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睛忘川》木吉子

8、龙婆

　　钱塘君护送侄女回洞庭，一路上喜形于笑 。

　　“龙儿，今日之后你再也不用受那小贱龙的欺负，泾川那是一窝的蛇鼠，苦了你了。多亏柳公子相告，否则你父王和我怎能料到你在泾川备受欺凌啊！只怪当初错把那小贱龙当可托之身，却……”

　　望向侄女，却见一脸散不开的雾容，不悲不喜，只是梦中混沌，记忆未开的样子。只当她受惊过度，有些失心而已。

　　“那柳公子，却是俊秀明德之才，龙儿打算如何感谢他救赎之恩呐！”

　　歪头望向小龙女，透着些深意，小龙女嘴角嗫嚅着：

　　“柳毅？！……”

　　回到洞庭湖，龙王一把搂住爱女，老泪纵横，深感自己看人不明，陷爱女于水火，又愧又心疼。小龙女抚摸着父王的满脸沟壑纹路，有些触动，但听得龙王啐骂泾白，又是一阵心酸，无人理解的心酸。面对现实的世界现实的人，要她如何解释一个虚幻的轮回。

　　“先进去梳洗妆扮，一会出来宴客。”

　　洞庭龙宫上下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片刻后走出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参差，然而一双美目若喜若悲，零泪如丝。在一片注视的目光中，她慢步徐行，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洞庭君端坐主位，旁边是曾经魂牵梦萦的白衣男子，柳毅么？却不是柳毅。

　　性格刚烈豪爽的钱塘君向洞庭龙王彪炳着自己的赫赫战功，如何一扫千军，如何一把刺杀泾川次子，如何将他精元啖而食之。旁人尽是一片欢欣鼓舞，唯独龙女一脸惨然，欲说无辞。
　　洞庭王问起暴弟为祸几何，答曰：

　　“所杀六十万，伤稼八百里。”

　　龙王听后喟然而叹：“顽弟怎可鲁莽至此啊，多亏玉帝明断小女至冤，原谅你一时暴怒，否则，你让我做何言辞啊！从今以后，再不许如此了。”

　　钱塘君屈身而拜。

　　小龙女轻捻琉璃夜光杯，一泓清酒入肠，天庭怎会不原谅叔父的过错呢，他们当然会原谅他，一切都是那些神们铸结的轮回锁，叔父只是其中的棋子罢了。借酒浇愁愁更愁，忆前后事，不胜烦忧。

　　半途离席不是本意，可那些蒙昧的言语在无可避免地钻入耳朵的同时也无法避免地在心里刮下了一条条的伤痕，她心力交瘁了。独自匍匐在床上，将所有的婢女驱逐，孤独悲凉感霎时流遍全身。谁能知道，被记忆所追赶，受命运所束缚，这样的清醒是怎样的折磨。

　　“龙儿，是不舒服么？”

　　柳毅已从门外进来，靠近卧榻倾身而问。小龙女仰脸相视，美目盼兮里是冰冷抗拒的神色。他仿佛突然被卷进冰天雪地，深深的暗淡从无底的黑暗弥漫到他的瞳。小龙女怒吼着爬起来
　　“你不是柳毅！你不是！！！”

　　尖利的破冰声音后总是绝然的寂静……

　　“你终究是醒了，我到底是输了。”

　　声音轻似梦呓，却预示着厚厚冰层底下翻滚不息的浪潮。小龙女讶异的表情让她暂时丧失了言语。

　　“你还是如此不懂掩饰，真纯美丽，一如前世。”

　　一如前世……一如前世……

　　“你到底是谁？”小龙女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我的确不是柳毅，我是泾白，那个前世等了你一辈子，这辈子继续等你的泾白。”声音苍凉得如同任风吹打几万年的岩礁。

　　“前世的我是泾川次子，叫泾白。小时候就听说过洞庭小龙女，从此开始了无休止的等待。你未变身时等你长大；长大了等你嫁给我；你悔婚与柳毅私逃，我又等着你回心转意；你违反天规与他同囚天牢，我又等着你重获自由。是不是很悲哀的一生！”

　　“我……不知道……怎么会，你变成了柳毅？……”

　　“你以为，被罚轮回的只是你们二人？只有你们的爱情生死不顾，亘古相随么？”

　　“难道……”

　　“怎么会是难道，你们在天牢中受尽折磨，那些爱你们的人如何可以坐立得安。你父王集忧成疾，我长跪南门为你求赦，还有你年迈的龙婆奔波不息。可你们心中除了爱情还有何物，毅然要相守。天庭迁怒于我们，被罚轮回。”

　　眼眶的焦灼感愈演愈烈，小龙女感觉拼命藏着的泪终于滑下，即使当初天牢受尽折磨也不曾感受到的沉重和绝望，沙哑的声音无力喊道：

　　“我们选择的后果我们独自承担，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无辜的人承受？我们如何还的起……还不起啊！”

　　颓废地跌坐在地上，小龙女头垂下的同时却陡然想起最无辜的人——龙婆，原来欠她的不只是今生的呵护备至，还有前世的舍身相救突然……如惊弓之鸟般爬起，小龙女奔出门外，留下无言的白衣人独自对着虚空嗫嚅：

　　“还不起？……哈哈，难道在你看来，无悔的付出只为求你的回报么，抑或除了徒增还恩的压力，你不曾动情分毫？……”

　　无垠的虚空拥着巨大的悲哀，没有答案。

　　“婆婆，你在哪里，婆婆！”

　　摸过儿时熟悉的回廊亭阁，小龙女走近了龙睛宫，曾经无数次站在透明的墙壁外，凝视着婆婆用一把古朴的木梳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梳理长长的银发，旁边的圆球永远闪着陆离的光，无休止地悬着。

　　此刻映在瞳仁里的却是一具沉沉睡去的身体，侧卧在碧玉榻上，无声无息，令人憎恨的无声无息。哀伤的预感就那样在她心里泛滥成灾。

　　“婆婆，婆婆……”

　　声音轻得像梦呓，无力的手从无形的墙壁上绝望地滑下。安静的身躯仿佛有了轻微的颤动，龙婆渐渐坐了起来，打开屏障走了出来。

　　“是你在唤着婆婆么，龙儿！”

　　屈身半跪搂着地上的小龙女，温厚的手抚摸着她轻柔的发丝。小龙女环抱住眼前孱弱而暖和的身体，周身的冰冷融化成眼眶的泪。

　　“龙儿自小受婆婆爱护，已觉恩深胜海，倘若再加前世情债，龙儿只觉罪莫能赎啊！”

　　龙婆将全部柔情化作刚柔并济的指尖力道，宛转于苦情人发间，沧远的声音在水底回荡。

　　“婆婆承受轮回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为延续一段割舍不下的记忆。”
　　惊异让小龙女无法言语，抬头望着无比熟悉却在此刻变的陌生的脸，难道婆婆也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恨交错么？

　　“婆婆也曾爱过，痴迷如你。”

　　少女般莹润的光泽在龙婆微笑的脸上闪烁，却又在片刻后逝去，是更深的孤独落寞。

　　“龙儿，你比大部分痴人都要幸福，你和他生死相随，患难与共。而我毅然执著不悔，堕入轮回，他却选择了放弃。剩我一人飘零于漫漫时空，不断地重生,然后老去。”

　　“婆婆，那会——很——痛——吧！”咬出来的每个字都透着丝丝疼痛。

　　“人会觉得痛是因为知道有人疼，如果大千世界只有自己独自挣扎，便再也没有痛，只有伤，不会痛也不会结痂的伤。”

　　“那你又何苦如此执著呢，婆婆！！！”对婆婆的疼惜汹涌成了决堤的哭喊。

　　“这才是我最大的悲哀啊！龙儿，你懂得么，婆婆逃不出……那些纯真得几近神圣的记忆，美得让人心疼！”

　　从来不知道婆婆有着如此庞大荒凉的记忆，丰富异常却又极致地绝望。

　　“龙儿，回去吧，即使没有你，婆婆还是会选择轮回。你回去吧！”

　　无言的感动化为顺从，小龙女抽离出婆婆的怀抱，起身旋走。在不远处飘然回眸，
　　婆婆素净的袍子在水中猎猎作响，宛若风中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