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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二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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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起身,我就发现端仪殿内多了几个新太监。
来时悄然,迅速站位,训练有致,动作干净利落得没话说。
宫里能派出这样不省油的奴才的,只有一人。
他们——
两只守在殿门口,低眉拢手,恭谨异常,只那双双眼,闪了青白色,防着外面的人进来。一只蹲在厅柱后,躬身俯首,安静无害,只那鼻翼翕动,喷着起伏气,防着里面的人出去。听说还有一只,落点落在了烧厨房,用二红的话说,一大清早就开始在那绕来绕去了。我虽未瞧见,想来和我家大嘴娟养的那只青头苍蝇差不多,闻香识气,嗅这嗅那的。
我不禁笑,证据哪是这样找的呀,我虽是全宫认定的傻气皇后,可我真要谋杀,我也不会把有毒之物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
我又栗栗惧寒,明灏终于认定,下了决心——监视了我。
每天辰时,各宫各殿的大小妃嫔会按时来请安,今天当然不例外。
我耳朵不尖,却闻得那莺声笑语,轻巧踏步,刚触台阶,就被挡住。然后我想象,各张粉色扑面的玲珑美颜,必然微张娇口,咝咝有声,讶然不已,必然头头探望,道道目光轻易穿过俩太监的瘦长身子,落进了殿内,像商量好似的,这些目光也是你占个桌子,我蹲把椅子,她挑个几案,剩下的就一古脑儿并排在我的跟前,然后盈盈娇娇,漾着怜悯,款款劝慰——
呦!皇后娘娘,您怎么成这样子了……嘻嘻……
在宫里住久了,这第一要练的就是这双招子,眼光要快要准要狠要稳,在最困扰最漏不出消息的情景下,也能够辨识家具颜色,分析房中身影,第一时间得出结论,方为高手。
我这辈子怕是练不成了。
可门口那帮子女人能行,而且很有培养潜力。
我想,不出一时半刻,外宫内宫,大殿小房,似最醉人最温柔的东南风般,就会渗入这样的消息——“皇后娘娘完蛋了!皇上行动了!咱姐妹有福嘞!”
我开始用膳,早饭吃红枣薏米羹,银丝木耳面。
刚刚结束,辰时过半,凑了时机,恰好进来两个人。
一个是唇角点颗黑痣的林太医,目朝天,得意色,奉旨而来,名正言顺。
另一个却从未瞧见过,海青色太监服,袖口领圈处有小团花样的锦饰,足靴也比一般奴才要高,可见就不是一个一般的奴才。
他进了门口,沉静地跟在林太医的后面,与林太医的大摇大摆对比,这人不张不扬,步子始终慢别人半个脚跟,可又不远不差,不输太多的余地,姿态不骄不卑,踱到我面前,倒是自始俯额,额头黑漆,排着深深的皱纹,一条一条,甚是整齐,与一般老者的委顿衰迈又很是不同。
他一个躬腰,手松松抱拳,向我送了过来,声音洪亮,中气不错,“奴才内廷府慎刑司管事尚全,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金安!”
我心弦颤颤一拨,抖了不成音的调,进宫前娘给我讲过内廷府,进宫后小红有次也提到过内廷府,她们说时目色恹恹,闪着我弄不明白的厌恶,又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地告知我,“当然,玉珠是不可能与那个地方有交集的。”“当然,娘娘是不可能见着内廷府的人的,特别是那个慎刑司。”
入宫后,在如意馆找了些书籍来看,解悟了很多宫廷内的司制礼仪,由此而晓——内廷府,分为广储、都虞、掌仪、会计、营造、慎刑、庆丰七司,明着管理组织皇族的衣食住行等各项事务,暗里就是处理三宫内院大小殿房的隐事纠纷了。宫里人,只要脑袋不发昏,有谁会去亲近那个慎刑司?犯了事的皇子亲眷,惹了灾的后宫妃嫔,进去兜转一个圈后,便已是物是人非了。后宫西北角的浣漱堂里,削了品阶禁了足的宫人们,无一例外都是进过去慎刑司的。
今天,我却真真实实地碰触到了,不知家中窗下绣花的娘听闻后,会作何感想。
我入了迷思,好久没有应声,面前那人身子躬得久了,必然会累,可他不颤不抖,身形不移,礼制周到,内敛稳当,这个老太监可是与茜姑姑还有得一拼的老宫精,碰着这样的人,我通常不会应付。
清清楚楚的声音再次唤道,比先前稍稍拔高了一点,“奴才尚全见过皇后娘娘!”
我嫣然一笑,“起身吧,不知——尚公公今次来,可否保本宫的全?”
他肩头一耸,将弯着的身子提了起来,让我注意到他的眼里,浑浊地包了一层黄,黄中一点清,虽小,却放得远,原来在宫里要住得久,要得势的话,必然要使自己的眼,大黄中带一点清,由此,心也是大浑中带一点明啊。
他老皱的唇角扯了一丝笑,也看不出是勉强而为,还是真正为我的话而好笑,“奴才不敢,太后娘娘让奴才来,告诫着,听该听的话,办该办的事,忠该忠的人。”
不仅我听闻后讶然失色,连尚公公旁边的林太医也摇摆着脑袋,云里雾里。
我示意林太医与尚公公坐,林太医大大咧咧,无所顾忌,晃头转眼,一色蠢相,尚公公推辞惶恐,几番相让,戚戚而坐,半个屁股点凳,半面不敢碰,看似他对我谨敬,实则我为他的话而惊心。
原来,他是太后派过来的。
到今日为止,在我看来,太后的心意依然模棱两可,也是也不是,太后的喜怒依然捉摸不定,太后的目的……就算太后真有目的,我如此愚钝好骗,又有什么资格去琢磨去辨识呢!
林太医说,“昨日皇上受惊,想来娘娘亦受惊,皇上一夜担忧,今早就派了臣过来了。”
我目色泯然,“皇上的惊是因着淳贵人而发,皇上操心的是本宫会不会因淳贵人的大难不死而——惊吧!本宫要不惊,合情合理,本宫惊了,皇上就寻着线头了,到时候,林大人只需抽丝剥茧,顺理成章,写下皇皇大论,而大人的官运,也潜力深远!”
林太医瞪目,嘟囔两声,他,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
我不喜欢扭捏,我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与其坐守空庭,整日惶惑着一颗心,叹息花开花谢,然后乖乖地认命地领罪,那么在罪责下来前,我至少要逞逞嘴皮子上的功夫。
可到底无奈,最想最想发泄的,还是在他的面前……
我看到尚公公翻腾复杂的眼光,他似乎铺了一底的担心,又似乎不像。尚公公是太后派来的人,我是否能理解成太后的心里为我铺了一底的担心?不,走到此时此境的我,告诫自己不该作如此单纯的猜想。
林太医单刀直入,“娘娘可知晓,昨日畅音阁的淳贵人中了毒。”最后一个字他是吱唔着从牙齿缝里挤弄出来的,阴惨惨地拖沓了一丝气,然后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唇角一掀,“本宫知晓。”
“娘娘可知,淳贵人中的毒,是出自一盘绿豆饼!”
我鼻头一耸,“本宫知晓。”
“娘娘可知,淳贵人的绿豆饼,是出自娘娘的殿里!”
我打了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大哈欠,“本宫知晓,还是本宫亲自做的,配料是本宫殿里的,揉捏饼团,蒸煮至熟,没有假手任何一个人,是本宫亲自做的。”
因为,我喜欢的东西都是我亲自弄的,我喜欢把这样纯纯的心意传给我喜欢的朋友,我现在才知道,在这样的地方,要通过这种纯纯的方式传达纯纯的心意,是多么困难啊。
尚公公突然一个挡手,拦住了林太医更多的无礼问话,林太医皱眉看着身前这只粗粗的手臂,几分怕,没有再说话。
尚公公的语调缓缓的,似乎沾了一些体恤,“娘娘可以再好好想想,在做饼过程中有无穿插意外,进来过什么人,出去过什么人,娘娘有没有间歇离开过所做之饼,有没有吩咐身边个别奴才置办材料,配给佐料,至少,做饼需要绿豆,需要面粉,需要花酿,需要蜜酱,奴才认为,这些恐怕不是娘娘一个人能办得好的。”
以尚公公的年纪,怕是在慎刑司掌理了很多岁月,他什么大小宫案没见过,什么隐情隐事没听过,我想,他之所以在那个位子待得牢,正在于有很多案子,他明了,不必要去尽心尽力,睁眼闭眼只在心,关了嘴,一辈子不说,保你护你的人也会逐年增多。
今次的谋杀,涉及到皇城内最尊贵的两个人,皇上和皇后,险些被杀的又是皇上最最宝贝宠幸的“畅音阁的那位”。菀菀被明灏藏得很好,正像他自己坦诚的,一般人是并不知晓她的存在的。可别人不知,尚全这样的老宫精一定知,他一定知道我,明灏和菀菀三个人之间复杂的名目,一定的!
那么,他这么事无巨细地为我分析,为我找第三种可能,为我……
我真不知道是喜是忧,正如我不知道在这种地方有多少人,是真正能帮我的。
我看了看尚公公那张纵横沟壑的老脸,略咬了一记唇,到底没说。
绿豆是殿内太监磨的,面粉是御膳房配给各主殿烧厨房的,这两物平日锁在殿后厨房的仓库内,当用即用,不害人无妨,要动了心机,这两物摆放的位置一点儿也不安全,下毒,很容易!桂花酱是菀菀送的,一罐吃完了,一点儿也没事,这一罐,昨早刚刚拆封,平日里罐子也是放在烧厨房的,也不安全。只是要在里面下毒,必然先撕下封口,要重新糊好,到底会预先掉了形迹。至于饼,真的只有我亲自在做,如若我疯了,我也会认为,毒很有可能就是我下的。只是我没疯,人之将亡,逼急了也会跳墙,不是我做的,我不会承认,惶惑痛苦到极点,我也不会承认。要解我的嫌疑,那么,看来只能找出真正的凶手。当务之急,我必须先问一个问题。
“林太医,可否告知本宫,毒,是下在外层的绿豆皮里,还是下在里头陷着的桂花酱里?”
“咦?”是林太医倒抽口气的声音,他仿若很惊讶地看着我,“臣惶恐,娘娘怎么知道,毒是下在了两层里,绿豆皮里有,桂花酱里也有!”
我差点翻白眼,我哪里会预先晓得,我只是在寻找一切的可能。
这个太医看似藏不住话,好大喜功得很,骨子里却懦弱胆小,明灏用错了人。
我皱眉摇头,看来明灏不是很懂识人,这对帝王来说,是大忌,若然以后,他可能会……
呸!我自身都难保了,还担心他作什么!唉,担心作什么……
下毒人心思缜密,毒下两层,保全万测,如若不用绿豆皮,那么桂花酱会要了你的命,如若不用桂花酱,绿豆皮会勾了你的魂,如若你贪嘴,样样吃,双重毒物,致命极点,定让你超不了生。
只不过,现在我还不清楚,到底下毒之人是要我的命,还是菀菀的。
不像明灏昨日的猜测,我认为,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无,换个角度想,这是女人间的纠缠。
饼是我的,桂花酱是菀菀的,我和菀菀都有机会吃,我和菀菀被谋杀的机会一样大。
人人以为是我要杀菀菀,绝了皇上对她的情意,只我知晓,如若不是昨天我跑东跑西,忙乱得像个鬼,也许吐血昏迷的人中也会有我。案子发生了,天下只有两个人知道,菀菀的事不是我干的,一个是真正的凶手,另一个就是我。
也许,那人很野心,菀菀的命他要,我的命,他也要。
我皱眉沉思,线索似乎很多,下毒的机会似乎也很多,能成为凶手的人更多,宫里大大小小,包括……
越是看似明显的证据,越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因素交缠,造出一张爬满无数可能性的网,网中那只折了脚,踩不出陷阱的蜘蛛——就是我!
林太医突然又口气阴郁地冒出一句,“最让小臣想不通的就是——怎么绿豆皮里和桂花酱里的不是同一种毒呢,真奇怪呀!”
我凛凛地打了一个寒颤,从颈项处绵延过脊梁骨,掉了腰间一滩冷汗,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再,说,一,遍!”
林太医被我骇住,连尚公公也瞧出我不对劲的形色,担心地唤着,“怎么了,娘娘?”
我伸手点着林太医嘴唇那颗痣,“你给我再说一遍,两种什么!”
“两,两种毒啊,一个饼内有两种毒啊!娘娘,您怎么……”
我也知晓此刻的我目色凌厉,闪着很可怕的颜色,一种在宫里我还从未使用的凌厉。我平抚胸膛,稍稍缓了口气,“无妨!林大人,请你细细说!”
“桂花酱里的是断肠草,量大性毒,淳贵人抵不住的原因大部分来自此物,小臣花了一夜,齐集太医院全班名医,才去了淳贵人体内八分毒而已。绿豆皮里的是曼陀罗,药性趋缓,量也不大,慢性发作,淳贵人至今昏迷未醒,多数原因是食了此物。娘娘,应该知晓的吧。”
我不理会林太医的明嘲暗讽,只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一个饼,两种毒。
春气是每日渐盛了,日长夜短,早饭进得晚,中膳也相应推迟了。
在宫里吃饭有一个好处,各殿做各殿的,谁也碍不着谁,以我的地位,又是想什么就可以吃什么的,虽然不喜欢山珍海味,想象着我也可以将它们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甚是有趣。
在宫里吃饭有一个坏处,各殿做各殿的,谁也伴不着谁,寂寞芳华春至深,原来这样的境界并不是无中生有,以往在家在外,都有方华伴着陪着,粗粗的茶,淡淡的饭,怎么吃也怎么香,进了宫,吃不着那个味。
我喜着庭院内的鸟音清脆,槐香飘逸,于是我让二红抬了张几案,放在外面吃。
我的中膳,吃的是鸡蛋笋皮汤,芹菜炒肚丝。
刚刚结束,未时过半,凑好时机,又进来两个人。
一个是明灏,乳白色长袍,腰间一根天青色佩带,未冠帝冕,束发娴雅,看过他披发的样子好多次,月前夜色中居多,这么天光放晴里是第一次,染着十成春气的午后阳光从他身后照了过来,用明灿耀眼的颜色包裹住他,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那黑黑的头发随风亦从脸两边往前拂来,飘逸极致,散去了五分帝王的矜傲,添了三味邻家的亲切。
我的面前摊着凌乱的几案,两腿分案旁而放,斜斜坐着,姿态极端粗鲁,我的手里端了个空碗,米粒不剩,浪费可耻,我刚含了口汤,嘴里还咂着半口鸡蛋,我的眼睛眯缝,有点顿顿迷迷地看着背光朝我走来的他。
我看不清他眼里的颜色,他能把我的全身尽掠眼底。
所以,我很好理解,他从云光里走出,近到我面前,低头皱眉,漠然冷冷瞥着我的意思。这一瞥里,藏了一分为凶险万分的淳贵人而发的急,逼着一分认定我嫌疑最重的怒,不过,似乎还有一分,一分沉浸在瞳眸最深处,将来一片青绿的水草掩盖,埋在心湖底最暗最痛的地方,似乎,是一分无奈。
昨夜他来,没有立即拿下我,甚至说着菀菀的险,还没有今天林太医说的十分之一多。反而,让我深刻记住了他最后的三段话。然后,我一夜辗转难眠。
他怎么能那么尖厉吼着,说出的内容却那么温柔。
他怎么能够一边说我的狠毒,一边忆我的上善。
他怎么能够一边心心定定决论是我下的毒,一边仍然没有让菀菀搬离我的近处。
他怎么能够一边不信任我,一边却说,他只相信,将菀菀放我身边,是最安全的。
他怎么能够一边眼中怒火簇盛,一边在转身离去时,让我看到了他睫毛尖上的两点水渍,奇怪,为什么要偏偏让我看到。
我怎么能够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了,还要方方寸寸记着他的言语、表情和任何一次心跳。
他怀疑我透顶,早上派了人来旁敲侧击地调查,午后,为何还要亲自来?
他来时,偏偏身后还跟了一个她。
明灏的后面,慢慢踱过来芳嫔。
我一个直立起身,差点撞翻几案,真要翻了也好,破罐子破摔。
我手里碗儿未放,带着它向明灏福了一个礼,惹来芳嫔春风一度般的笑,等到察觉,要命的很,我的脸竟不由自主红了。
他微微侧头,一直盯看于我,眼中不知浮上了何种神色,让芳嫔一下子禁了笑,脸色铁青。
我有些好奇,要探进他的目中,却被他漂亮的笑轻轻软软地化开了。
二红悄然靠近我身边,静静收去我手中的碗,又撤去几案上的杯盏,还一桌干净。
“皇上万福!早晨,太医院林大人和慎刑司尚大人,来过了臣妾处,托皇上洪福,案子查办顺利,臣妾合作的很好。”
他没有马上应答,而是依然目视于我,小小微微的惊诧,却在神思一转间化为理所当然,然后目色有了淡淡的哀伤,我竟然不忍与他对视,也沉痛地慢慢地低下了头,这时候,他的声音怪怪的,说了这么一句,“皇后一向自处得很好。”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也静默了。
他走前一步,头低着像是由上而下要俯探我,晨起时服侍他的奴婢们一定未给他梳紧发髻,要不然也不会巧巧悄悄地溜出一根发下来,挡在他的额前,随着他的缓缓贴近,呼吸可闻,他发间的味道清爽柔润,同他如玉的目光一样,竟然紧紧缠绕住了我的思绪。
我后退一步,凑巧看到芳嫔的面色,形象可怕,十分难看。
我不由地再退一步,腰间却突然一紧,他的手何时绕到我的身侧,将我搂个满怀。
我有点急,比被四爷的手掌握住时,还急。
明灏这么对我,旁人眼里是合情合理的,他是帝,我是后,我再挣扎,只能显得我拿捏矫情。我松松一叹,就听到他已经像是贴在我耳边一样的也如叹息般的声音,“不要动了。”
“什么?”我眨眼。
“不要再往后退了。”他眉尖翘翘,坏坏地笑着。
“退了又怎样?”我噘嘴。
“这样。”他突然一张手,将我放开,我失了支撑,脚步不迭地往后倒退过去,我膝弯一疼,已经撞在了几案的一角。
我龇牙咧嘴,“你怎么不提醒我,不带你这样的!”
他的眼睛明亮得过分,那笑仿佛从眼睛里一种深种到了心里面,“朕提醒过了呀。”
“哪有!”
“朕说过,皇后不要再退了。”
我摇摇头,不再理会他放在我身上的越来越莫名的目光,伸手出袖,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膝弯,眼前又送过来一只手,猛地紧抓住我,将我一带,拉了过去。他如先前一样理所当然地轻抱着我,而他的手在袍袖里与我的手五指交叉,紧紧扣在了一起,谁也没有看见。
他拇指用力,在我手背上重重摁下——
我这把可怜的老骨头呦!
我很不解很愤怒地瞪着他,他再也掩饰不了地放声大笑了,整个春庭里都充斥着他这种清亮的笑声。而周围所有人也都越来越怪异地看着我和他。我突然羞惭难抵,用力地推着他的胸膛,要逃离开他的怀抱,逃离开他的声音,逃离开他始终不曾转移的目光。
他慢慢地停止了笑声,随着笑声也慢慢静下来的是他的神色,幽幽地叹道,“一直不适应朕的靠近呀,一直一直……”
他是在难过着什么吗,我伏在他怀中朝他脸上看去,他第一次逃避掉了我的回视,视线闪烁,有些涩涩亮亮的东西,只是堆砌得薄巧,想来他甩头之间就可以自我掩埋的,而离他这么近的我,则在诧异中忘了继续挣扎。
倒是他率先立正身子,撤开手,三步之外潇洒而立,玩味地看着我。
芳嫔突然插来一句,“皇上,您不是要来查查皇后殿里一个人。”
芳嫔以为她是恰到好处的,却没想他凶狠地转头,我以为他只会对我现出昨晚的那份凌厉与戾气,没想,时候过久了,他身边的如花似玉们也都会看到的,我是早早适应了,芳嫔不行。
听说,皇上最近都不再宠她了,芳嫔的地位一日千里,三个月前,各宫各殿见到她,都哈腰点头,红比东升旭日,春风得意,三个月后,各宫各殿见到她,心好一点的,冷声哼哼,擦肩而过,心野一点的,主动凑前,嘲讽两句,解解以往积下的怨恨。
我想,再怎样,芳嫔还是在内心抱了一点希望,是的,在宫里确实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保不准哪天就翻身再起了,所以,芳嫔守着,用以往皇上对她的笑,来熬过这段冷清寂寞的日子,守着皇上有朝一日能重新对她而笑。
她一定从没见过,明灏真正生气的样子,这会子见到了,骇极了双目,同样荒凉了的,恐怕还有她永不超生的希望。
芳嫔大退一步,惊惧地瞪着明灏,连该守的礼节也没有了。
好半晌,她突然镇定下来,竟将眼里的绝望全部收去,我这么看过去,她原本桃花深处的眼瞳里,团了一层冰。
女子比男子可怜之处就在于,很多情况下,女子一颗心的恢复,往往慢于男子。男子轻浮浪荡,无所顾忌,女子滋滋濡濡,难忘过往。可是,一个女子在这么槐花飞过的一霎那,就换好了全副的心情,不歪不倒,方正自如,那意味着,这个女子将仇记下了,记得很深很深。
芳嫔看我比看明灏,还怨还恨。
因为明灏对她的凶,是在放开我手的一霎后。芳嫔一叶障目,只看到先前被明灏密密紧贴着的我。
不只她不明白,连我也不明白,明灏突然的得意欣喜从何而来,似乎是因为我,似乎不是。目前能为我带来吉祥如意的,只有“我毒杀菀菀的嫌疑被消除”这样的消息,难道……
明灏说,“芳嫔看见,容婕妤某夜与皇后宫里的一个小太监相约在七星桥上,容婕妤递给那个小太监一个纸包,芳嫔说,看着很像很像包草药的那种纸包,芳嫔,对吗?”
情势急转,我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心弦一抖。
我宫里的小太监一共那么多,有几个我至今还叫不出名字,可芳嫔从被我唤来的所有奴才中,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月夜临桥,与容婕妤鬼祟交换条件的小太监。
那人被指着从人堆里出来,我一咧嘴,乐了,真是祸起萧墙,这人我偏偏唤的出名,叫小绿。
与小红一起被我取的名字,我忘了啥也不会忘了这个。
可是纷纷扰扰过了四个月的宫中生活,我却忘了那两句——“在宫里养久了,兔亦会变成狼。”“我要下定决心,在狼吃了我之前,我先杀了它!”
我忘了,所以被狼咬了一口,咬得很深,很痛,以后结痂,看着它,我只能浅笑,也许瓜田李下,还会与儿孙们说说当年的这等自掘坟墓的糗事。
小绿躬身站立,没有惊慌,不带骇异。
明灏已经靠着我那张院中藤椅而坐,他喜欢这把椅子,不嫌我先前坐热了,同样松松垂手,有意无意地抚摸着椅面,天头云淡风清后,他眼下也晕上了三分闲闲的味道。
他声音不高不低,像用讲故事的口吻引导着,“你……”
“你和容婕妤见过面吧?”
小绿说,“是的。”
两个字,让我接下来只看他一人,不属意其他。
明灏声音一提,“你是皇后殿里的,见其他主子做什?”
小绿说,“婕妤娘娘让小的帮她办件事。”
“什么事!”
小绿突然抬头,视线望向我,很带阴森,郁郁凛凛,然后他转头,依然低眉恭谨回皇上的话,“婕妤娘娘给小人一包药,让小的往皇后娘娘所有的日常饮食中下一点!”
我瞠目结舌,所有的……饮食中……
“何药?”
小绿缓缓,“曼陀罗。”
小绿是个高人,三句交待一切,不吵不嚷,不挣不扎,静静地让皇帝的随侍带走了,去往何处,我不知。而明灏却突然放心的样子,深深看我一眼,也起驾离去了。
一个嫉妒疯狂的妃嫔,要害死皇后,偷鸡不成反蚀米,几乎谋杀了皇上另一个女人。
这在纷乱阴谲的后宫,顺理成章。
可是,我一点儿也放心。
一个饼,两种毒,虽然查出了一个头,绵延出一条线,洗了我的嫌疑——我自己都遭人害,想来不会用同一物去害另一个人。
可是,还有一种毒,还有一种致死致力要杀了不知是我还是菀菀的毒呢。
摘了一个线头,就好了吗?
容婕妤不是真正的凶手,慢性毒药或许最后也会要了我的命。可是当务之急,另一个凶手却更需要被找出来,因为,那一个——更狠更毒!
明灏洒脱宽心,走了。我顾不得他,因为我眼里只有芳嫔嘴角的一点桃花笑,粉意斐然,更增佳人俏。
我突然一个寒颤,悚心悚肺起来,我大声对要跟着明灏离开的芳嫔喊,“芳嫔留一留,本宫有话要与你谈!”
我又偏首对同样转身的明灏笑了一笑,那种我本来觉着在男子面前作出来会很恶心的笑,可远处的明灏眼神疏离,竟愣怔了好一会,嘴唇动了动,也不知是嘟哝什么,转身离开了。
剩下一个芳嫔,口微开,眼讶异,些微紧张,到底不敢逾越,留下了陪我。
我走一步,颊儿绽放,嘴角往两边深嵌,我的笑很像上头缤纷而落的槐花。
我请芳嫔喝了茶,申时过半,刚刚结束,我和芳嫔的话才要开始。
“没曾想,容妹妹会对娘娘做出这种事情?”
“唉,不只是本宫,还有……畅音阁那位……”
“畅音阁?娘娘昨日毒发是在畅音阁吗?”
“哪是本宫……”我皱眉,突然凛凛收住,难不成——宫里得着的消息,是我中毒吐血!
真真触了你个霉头呦!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畅音阁的菀菀,除了我,皇上瞒了所有妃嫔,也对,皇上以前也喜欢在畅音暖阁看书休息,皇上的频频出入,根本不会引起妃嫔们的怀疑。
“唉,容妹妹真是一招错,满盘皆输啊!”
我笑,“人生从来如此!本宫留下你,是要与你讲一个故事!”
“娘娘,要与臣妾……讲一个故事?”
我点头,“以前未进宫时,芳嫔与容婕妤最爱听的故事!”
“什,什么……”
我娇艳微嗔道,“就是本宫私奔的故事呀!”
“娘娘,臣妾没有喜欢……噢,臣妾惶恐!”
我不管她,“本宫有一个妹妹,与本宫相差两岁,本宫性子与妹妹不同,所以妹妹从小很不亲近本宫。本宫十五岁那年,某夜临窗读书,看见妹妹在院中的黑影,与妹妹紧靠紧的还有一个黑影。那时,本宫的娘早就对本宫说,不久,本宫就要进宫做皇上的女人,同时,娘亲也为妹妹定下了亲事,是骠骑大将军的长子,与妹妹可算门当户对,呵呵,不说废话,回到那夜,本宫瞅着妹妹这样很令人不放心,果然,妹妹与那黑影,开了后院门,溜了出去。本宫当然要跟!本宫在妹妹身后喊住了那两人,本宫劝妹妹还是回家,名誉不失,日后照样风光出嫁。妹妹与本宫挣扎纠缠间,家人陆续持火把出来,围住了我,妹妹,还有那个男子。爹爹厉目冲冲,火大怒大,娘亲摇头咂嘴,失望至极,然后——你瞧事情怎生发展,呵呵,本宫的妹妹突然说,爹,娘,我正劝姐姐不要与人私奔呢!”
芳嫔僵了身子,不管她明不明白我的用意,我都是要说下去的,“本宫讲这个故事,是认为天下之大,虽日日生非,可太阳底下无新事,民间发生的故事,宫里一样会重复,民间有这样脾性的人,宫里一定找的到相同对应的。十五岁,本宫被指为“与人私奔”后,本宫就学会这样一种做法,每到一个新地方,本宫就会自觉地把这里的人和事,与原本生活过的环境相对照,一一匹配,寻找共同的地方,然后,本宫就知晓对付何种人,该用何种方法。芳嫔,嗯,与本宫的妹妹,真的很像很像!”
我咂咂嘴,叹息连连,她惊骇瞪目,支撑不住。“本宫的妹妹就是那种喜欢把自己做的错事,推给别人来承担的人。可芳嫔仿若比本宫的妹妹还要厉害,芳嫔的做法是喜欢为别人制造罪过,即使那人没有,你也会想方设法为她造一个名目出来。芳嫔,对待你的容妹妹,不正是如此吗?”
我的眼眯缝着对她笑,在那弯弯缝隙里看出去,芳嫔的脸色像鬼一样。
“娘娘,臣妾不明白娘娘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会不明白呢,你这么聪明,你呀,凑巧看到了本宫殿内的太监和容婕妤相约七星桥,凑巧看见容婕妤递给小太监一包东西,凑巧觉着那一包很像药,凑巧一下子就认出了本宫殿内的太监,凑巧那奴才不挣不扎,满口就应承了所有的罪名,也许待会皇上派人搜容婕妤的宫,又凑巧会在最明显的地方搜出最不该被发现的曼陀罗,凑巧容婕妤肯定会大声辩解,撕心裂肺哭喊,她没有做!呵呵,人生哪有那么多凑巧?可本宫就凑巧觉着,芳嫔与本宫小时候碰着某些人一模一样,很会用你的聪明来显出别人的蠢笨,芳妹妹,你说对不对?”
“娘娘……”
“嘘!”我微翘手指,竖于唇上,“别吵别吵,这个故事这个道理,一般人,呵呵,我不告诉他。”
她惊慌站立,洒了面前的茶杯,她摇头,“娘娘的话,臣妾真的不明白,臣妾……容臣妾不敬告退!”
她几乎拔腿就跑,很失了品。
我从小就觉着,在民间作一对真正的姐妹很难很难,更何况是在宫里呢!
小绿的动机,我还不明确,也许为了小红而恨我,也许进我的殿时就存了二心,心心念念要致我于死地,小绿与我前世无仇,那么要致我于死地的只有小绿真正的主子,我可以用一口气啃下一个西瓜的力气发誓,小绿真正认识的,也许不是什么容婕妤韦婕妤,而是……
我唇儿一勾,再次想着芳嫔刚才落荒而逃的样子,很丑很丑!
晚膳吃的是,金针炒蘑菇,酱红烧鲤鱼。
刚刚结束,戌时过半,凑好时机,又进来一个人。
一个本来就在我殿内,后来被我逐于外庭,不得入内的人。
小红走路向来没什么声音,我发现她站于我面前时,吓了一跳,差点喷饭。
“小红,你,你有什么事吗?”
她突然一个跪身,眨眼间,泪如雨下,红颊沾湿,楚楚可怜。
这是怎么回事呀!
“小红,到底怎么了?”
她摇头再摇头,“娘娘将皇上和太医请来,奴婢就会说!”
我突然感到这是一个很不妙的谈话开头,“怎么,有这么重要吗,非要见着皇上的面才说,不能对本宫说吗?”
她又摇头,哭得那个苦样,“奴婢当然也会告知娘娘,奴婢对娘娘赤胆忠心,可是这件事,娘娘是做不了主的!”
得!我呀,就是那种做不了主的主子!
好好好,皇上就皇上吧。
掌了灯,二红往四角的香炉里添了暖香,腾开一殿的香魅。
我坐着,小红跪着,明灏进来时,我们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变。
而他也还是那副闲闲松松的神情,并没有因为我的突然邀请而动了怒,我想这样莫名其妙的他,我还是少碰碰,于是请了个安,让他坐下,也没有多说话。
可他却主动将话头绕了过来,“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我一惊,抬头,落进他正迫迫盯着我的眼睛里,一个心慌,别了开去,“未感不适。”
他突然伸手过来,我又想退开,可这次他没有抓着我,手儿一带,正好擦过我的袖口,轻轻碰了碰,又悻悻收回,看那眼睛里,蓝蓝一点幽光,仿佛正难过着什么。
难不成,淳贵人病情有变?
我上前问道,“皇上,是否畅音阁的淳贵人……不可能啊,林太医早晨说,已为淳贵人去了八分毒了,再调理一段日子,想来不碍事的,皇上,您也别太难过。”
他突然笑了起来,表情一下子温暖许多,不知怎的,很像我小时候在青梅山头看过的春风摇曳的山花。
“真新鲜,皇后还会担心朕难不难过?”
真新鲜,他的情绪都摆在脸上了,我不问,才显得我小气。
方华说,小气的女孩子看起来最丑,我可不愿做那样的人。
“不过,”他话音一转,一声呢哝,一份叹息,“谢谢。”
“谢,谢我什么呀?”我半低头。
“谢——皇后对朕的难过而难过。”他三丝笑,动作清朗,浸了秋水般,半身甜半身涩。
“我没有难过。”
“这样啊,朕也没在难过,可如果朕以后寂寞一人,真正难堪了,皇后还会用如许口气安慰朕吗?”
“真新鲜,皇帝就是皇帝,不会那样的啦。”
他摇摇头,坚持问,“皇后会吗?”
我听了有些不耐烦,可还是说道,“会的。”
他似乎满意,收身而坐,抿茶,定是茶很香,要不然他也不会喝着喝着一直止不住笑意。
“不过,朕现在开始有些难过了,”他从杯口上方看我,眼睛也不笑了。
“怎么?”
“朕怎么把一个皇后,养成这么瘦呢。”
“身体发肤,得之父母,养在自己,不怪皇上的。”
“容婕妤下药太狠了,怪不得皇后的风寒,拖了又拖,朕嫌林太医的方子不对,差点罢了他,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这下怎生是好……”
他在纠结懊恼着,额头上蹙起的纹路里嵌了一分焦急,一分忧虑,一分心疼。我怪起二红来了,她的香薰得太甜太腻太暖,要不然我怎会迷迷糊糊起来呢。
“奴婢禀过皇上,娘娘的风寒一直不好,可与婕妤娘娘的药,不大相介,而是……”
小红的声音适时插进来,我一个伶俐,轻轻推了明灏一把,转过身去,脸是继续烧,可就不烧给他看,看多了,他又要笑又要嘲我,那种调弄,与对其他宫嫔并没两样,我不会喜欢。
他手儿淡淡一挥,示意跪着的小红可以起身,“你叫什么名字?”
小红抹了一把眼泪,居然零零落落地哭着,一直未停,我看着她,心里的不吉祥更盛更盛。
“回皇上的话,娘娘给奴婢取名小红。”
明灏回望我一眼,眉梢飞扬,很无理取闹,“小红,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小红突然屈膝前行,来到他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又是那种很像草药的纸包。
小红在桌上将之打开,零散了一桌的药香味,我低眉一瞧,莫不是我平时喝的草药茶吗,枸杞,山菊,忍冬,金银花,还有几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混杂其间,由于是太医院开的,我一向喝得挺放心,小红这会子拿出,又是什么意思?
小红拈起其中一片,干干白白,薄薄瘦瘦,“林大人可以过来看看吗?”
我倏忽回头,就瞧见了林太医唇边的一颗痣,要命,他何时掩在了殿门边,明灏让他那么待着,让小红那么待着,还和我说上面那些话,要命要命!
林大人接过小红手尖上的一小片,凑到灯下细看,突然也一个跪身,颤栗不起,“皇上,这是——海芋茎!平常可用来治疗风寒,散热驱毒,只是绝不可生食,必须炒熟去毒后,方可食用,更万万不可用来泡茶呀!不对,臣开给娘娘的药方,决没此物,臣对娘娘和皇上一片赤胆忠心,皇上明察呀!”
今天一天,我听过很多种“赤胆忠心”,有芳嫔对我喊的,有小绿明对容婕妤暗对芳嫔喊的,有小红对我喊的,有林太医对皇上喊的,或许,还有小红在心里对她真正的主子喊的。
小红说,“皇上,这东西,是芳嫔娘娘给奴婢的,让奴婢每天放在皇后娘娘喝的茶叶里,无色无味,娘娘就算喝下去,也察觉不出!”
瞧吧,“赤胆忠心”一点儿也没用。
小红还不是把芳嫔供了出来。
殷殷烛光下,小红低着的小脸一直半明半暗,只在我低头喝茶舔舔干涩的嘴唇时,竟在那团烛火下,看到小红那一张红艳艳的小嘴,唇畔芬芳,一簇笑!
我突然心头凛然,不,也许小红从没背叛过谁,正如小绿看似是容婕妤的人实则却不是,说不定,小红对芳嫔,也不是……
因为小红的话,明显是在害着芳嫔。
想着白日里芳嫔得意的笑,现在咂摸起来,里面竟有种空空的味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千机生变,步步惊心。
从来,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串铃儿想叮当。表面上,小绿与容婕妤的合作,小红与芳嫔的合作,看似顺理成章,只是,这两个小家伙背后隐藏的黑手,无法无天……
苦恼的仿佛只有我一人,日遭三险,断肠草,曼陀罗,海芋茎。
我不知道,宫里还隐藏了多少颗毒草,或许有人的心就是一棵毒草。
我寂寂地与明灏对坐了很久,忘了时辰,等到烛尽灯灭,一刻昏暗,暗色中明灏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密密合合地盖上我的手背。他的热,我的凉,他捂了我好久,我心儿的一丝寒,还不能散去。他慢慢摸索,用拇指与食指捏着,摩挲了我一会,我无趣得很,拿另一只手想去拂开他的,他不依,他竟不依。以往日夜空寥的庭院里,只我一人静守昏冥,想不到今日多了他这个影子,而我,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别扭。
“哐哐哐”,殿外宫道上,敲起了三更锣声。
悠悠地,更扬过来一阵箫音,如泣如怨,如诉如慕。
我迷迷蒙蒙地问,“那是哪里呀?”
明灏的脸在隐灭了的烛台边,侧影萧条,很看不出细处的颜色,声音混沌,慢慢溜出了一句,“铜雀台……”
我听得痴迷,仿若入了定,说什么也不自觉了,“那个,是玦王爷吗?”
我的手背一痛,他的手指摁下,用力得紧,他厉声道,“你怎么知道四弟会吹箫?”
我一惊,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不是,臣妾听别人说起,四王爷吹箫很好。”
明灏的身后有一扇窗,窗外泠月,满满洁辉,一片柔和中,能稍稍看到明灏状似点头的影子,“在宫里,吹箫最好的不是四弟,那个……是玥弟弟……”
明灏的声音款款而深邃,想来,很喜欢那个弟弟。
我却不以为然,上善馆无数个笙歌艳舞的夜晚,让我不得安眠,游走宫廷的夜晚,使我对这个别人口中念念称道的玥王爷,很没有好感。
可是,那么骄奢□□的一个人,怎么能扬出这么清爽净空的曲调呢,铜雀台,应该离这儿很远很远吧,他那么吹奏,竟能破月踏花,乘露而来,赐给了一城的空明澄澈,怎么可能……
我问,“铜雀台是何处?”
明灏停了好半晌才答道,“是昔日珍妃的住处……”
“哦……”我慨然长叹,似懂非懂。
我的手背上又被他一用力,握得我骨头都快碎了。
他闷闷说道,“皇后思虑的事情还真多,处处关心他人,却没见你……”
他半句就断了,我小心翼翼问,“皇上,你是在生气?”
他一叹,甩开我手,“没有。”
——三月初五,三更锣,记“一个巴掌拍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