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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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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春跟着亦然,往厅堂走去。
途经花园时,遇见那抬墓碑的一行人,在道上慢慢行走。前面的几个,嗓门响亮地说着话。有些远远落在后面,低头捻着手心里的一小串开元通宝,显是领了赏回来。
带头的一位,本来不耐地招呼掉队的快走,但马上发现,专心数钱才真正有福,因为不用受迎面走来女子的惊吓。
与离春他们擦身而过几步后,他们立刻谈论起来,一开始还略微压低,几句之后声音完全扬起,丝毫不在意话语中提及的人是否会听见。
“刚才那位,你看见了吧?她脸上……哎呀!”
“长成这副样子,多半是乱神馆离娘子了吧?”
“我婆娘以前去过那馆。她回来后,我问她那传言中的馆主长什么样子,她说:不用我细说,你只要记住‘相貌奇丑’四个字,见了面就能认得出。现在想来,她真是说对了。”
“自从听说了这女人,我就一直琢磨,‘离娘子’这绰号,一定是她自己取的。”
“怎么说?”
“你想,这种模样,哪里觅得到夫婿?这一生都不会有人叫她‘娘子’。她只好借此让全天下人都叫她‘娘子’喽。”
一阵哄笑。
“你们说话小心些。听说,她身上真的有异术……”
脚步声渐行渐远。
自他们开口时起,亦然就颇为不悦地瞪着那些人,不时抬头窥测离春的脸色,却看不出喜怒。听后来越说越过火,他的脸便整个涨红,一直红到耳根。等到赤色更加往脖颈上蔓延,离春终于笑起来:
“说话的人,都不会害羞了,你又何必替他们尴尬?”
“可是,我怕……”
“怕我不高兴吗?没事的,这些话,我早在七岁时,就已经听习惯了。”
“这……”亦然眼中透出同情。
“怎么?觉得我可怜了?”离春摇头,“说实话,这世上可怜的人真的不多,自怜的人却着实不少。如果我整日对自己的容貌耿耿于怀,岂不也成了后者?那就太没意思了。”
说着,脸上忽然闪出一丝兴味:
“要说有意思的,现在就有趣事一桩。他们刚才的样子,你有看到吧?不妨让我来猜猜,你作个见证。这第一个人,感叹‘哎呀’时,一定是龇牙咧嘴,五官扭曲,仿佛难以忍受;提起自己妻子的那位仁兄,想必面露得色,庆幸她比我貌美;后面的话,多半是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一脸□□的笑容。最后终于想起我身上的异能,所有人一起扭头,惊惧地盯着我的后背吧?”
“你!你都没有回头……”亦然目瞪口呆。
“别忘了,我可是能够运用鬼神之力的人啊。你知道,什么叫做‘鬼’?一个人,身死而心不死,就是‘鬼’了。所以,‘鬼’这东西,不过是人心。看得到‘鬼’的我,难道会看不到人心?”
离春微昂起头,孤傲中搀杂些无聊与寂寞:
“天下人,天下事,何时才能稍稍出乎意料?”
两人到了厅外,见大理寺的差官们已从椅上站起,正与封家主人道别。
“封爷,您就不要担心了。那失踪的丫鬟,我们会很快抓她回来的。”
说话的这人名叫丁烨,在大理寺供职几年,资历尚浅但已小有名气。他看封乘云又皱起眉,再补充道:
“要说长安宵禁,就是为了防备这种事的。这丫鬟夜晚出逃,可在开禁之前,走不出坊去。解禁时分,街上已经有了些商贩行人,自然就会有人目睹她往哪里去了。现在我们找到几个证人,掌握了一些线索,相信不久就可以将她缉捕归案。”
封乘云轻咳两声,为难地嗫嚅道:
“可是……为什么要到处找她呢?”
“她在尊夫人暴毙当天出走,很可能就是凶徒!”
“不!我不相信。红翎是我妻子亲自救回来的人,总不至于恩将仇报;而玉蝶她聪明绝顶,也不会认人不清,把那样危险的人物,安置为贴身丫鬟。我想,她绝不是行凶之人!”封乘云疲惫地挥挥手,“就这么放她去了吧,各位官爷也省得麻烦。”
丁烨道出案情进展,并无邀功请赏之心,只是忙碌多日终于有了点成果,欣喜之余希望与人分享。但看死者家人没有丝毫感激,还隐隐嫌他们多事,一口气结在心里,说话也冷硬起来:
“如果是欠债不还这样的小事,自然是您民不举,我官不究。但血淋淋的凶杀案件,可不是您想宽衍,官府就可以不当回事的。‘杀人者死’,自汉代流传至今的铁律,无人可以更改!”
说罢带领一群手下,大步往出走去。封乘云回头叫那干瘦的人:
“赵管事,你帮我送……”
丁烨正要出门,回身抱拳:
“二位留步,不劳相送!”
一步踏出门去,转回头时,正好扫过离春的脸。他立时定住,下巴脱臼似的张着嘴,唇像离水的鱼儿般不停翕动。
离春见状,冷冽道:
“怎么?见了本馆主,也不懂得招呼?!”
说着扬起下巴,一手负在背后,“馆主”二字咬得极重,十足自傲。
丁烨忙点头,照样尊称一声后,率众人迅速离开,不时回首偷看上两眼,神色复杂。
亦然拉着离春,来到父亲面前:
“爹,这位是乱神馆离娘子。她为我娘的事情而来。”
“孩子年少不懂事,这样莽撞请了您来。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封乘云并不在意那骇人的容貌,面色如常地与离春寒暄两句,把她让到椅上坐下。
“亦然去劳烦您,是想查知这凶案的真相?”
“不是。他只是想,再见他娘一面。”
“见面?怎么个见法?”
“把魂魄招来阳世,附着在我身上。”
封乘云眼神璨亮,身子更倾向离春:
“附身之后,肉身还是你的,但里面就是玉蝶了?”
“可以这样说。”
“那么,这个状态可以保持多久?”
“视当时情况而定。时间一到,魂魄会自动离身。”
“等她离开后,过些日子,还能不能再招回来?”
“如果它没有去投胎,应该还可以。”
“你要是能不断地把她找来,她就不会转世去了,对不对?”
“确实如此。不过,乱神馆从来没有接过这样反复多次的生意,而且,我们的收费,在同业中也是最高……”
“没有关系,银钱我家还是不缺的。就这样定了吧,我买你一生!”
“您是要我,把尊夫人的魂魄长久地吸在身上,代替她活在世间?”离春一笑,“这样,您倒是一世有娇妻相伴,可我的一世又在哪里呢?”
封乘云神色迷惑。他似乎认为,世上任何一名女子,都应该为能够承载玉蝶的魂魄而感觉荣幸,就这样迟疑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
“这样说,就是不行喽?”脸上难掩失望,还附带着些赧然,“那,就算了吧。”
离春点头,也不讲话。封乘云再无话说,开始沉默。厅中顿时安静下来。
一直站在主人身后的管事,非常乖觉地拣这时开口:
“老爷,您累了吧?”
“是啊。”封乘云顺势应着,“这几日一直精神不济,你看我,才说这么一会儿话,就又想回房歇息去了。”回头吩咐管事,“你帮我招呼着。”
说完提着衣袖,站起身来,缓缓离去,走过亦然身边时,轻声说:
“你呀,有孝心固然是好的,但一个男子这样恋着娘亲,却未必是好事。”
亦然仰头反问:
“爹,您这样恋着我的娘亲,是不是好事?”
封乘云苦笑,说不出话来。
封家主人走后,赵管事掀起小眼睛,瞟着亦然:
“小公子,老爷好像心情不佳呢。”
“任谁都看出来了。”
“既然你这样有孝心,我觉得你应该……”
“我应该去劝慰他一番?”亦然眼里发亮,“赵伯,说话不想被我听见,直言就是了,这样拐弯抹角又何必?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每次有点事情,都要背着人呢?”
虽然这样说,他还是转身走开,把另外两人剩在厅中。
孩子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线外,赵管事就如一条水蛭般,黏糊糊地凑向离春:
“离娘子,您的事迹,我早有耳闻,可以说久仰了呀。”
“您客气了。”离春不动声色,等着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今日一见,您果然如传闻一般不可思议。人说凡传言皆不可信,倒也不尽然。”
“多谢夸奖。”
“以前听人说,您和大理寺关系不睦,我真是一点也不相信。可是现在看来……或许你嫌我多事,可为了贵馆的生计,我还是要说一句,民不与官斗!”
“初次见面,您就这样为我着想,真是少见的善心人啊!”
“对乱神馆关注多些,也是因为,我对鬼神一类的事情,一向颇有兴趣。经常想寻个机缘,去请教请教这些事的行家。今天碰见离娘子……”
“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离春不着痕迹地一笑:嗯,这才是正题吧?
“阴阳两界的事情,想来就觉得趣味无穷。就比如刚才说的附身……魂魄上了您的身,它的心事您就都知道了吧?”
“不。那段时间,我会意识不清,说话行事都由那魂魄支配。而我就如同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什么也记不得。”
“哦,这样倒很好呢。”赵管事的面皮松懈下来。
“这附身,的确简单方便。但也有麻烦的时候。比如说,一些冤魂会托付我点事情,为了不被它们纠缠,也只好不辞劳苦了。有时想来,身负通鬼神之能,真是无奈。如果一只鬼有什么憋在心里的话要倾诉,我想不听都不行。”
离春泛起淡淡微笑,目光缥缈。见赵管事眼神游移起来,索性点破:
“怎么?难道你是怕,你家夫人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
管事一惊,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您想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呢?我只是……只是为封府担心而已。”
“能够请到您这样尽心竭力的管事,你家老爷真是好福气。”
“这恐怕是暗指我多管闲事吧?细想起来,确实如此。这么说吧,我经常觉得,我与大理寺杜大人,倒很相似……”见离春拧起眉毛,转过脸上下打量他,便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当然,不是指容貌。杜大人的风姿,岂是我一介草民比得了的!我说的是,境遇、经历这些东西。”
“我倒看不出,有何相似之处。”
“您想,按照我□□的事务划分,不同部门应各司其职。审理案件,缉捕凶手,这些本该县衙府衙负责;大理寺只管根据呈报上来的卷宗,断狱量刑而已。可就因为押解来的犯人喊了声‘冤枉’,杜大人挑出案情上的些微破绽,这么翻了几个案子,从此一出了事情,报案人都直奔大理寺公堂,正应了那句话——能者多劳。”说到这里,管事沾沾自喜起来,“不是我夸口,我也是如此。本来只是帮助老爷,照料些生意上的事情。感念他待我不薄,闲暇时就想更替他分忧,不免为他操劳些家事,参与多了,也就名正言顺。所以……”
“所以,您打听附身的细节,完全是忠诚使然,不带半点私心?”
“那是当然。”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招魂而已,有什么值得忧虑?”
“刚才大理寺差官与老爷之间的对话,您站在门外也该听见了。”管事低下头,语气中含着道人长短的神秘,“这还不清楚吗?老爷明显不想把红翎丫头找回来。”
“他的态度,确实古怪。”
“既然是案件的疑凶,苦主理应比官家更迫不及待地寻找。可是,我家老爷并不。至于为什么——须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旦那逃跑的女人落在官府手中,过堂一审,难免外扬了家丑。”
“封家有何家丑可扬啊?”
“离娘子可知,红翎是什么人?夫人的贴身丫鬟!”
“红羽也是贴身丫鬟。”
“这中间差别可大了。红羽名为丫鬟,实是伴读,只在夫人读书时伺候个一时半刻。除了洗笔、磨墨、剪烛花、誊抄诗稿曲谱这些份内的事,再也不用作其他。红翎可不一样,负责的是铺床叠被、梳洗打扮、擦抹家具之类的活儿,夫人散步时,也是她随侍左右,真正‘贴身’的丫鬟。”
“下人间分工不同,也是寻常。”
“可是,”管事伸出猩红的舌尖舔着唇,两手互相揉扭,“女子房里这样的丫头,正是最了解主子的人。女主人的一些私事,家里夫婿都不知道的,她们却往往知道。”
“一名女子,需要瞒着丈夫的私密,只有一种……”离春森冷一笑,“就是奸情!”
“哎呀,这可是离娘子你说的,我绝没这个意思。”管事暧昧笑着,轻巧地撇清,“只是随便说一句,顺口而已。”
“那我真是误会了。想必在您心中,你家夫人冰清玉洁,毫无操守问题?”
“那是当然。要说我们夫人,可真是位好女子,心地极其善良。一年前,一名男子来敲门,想找份差事作。夫人见他落魄可怜,一听口音又是同乡,当即收留下来。这人现在还呆在府里,叫做莫成。”
“生活艰辛的人,本就值得怜悯。你家夫人的心肠果然好。”
“这莫成很有一把力气,平时做事也勤快。偶尔偷懒,倒也不是出于本心,只是想什么想得太过入神,把周遭一切都忘了。我几次经过柴房,都见他拄着斧头站在那里,抬头望天,眼神迷离,脸色绯红,嘴角噙着淡淡笑容。”
“子曰:食色,性也。少年人偶尔思春,无可厚非。”
“莫成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人’啊。年轻力壮、身材魁伟、相貌英俊,这在心思活跃的女子心目中,可是偷情的上选。他也就是晚生了几十年,如果早些时候,只要再学些诗词歌赋,一定进了控鹤府。”
离春冷眼瞄着管事,嘴角绽出阴邪笑容:
“而您,自然是高贵了许多,外表上全无那些下贱面首的特征。看赵兄年近不惑,身材消瘦,这相貌……嗯,可谓身具异相,一看就是仁人君子。”
管事眼底闪过一丝愤恨,神色却不变:
“您说笑得倒也有理。我确是个正派人,不过仅凭表相就作此判断,未免轻率。”
“噢?”离春以眼神提醒他以貌取人在先。
“我说莫成的那些话,可是有真凭实据的。”
“是吗?”语调曲折,表示说话人根本不信。
“当然。”一连串辞句冲口而出,“某一日,我从外面回来时,恰巧遇到驿工送信给老爷。我顺便代收了,持信在手,去书房找他。途经花园时,听见假山后传出一名男子的声音‘你昨晚不来找我,我等得着急死了’。然后隐约响起女子的答话声,当时距离尚远,听不真切,入耳的只有‘珍珠’二字。为了一探究竟,我凑上前去,却听那男子说‘嘘,好像有人来了’。我知道已被发现,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听见背后有人叫‘赵管事’。转身一看,夫人站在假山边,非常不悦地质问我在这里作什么,还说‘当下人的,都清闲得可以四处乱逛的吗?’。就这么冷言冷语地训斥了我一顿,才打发我走。”
“真是无妄之灾呢。但也别有收获吧?您想必听清了那名男子的声音。”
“一口闽南腔。”
“哦……”离春拖长声调,作恍悟状,“是你家老爷!”
“老爷的声音,您也听过。他来长安多年,乡音虽然尚存,但已冲淡不少。而我听到的,是出奇浓重的味道。我敢说,除去莫成,就没别人了。”
“而与他说话的女子,也是不作第二人想喽?”
“这我就不知了。只是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巧合——那天,正是夫人的珍珠丢失的第二天。”
“珍珠失窃的事情,我也听红羽讲过。”
“她一定对你说,夫人一时心血来潮,想把珍珠取出观赏,无意间发现丢失的。这倒有意思了,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是没见过,又那样贵重,怎不好生珍藏,忽然要拿出来一饱眼福呢?再说,这遭了贼,丢了东西,总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却为何嚷嚷得阖府都知晓?”
“听说,这完全是红翎粗枝大叶,处事不当。”
“依我看,倒未必啊。”管事的语气,别有深意。
“您的看法是……”
“珍珠只怕根本没丢。”
“那又怎会消失不见?”
“钗环首饰,锦帕香囊,珍珠玉佩,这类的东西,拿去作定情信物送人,最是合适不过。”
“夫人监守自盗?若是这样,这件事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自己曝露?”
“只怕是因为,想瞒也瞒不住了。据我猜想,真正想看那珍珠的,是老爷呢。”
“他又为何突发奇想?”
“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为人夫君的,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但最终也总会知道。再说,老爷与夫人成亲多年,怎会不知她的性情?出身名门,大家闺秀,要说这女人若是识文断字,就是麻烦。整日里希望有人陪伴她捕风捉月、吟诗作对,可是,男人要养家糊口,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工夫?老爷生意繁忙,有时不在家中,她却打扮得愈加花枝招展,也不知是要给谁看。这样不懂得掩饰,日子一长,老爷还瞧不出蹊跷?心底有了疑惑,自然稍加试探。”
“而试探的方法,就是提出想看夫人心爱的珍珠?”
“我想,老爷必是某一日,留宿夫人房中时,偶然发现那珍珠不见了踪影。联系平日里见到的诡异之处,也就揣测到了它的去向。为了证实,故意对夫人说‘我记得你一直收着颗珍珠,什么时候找出来,让我瞧瞧’。那珍珠早给了人,到哪里拿去?而老爷又要得急,来不及索回,这才有了‘珍珠被盗’的那场大戏。红翎经人授意,把事情刻意张扬,就是为了让老爷知道‘您要看的东西,丢了,被人偷了’。”
“这样一来,你家老爷花的心思,岂不是白费?”
“倒也没有白费。稍有心计的女子,都会从观看珍珠这提议,想到老爷已经生疑,行事自然谨慎起来。比如,当晚没有去赴幽会,才会在次日让莫成抱怨‘等得望眼欲穿’。她向他讨还珍珠,两人尚未作出结论,就被我撞破。从此自然更是胆怯,不敢再腻在一处。可是,情正浓时的男女,又清白得了多久?过不了几日,还不是故态复萌?”
“这‘过不了几日’,到底是过了几日呢?”离春似笑非笑,对他的答案已心知肚明。
“自然是……到五日之前。夜半无人,重拾激情;归还珍珠,旧事重提。可莫成他一个穷小子,几文钱都珍惜得很了,怎么甘心平白放弃那样一件珍宝?男女之间,总是如此:恋奸情热时,自然千好万好;一旦清算得失,立刻反目成仇。争吵之间,冲动之下,会作出怎样的事情,可就难说了。”
“原来,是莫成杀了夫人啊!”
“这又是离娘子你说的了。”管事狡狯一笑,“我对凶手是何人,完全没有主张,只是,这凶案中一些疑点,实在令人费解。尸体缘何身穿里衣?外衣呢?自然是脱在别的地方了。说起来还真是凑巧,陈尸的水井旁边,就有一间柴房。偏偏有些人以为,那种粗陋的地方用来幽会,别有一番情趣。”
离春恶意笑道:
“看不出,您对偷情一事,倒是了如指掌!”
管事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成谄媚又隐秘的笑容:
“对这门学问极其了解的,可不是我,而是红翎呢。您道贴身丫鬟,怎么会知道主人那么多阴私?只因为,这些有伤风化的事情发生时,她多半会奉命守望把风。如此耳濡目染,对偷情之事,只怕比那两位身体力行者更为熟稔。也正因她深知凶案关窍,案件没有侦破时,凶手须放不过她这知情人;案情若是明朗了,老爷自会追究她替奸夫□□隐瞒,知情不报,说不定就把她送官处置了。这样的情势下,她自然脚底抹油。”
“哦?”离春疑惑道,“这样想法,也太过纷繁了吧?我倒觉得,事情十分简单,凶案当天失踪的人,就是凶徒了。当然,在下只是个神婆,对探案这种事一窍不通,彻头彻尾的外行。但大理寺的差官,总是行家。他们的看法,似乎与我相同。”
“不,这红翎绝不是凶手。纵然夫人手无缚鸡之力,同是女子的红翎要下手,还是有些困难。依我看呢,这丧尽天良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名男子。”
离春缓缓转头逼视他,语调震颤起伏:
“与你和你家老爷一样的男子吗?”
“这……”管事正要照例以嬉笑蒙混过去,无意对上那阴气渗人的双瞳,竟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离春再开口时,声音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我只是随便、随便……”
“随便?我看是刻意!”唇间吐出傲慢阴笑,“在世间飘荡这许多年,对凡俗之人的一点小心思,理解得十分透彻。通常,男人贬低男人,女人贬低女人,多是为了妒忌;而男人诋毁女人,只有一个理由——求之而不得!就说青楼楚馆的佳人,最是为人诟病,居然连男子也义愤填膺。我倒不知,世人何时变得如此懂得廉耻了。还不是因为,她们容貌标致,装扮美丽,却只伺候那些达官贵人。余下亲不到芳泽的,骂两句也畅快!再说到你,对夫人可真是上心啊!是不是深知她春闺寂寞,动念替代你家老爷的位置未果,于是怀恨上了?”
离春眼睫半垂,不似人间的眸子紧盯着他,一点点贴近。赵管事吓得脸色煞白,一步步后退,直靠到厅柱上,正要攀爬上去时,忽见离春向后一仰,身子晃了几晃,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抽离。好容易稳住脚步,慢慢抬起头,脸上一片迷茫。四下环顾后,深深一揖:
“抱歉,刚刚失礼了。”
这一句已回到初始的声调,虽然阴森,却并不凌人。
管事缩在柱后,小心翼翼探出半个头:
“你……怎么……”
“许是这几日过劳了,与人谈着话,竟然也会睡着,您可要多多原谅。”
“你睡着?”管事两颊抽缩,表情扭曲。
“是啊,说着说着,只觉十分困倦,耳边萦绕着您的话音,好像在说什么杜大人。我竭力要听清,却越来越是模糊。再后来,就不知道事情了。”
“那,方才与我谈天的,是……”
离春似没听见,另起炉灶道:
“我听说,除了你家夫人,这宅子里还有另一只鬼?”
虽是向赵管事提问,却不看他,只定定地望着虚空中某处。管事顺着她的眼神寻觅,两眼略微翻白,身子禁不住筛糠。
离春仰脸微笑颔首,转过身赔礼:
“一位新结识的友人,邀我去闲聊两句,失陪了!”
说完衣摆一旋,潇潇走出门去。身后的人抱着柱子,慢慢滑下,跌坐在地上,把颤抖的双手提到眼前,直愣愣盯着:
“难道,那就是鬼上身?难怪人说,被离娘子的鬼眼,少看上一时半刻,情愿折寿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