
      我明媚一笑,“替我买本黄历。”
      他咂咂嘴,连连说,“奇怪的人……奇怪的人……”
      是夜,他将马车停在河中一座桥上。这城的桥也很有特色,中间拱得很,两头却可以绵延开很长的距离,桥心离桥墩,若东边的日对西边的月,可以隔得很远,不知是怎么建造的?
      大桂说,“钱都用来给你买黄历了,今晚又无法投栈了。将就一下,我们就在桥面上露宿吧。”
      上夜之后,依然热浪袭人。在车里躺着不是办法。我便点头,随了他出来。他早准备了两幅草席,黄黄旧旧,看似不甚干净,我些微皱眉,到底一屁股坐下,聊胜于无嘛。
      大桂从桥边缝里拔出一根狗尾草,捻入口,滋滋有味地嚼着。
      他仰躺朝天,两脚互搭,悠闲翘动。
      他嗡着鼻头,哼出小曲,因是出自他口,曲调变味,很听不出道道。
      可他自在得意,仿佛晾着极端好的心情。
      我也躺下,脑后髻散出几绺发丝,平摊在草席面上,轻的很,被桥面风一拂,便来回柔柔地动,一条往左,一条往右,方向不一。我的脸的旁边,便是大桂的脸。我一转头,便发现不知何时大桂亦朝我转过来,浸在夜色里,那面上的表情不够分明。我只瞅他一下,便调开目光,看清看不清他的五官,于我本不相干。我耳旁擦过簌簌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动。这当口,这月下,这人迹湮没的桥面中,除了大桂的脸在蹭,别无他人。擦擦声愈靠愈近,我只觉右耳边一根发丝突然抽紧,被什么……似被什么含住了……辗转圈绕,含住我发丝的那东西在动,于是,我的发也只能被牵着动。
      我猛地从席上起身,耳根一痛,那发丝便断了,另一头零落在何方,我不去管。
      这样,最好。
      我从怀中掏出那本新买的黄历,上头说——

      七月初五,末伏第四天,忌祈福,求嗣。

      我悠悠叹息,将目光放远。很静的桥上承很淡的月,很淡的月儿映很曼的河,很曼的河边栽很疏的树,很香的榆钱子落在很碎的河影中,很碎的河影照很寂的离人泪。
      我迟迟随性,将目光放深。一弯曲折流,河滩插青芦,要到秋里才会长得更高吧。这会子只些些横出河岸边,点了丛丛不长的直茎,由这芦草圈绕着的河流,中间明晃晃地叠着小浪,自在流开去,汇入前方青岸合缝之处。
      我本以为,河的两边就是两边,分隔天涯,永远不会有交集。可在这个离宫的夏夜,从桥面上看,这两片岸啊,蔓延久了,到底会在老远老远的地方汇合,即使明知是那一种自欺欺人,可如此感着望着,也会被自然的这方执著和温暖浸渍了,得出很懦弱无用的一种情绪。
      我,和那个他,也是身在双城,京师和忻州隔了多少,我无从计算。
      只是盼他在这个晴好的夜,也能望一下月,想一想,月下的岸,终有交集,想一想,这个不得已被困在远方的我,想一想我……
      身后踅来大桂,在我身后看,不知是看我正在看着的,还是,只看我。
      我不想去弄清。
      大桂笑着说,“这座桥很漂亮吧,不枉我俩睡此一晚了。”
      我没话找话,“桥有名吗?”
      “当然有。”
      “哦?叫什么?”
      “人约桥。”
      我眼前流萤飞过,我心口簇开一点亮,我脑中依稀浮来这样的句子——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突然觉着无比诡异,我这一路而来冥冥中仿佛是被什么人早就算计好,拿捏好的了。
      唉……我不想,我不胡思乱想。
      大桂拍拍我的肩,让我看桥后,岸边矗立的一座大屋。
      大桂说,“知道吗,那是忻州首富钱老爷府第。今天我们进城晚了,没赶上钱老爷的祈福斋宴,听说上千桌流水席呢。要早一点,咱俩也能落一顿好吃的。不会像现在,肚子饿得咕咕直响。”
      我笑而不答。
      大桂就开始盯我,这回似痴住了我唇边一丛笑,突然含糊说道,“今晚,我要去那里干一回短路的生意,瞅着什么,就拿点什么出来。”
      我不知为何,异样害怕,搭住大桂的胳膊,竟然阻止他,“不行!你别去,今晚……说不定,说不定,那家要倒霉的!”
      “当然会倒霉,我这个土匪要去打劫他们啊。”
      “不是,你听我说,这黄历上写着,今日,忌祈福求嗣。”
      “嚯,你居然信这个?”
      “一来二回,见多了,灵得很,不得不信!”
      “真是奇怪的人……”
      我想,这当口,我像个白痴,大桂像个花痴,怪不得五天来,我俩还是痴在了一块儿。
      大桂到底没有举步。
      夜气蒸腾,拂来曼曼热浪。可是我和他都没吃晚饭,俗话说,饥寒交迫,自然说,人一饥就会寒。所以,我和大桂各占一条席,竟在桥面上沉沉睡过去,安然好眠。
      迷迷糊糊中,凭空划开一道凄厉之极的喊叫。
      “啊——!”
      我惊愣起身,回头看,大桂亦坐起在我身旁。他睡眼朦胧,似被吓醒,身上衣衫,有些凌乱,连襟口的衣带也像是来不及系好一样。更莫名神秘的是大桂的头边耳边手边身边,竟然嗡嗡密密地飞绕着一群苍蝇,仿佛喜欢极了他,拼命地嗅于他。因为无法忍受的恶心,我皱皱眉撇过头,心里也是烦躁不止!
      “你怎么睡觉睡得连衣裳都穿反了……”
      可现在不能光顾着这样不足道的事情。
      叫声未断。
      “杀人啦!”
      我和大桂寻声望去,喊声出自桥后岸边一座大院。
      真真切切,钱老爷的府第。
      我和大桂至此面面相觑。我更耸鼻一嗅,不知是否心头渗出恐怖意愿,鼻间萦绕来的风,竟也是惺惺臭臭的。
      我颤声问,“喂……喂,你有没有闻到?”
      “什……什么啊?”
      “带血的风!”
      “你别吓人。”
      大桂愤而卷席,起身欲走,过来牵我的手,“什么鬼地方?走吧!”
      我却转不开头,脖颈僵直,只朝着钱老爷的府院。
      我右手抬高,不之所以地撩着,碰着什么摸什么,只愿找个实体,缓了我看到眼前景象的一片惊悚之感。
      大桂闷闷的声音传来,“不要摸我胸部啦!”
      我断续喊着,“不是……龟,龟兄弟,你看……”
      我另一手指前方,点了钱老爷府院高高的青瓦墙头,“你看啊!”
      我张大嘴,舌尖都在抖,是想大叫,可喉头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着,再也逼不出更尖利的声音了。
      大桂随我望,一下子,连他都像被点了穴。
      这样的朗夜,天上一个月亮,可以在地上照蕴出很多团相似的光影。这不,我和大桂所站的人约桥上有一个,桥下河中有一个,河面光漾在拱桥底,桥底壁墙上也有一个。钱老爷的府院外墙有一个,内墙一株柳,树梢间也有一个。墙头屋檐,更有一个。
      不只是月影,月影中还舞着一丛人影——
      人影瘦瘦高高,清丽妩媚,左手一把剑,剑尖抖,似乎淋漓下水样的物事。
      一滴又一滴,月光黄晕中照来,刺目的红。
      一滴又一滴,好像是血,好像不是,但愿不是。
      那影子手起剑落,划开凌厉招式,一忽儿指前,一忽儿绕后,一忽儿围腰,一忽儿过脚,行如流云,跳若翩蝶,舞动流畅,静雅添芳。
      我又碰了碰旁边的大桂,也不管是否摸着他的胸部了。
      我缓缓涩涩难难惧惧地说,“这个我知道,我告诉你好了,这招啊,叫做香魅……”
      像是说给他听,像是说给自己听。
      远处更锣响,天边有明未明,初五的亥时和初六的子时交逢,原来也是半幅暗淡半幅明朗的风景。
      我的眼里漾来一团水,擦去的当口,墙头人影一闪,月影一颤,什么都没有了。
      真的,唉,什么都没有了。

      ——七月初五,欢喜城,记“深夜苍蝇神秘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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