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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部 秋之叶 月之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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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秋之叶月之华
天正二年。明月当空。
秋蝉空鸣。
席榻上是淡淡的草色,角落的陶筒散发着微微檀木燃烧的香气。
三支玉指在晶莹的陶皿中轻轻一合,一枚精致的黑石滴答落盘,在满方盘的白色石粒中不动声色地杀出一条生路,五指优雅一束合,尽归囊下。
局势逆转。
红衫男人习惯性地将食指抵在眉心,眉头微蹙。
蓝袍少年盈盈一笑,低声提醒:“主公,该你了。”
织田慢慢盘腿坐直身,仰天大笑:“真是输你了。好你个兰丸,教你不足一年,棋艺竟超越了本大爷。果然是青年才俊,可造之材啊。”
森兰丸微微欠身:“主公见兰丸年幼,棋艺不精,手下多有相让罢了。小人侥幸得胜,在下造次了。”
织田不动声色地转身坐向长廊外,月下眉宇间是深虑的英气。许久,沉沉叹了一口气。
兰丸安静地凝望着织田的侧影。回想起白天密探报来的消息,深知主公此时心中正面临着巨大的决策。
天正元年(1573年),五十三岁的武田信玄殁于信浓。
次年,武田胜赖率军进入美浓,在一番大动干戈之后,攻下了明智城,接着又在远江攻下了高天神城。而位于丰川和大野川陇川的合流点的长筱城,是甲信一带进入远江三河的门户地带,两川的边缘都是悬崖绝壁,东边的大野川又正好充当了护城河。在战略上的意义相当重要,而且城主又是武田家的叛臣奥平父子,自然成为了胜赖的下一个目标。
兰丸从身后圈住了那副肩膀,迎上那双渐渐转过来的蓝色的眸子:“阿吉,让我去吧……”
让我成为你突围的那一颗黑子。
兀鹰岂是池中之物?兰丸深知,眼前的这个人的目标远不止突破包围圈成为一方之主,他是心怀天下的枭雄。
让我为你扫清前方所有的阻碍吧。
夜色的掩映下,一个轻捷的身影避开了府外的侍卫,顺利地潜入了德川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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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亮的清晨的阳光,带着初冬羽翼般的朦胧,从百叶窗漏了进来。
拉了拉身上柔软带点清晨阳光味道的羽绒被,迹部微微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晨。
习惯每天早上一睁眼就看到忍足那张没有眼镜修饰的俊俏的脸。
习惯厨房飘来淡淡的早餐的香味。
习惯从忍足身上传来微微的沐浴露的清新。
习惯把脸贴进那个宽阔的肩膀胸膛里,然后让他的吻在脸颊耳侧一遍一遍梳理。
“为什么本大爷每天早上一起来就必须看到你这张欠扁的狼脸呢?”
某天吃早餐迹部正在漫不经心地优雅地切分着盘子里的煎蛋,冷不丁冒出一句,害得忍足差点把正在喝着的牛奶喷出来。
“亲爱的小景你已经嫌弃我了么?”还没等一脸悲情苦情如同三秋怨妇般的狼脸楚楚可怜凄怨无比地咬着手帕凑过来的时候,迹部早已一拖鞋底踩在那张脸上:
“本大爷说你这张脸很欠扁你听不懂么啊嗯?!”
这样的早晨序曲,忍足把它叫做情趣,迹部嗤之为性骚扰。
不久,电话便响起,一天的工作又井然开始。
忍足侑士,已从半年前的一名合约演员变成松坂电影娱乐株式会社责任编辑兼董事长迹部景吾的私人剧务和秘书。如此迅捷的升迁同行圈界虽屡见不鲜,却也引来了不少风言风语,所幸的是忍足天生长着一张超人气和善微笑的脸,外加实干精明,晋升后凭着广泛的社会影响与扎实的工作作风,赢得了同行业界的赞同。于是,频频见端小报的花边新闻也如那句古谚语般,75天后也没有人会记得了。
对此体会最深的,是迹部本人。
迹部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忍足的确是个天才;也不得不承认,忍足的加入,是松坂的一项有利资源。
“这是向玉林器材签署的最新进口摄影器材融资租赁合同,请过目。”
“今年12月新片的预算为18万,其中,已有以下广告商想和我们公司签订赞助协议,经详细调查后,各商家的资料已收集好了……”
“这是本季度会计课送交上来的业绩与利润报告,提出新的成本缩减方案,希望您参考。”
“外务省的松田长官那边已经说通了,明年我们的新片可以推荐到海外市场并参奖了噢~~……”
……
点点碎碎,当年一切必须亲力亲为的事情,忍足都细心细致一一照应到了。
日本经济萧条时期,要营业要营生,少不得抢市场拉后台。迹部了解自己的弱点,就是自尊心太强。忍足天生是优秀的外交家,迹部不屑做的事情,都是由他出面周旋。记得,当纷纷扬扬的全民征军大潮波及到松坂时,自己还曾经为了忍足向军部私下贿赂的事情差点对忍足大打出手。然而,事情最后总是证明忍足当时的做法的可行性,至少,他用他的方法,维护了迹部的利益,挽救了松坂的损失。
这一切,迹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十二月初一个晴朗的下午,一辆黑色的吉普车停在了松坂拍摄后院的空地边。熙熙攘攘的车辆经过,撵过一地的落叶,街道透着点点刚降霜后的寒意。
半眯着那双墨色的眸子,从天棚往下张望,隔着车玻璃,依稀可见内座里的人装束:齐整的黑发,肩带上金黄色的绳线和星数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与车内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忍足心里早已明白了八九分。
来者非善。
确认迹部此时不会出现在摄影棚,忍足镇定自若地走到车边,上车……
当迹部飞奔冲出摄影棚的时候,忍足和黑色吉普车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车轮碾驶过的长长的痕迹……
“该死!死老头抢先一步了……”迹部咬紧下唇低咒一句,拳头狠狠捶进了路边的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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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三年。
胜赖率大军一万五千人,包围了长筱城,城内坚守三日后,织田三万援军到达长筱西方的设乐原高原,大战一触即发。
长筱织田军营中。
红甲主帅策马加鞭,在军营大阵前急急勒缰,连马镫子也没踏上便跳下马背直奔主营。
“兰丸呢?!”
顾不得脱下战袍,风风火火一路冲进内室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侍从。
“禀主公,据探子回报,森大人昨日下午在长筱已与德川大人的盟军会合,今晨已将武田叛军团团包围,现在帐外待主公下令!”
定了定心,摒退了左右,在座上沉思良久,他起身,踱步至地图前,负手站立。
森兰丸刚入帐,见此情形,想来主公是在研究战局,悄悄摒退了通报的人,在座下安静待命。
织田回神,微笑邀其近身:“兰丸,你看这地势……”
森兰丸凑近,那是武田军所在的驻扎地,略略疑惑地抬头看了看织田。
织田笑道:“只有挡住武田骑兵第一轮猛烈的攻势,我军方可战胜,之前本大爷命人在长筱北之丸山至丰川一带布下三条近四十町长的马栅栏,征集了五千支铁炮,就是为了这一战做准备。”
“武田军人约一万五,在人数上我们虽占优势,但士气上却比不上素有战神之称的武田军,照此情形,长筱必是一场苦战……”
红衣主将顿了顿,像是酝酿着什么般。
森兰丸笑了笑,上前揖首道:“今早德川大人便已待命,在军帐中待主公前往授意破敌之计。”
织田立时大笑:“好你个兰丸,你是早就猜到本大爷想要出奇制胜了吧。”
作战会议上,德川家臣和织田各大将纷纷献策,织田只是静听着,偶尔参与几句。德川老将酒井忠次提出,派小股部队绕路奇袭鸢之巢山,定可解长筱之围。
织田佯装大怒呵斥,酒井老将一气之下拂袖而出。刚出门,却被森兰丸拉到了暗处。
酒井还有些疑虑,却只见兰丸淡淡一笑,微微躬身道:“还烦请老将军今晚秘密到主公帐中,有要事相议。”
当晚酒井到达织田军帐,织田郑重将其请上座,躬手道:“请老将军见谅!”
酒井大惊,忙扶起织田:“大人折杀老夫了。”
织田笑道:“今日会上,因人多耳杂,怕有人知我意向泄露出去,故失礼训责将军。”
酒井叹道:“织田大人深谋远虑,末将不如也。”
织田向里屋示意,森兰丸端出一锦缎覆盖的衣胄,酒井接过,竟是织田家族历代秘藏的瓢缮板。织田为酒井亲自穿上,如此的信任,让酒井老将感动得热泪盈眶,发誓道:“末将誓当有死无生,无功有死!”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清晨。
初夏的朝风配合着军马的嘶鸣。
四万余士兵在这块永远被诅咒了的土地上展开了死斗,如修罗场一样的是充满了血腥的嗥叫,生命在这片狭长的罪原上如同烈火一样燃烧。
大地和山川都在颤抖着,血与肉,刀与剑,包藏在愤怒和绝望下面的撞击声音让沉睡着的山谷也睁开了面对死亡和毁灭的眼睛。
这是世间仅存的强者之间的对话,生存还是毁灭,征服或者是被征服,又有谁能够猜中冥冥中的天意?在这里,只有手中的长枪刺入对手的血肉之躯的那一刹那,才能让自己有还活在这个世上感觉。
高天原女神留给武田家一万军队是那些蹲伏在防马栅栏后面的三千支黑通通的枪口,飞洒在这片血泊之上的阳光给这片土地添上的黄金色彩似乎更像是一幕葬礼的前奏。
……
堆满了尸骨的原上,似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虽然还是初夏的午后,武将们却感到了如同深秋般的萧瑟寒意,脸上、铠甲上都残留着被飞溅到绯红的血色。
红袍大将和蓝衣侍卫立马在高冈上,他们并辔驻马,向下观望。
血红的夕阳下面,织田在一瞬间嘴角流露出了一丝苦笑,地狱一般的乱世,会变成怎样的时代?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他和自己。
“兰丸……”
蓝衣侍卫微微转过头,那是一种异于平时的暗哑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无法解读的淡淡的寂寞。
“你会,永远追随着本大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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