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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诏狱之灾(3) ...

  •   端午佳节,应天城中处处酒香四溢,玄武湖上龙舟竞渡,锣鼓喧天。
      只有锦衣卫衙门外仍是静寂无声。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中出来一个小沙弥,将一张帖子递入门房。不多时,孟剑卿匆匆迎了出来。这令得门卫颇为惊异。孟剑卿职位虽然不高,却是沈光礼最得力的助手;能让他亲自出来迎接的,不知是何方神圣。
      马车中出来的是一个灰衣布帽的中年僧人,衣着虽普通,气宇却极轩昂,站在令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的锦衣卫大门外,气定神闲地四面环顾一番,向孟剑卿笑道:“这是沈光礼整治的吧?听说他是从御史台那边将这块风水宝地抢到手中建了这个衙门,是不是?”
      孟剑卿低头说道:“沈大人一向淡泊,怎么会与御史台争抢宅基地?这块地是皇爷钦赐给锦衣卫的。大师请这边走。”
      他们从侧门进了衙门。
      门房中一个年轻的番子手低声问年长的同伴道:“这和尚好大的派头啊!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那同伴寻思了一会才道:“我想起来了,是灵谷寺的住持道衍大师。三年前我在灵谷寺见过他讲经来着。”
      这是洪武皇帝以礼相待的几位高僧中的一个。
      孟剑卿陪着道衍进去,一边说道:“沈大人正在陪侍皇爷,不能亲自来接待大师。不知大师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道衍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抬起头望了望院墙,说道:“院墙上有新鲜的血腥之气啊。”
      孟剑卿心中虽然惊异,面上仍不动声色:“近些日子不断夜行人试图闯进来,昨天晚上才刚处置了两个。大师慧眼,一见便知。”
      道衍微笑道:“居然有人敢在锦衣卫衙门中闹事?也当真稀罕。孟校尉知道那些人是为什么事而来吗?”
      孟剑卿略一迟疑,说道:“请大师明示。”
      道衍笑而不语,转而说道:“贫僧已请得皇爷旨意,来见一见李克己。”
      孟剑卿本应在角门处引着道衍转向诏狱的方向,但他却止住了步子,询问地望着道衍。
      道衍看着他说道:“皇爷给贫僧的是口谕而非明旨。”
      孟剑卿拱手说道:“请大师见谅,没有明旨,不能见犯人;这是规矩。”
      道衍一笑:“规矩是人立的嘛。孟校尉自己是否也须请过明旨才能去见犯人呢?”
      孟剑卿心头一凛。他去见李克己,的确没有奉旨;虽然这也可以托辞为公务,但一旦追究下来,他仍是难逃违背规矩的罪名。
      深居灵谷寺的道衍,耳目竟似无孔不入。
      孟剑卿只一闪念,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当下笑道:“若是别人,自然没有不奉明旨便见犯人的道理;大师是何等样人,又岂能一概而论。请。”
      道衍又是一笑,示意那小沙弥在角门外等候,孟剑卿也令跟随的番子手在门外等候,他们两人走进了那条长长的、狭窄的胡同。胡同两边都是高墙,寂无人声。
      孟剑卿低声说道:“大师现在是否可以告知卑职大师的来意了吧?”
      道衍慢慢地说道:“孟校尉当然知道那些试图闯入锦衣卫的夜行人目的何在。”
      孟剑卿答道:“是。他们为的是刺杀李克己。”
      在最初劫走李克己的尝试失败之后,各方来人已经改变了主意。
      李克己若死在诏狱之中,铁笛秋势必会迁怒于当今朝廷;以铁笛秋的性情与手段,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孟剑卿继续说道:“正因为顾虑到此,我才试图暗示李克己给铁先生写信,早日了结此事。皇爷要的不过是铁先生亲自来求情,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臣服,并不想真的杀了李克己。早日了结此事,对大家都好。”
      道衍转过头来看看他:“哦?”
      孟剑卿坦然迎着他的审视:“我这样做,也为了我自己。能够为皇爷、为隐仙门了结这一桩公案,我在锦衣卫中就算真正站稳了脚跟,那些因为沈大人对我的破格提拔而心怀不满的人才会心服口服。”
      道衍笑了起来:“你倒老实。”沉吟一会,他又说道:“你和李克己倒有些相像,都知道如何说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实话。所不同的是,李克己凭的是直觉,你凭的是头脑。”
      孟剑卿的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道衍却已替他说了出来:“孟校尉当然想说,你与李克己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两个人,是吧?”
      孟剑卿开始感到有些招架不住这位大和尚仿佛能透视人心的说话方式,他定一定神,说道:“的确如此。李克己是铁先生的弟子,又已考中进士,此番如果无事,当真是前途无量。至于卑职,不过一无名小卒,怎能与他相提并论。”
      道衍审视着他,继续问道:“你是否心中不平?我听说石大师十分夸赞你。只可惜你从武职出身而非文职,将来的前途再好也很有限;授业之师是波斯人苍神子吧?声名与铁笛秋也相去甚远。以至于你的资质与能力虽然并不逊于李克己,却只能屈居于一名小小校尉,这还全赖沈光礼破格提拔。”
      孟剑卿不由得低下头来。他出身卑微,父亲不过是驻守在闽东穷寒之地的一名百户,自己又是庶出,生母早逝,自己因不容于嫡母而早早出外投师,五年前出师之后投入锦衣卫中,于无数次生死拼杀中咬牙苦练,一步步前进;但直到两年前,才因缘际会,连破两件大案而被沈光礼看中,提拔到身边。他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都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只因为他没有一个有力的提拔者。
      道衍微笑着等着他的反应。
      每次击中人心的最软弱处,道衍都有一种俯视众生的快意。
      这个看上去极其坚强老练的校尉,同样未能抵挡住他正中要害的一击。
      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居高临下地掌握往孟剑卿了。
      至少此刻可以。
      孟剑卿过了一会才道:“这是命运。”
      道衍微微叹息一声:“不过孟校尉是绝不会屈从于命运的人,你正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是吧?以你这样的能力与进取之心,只要有人扶持一把,迟早有一天会功成名就的。有空时你可以多来灵谷寺坐一坐,贫僧觉得与孟校尉十分投缘,想多与孟校尉聊一聊。”
      他们对视一眼,孟剑卿拱手说道:“多蒙大师夸奖。卑职一定多来向大师请教。”
      沉默了片刻,道衍说道:“贫僧和孟校尉一样,也想早一点了结这桩公案,以免夜长梦多,惹出更多事端。等一会贫僧要单独与李克己说几句话。”
      孟剑卿会意:“是。”
      他们走入李克己的监牢。狱吏打开门之后,孟剑卿便与他一起退了出来,反手掩上了门。
      道衍走近铁栅栏。
      诏狱中没有窗户,只在外间壁上插了一枝松明,火光闪烁,照着里面悄然而立的李克己。他背向着火光,凝视着墙上跳动的阴影,开门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让他回过身来。
      道衍在背后注视着他。
      洞庭湖一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道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桩公案的主角。
      令道衍多少有些意外的是,李克己似乎已安于这监牢之中的生活,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明如秋水的安静气象,同时又有着一种天马行空一般的任性不羁。四面高墙,并不能动摇他内心的这种安宁,羁縻他精神的飞扬。他的人虽在监牢之中,一颗心却似乎一直飘舞在遥远的别处。
      道衍微微皱一皱眉。这样看来,他的话只怕有些难以让李克己入耳。
      但他还是向前走了两步。
      李克己的身形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感受到来人不同寻常的用意,停了一下,转过身来。
      见到道衍,令李克己颇为意外。不过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道衍,等着道衍说明来意。这份定力让道衍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道衍在栅栏边就地坐了下来,李克己隔了栅栏也盘腿坐了下来。
      道衍竖掌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法号道衍。”
      李克己又震动了一下:“原来是道衍大师,久仰了。”
      只要在应天府中呆上一段日子,就不会不听说这位神通广大的道衍大师的声名。
      道衍留心注意着李克己的神情,说道:“贫僧今日来看李施主,是因为听说令堂大人病重,铁先生已传召了隐仙门中的药师悬壶道人前去诊治。不过历来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悬壶道人对令堂的病也无法可想。”
      道衍满意地看到,李克己心中的镇定因他的这一段话而片片崩落。
      他等了一会才接着说道:“铁先生很可能会因为令堂大人的病重而向皇爷求情。”
      李克己怔怔地看着他。道衍的口气里似乎有些什么内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道衍看着李克己说道:“十多年前,贫僧有一段时间与铁先生交往颇密,约略知道一些事情。令堂年少时遭遇不幸,却有如污泥莲花,令人敬重。铁先生一生狂放,偏偏遇上这么一个人,也是他命中的劫难;更无可奈何的是,令堂其时已与令尊大人有嫁娶之约。朋友妻,不可欺。再狂放的人,也有他一些不可动摇的原则啊。”
      道衍说得含蓄,李克己却已明白。联系到封雨萍所说的故事,他已猜到了母亲前半生的坎坷经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道衍告诉他真相还是该痛恨道衍不该告诉他这个真相。在他的心中,母亲应当永远是那样淡雅如清风。
      道衍不动声色地一步步紧逼过去:“铁先生年轻时有一个绰号,叫做‘铁豌豆’。只是他执掌隐仙门之后便没有人敢当众提起这个绰号了。”
      李克己略略一怔,随即想到了铁先生闲时哼过的一首元人曲子:我是一颗煮不烂、蒸不透、响当当的铜豌豆……
      虽是在诏狱之中,念及铁笛秋的模样与这首曲子,他仍是忍不住生出笑意来。
      道衍又道:“铁先生一生不肯低头,到了这个时候,到了令堂大人的生死关头,只怕也不能不低下头来,好让你早日回去安慰令堂大人。只是,他为了这个原因而低头,皇爷必然会更加震怒。”
      李克己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埋下头去。
      道衍继续说道:“洞庭湖一案,已经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李施主当何以自处?”
      李克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打算上本请求假释,以便回乡照顾母病。待家母病愈之后,再行回狱中领罪。”
      道衍惊异地看着他,说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尽孝之子,必是尽忠之臣。皇爷很可能会法外开恩。只是假释历来需要保人,李施主可有得力的保人?本来你的座师詹大慈可以作这个保人,不过他已因老父去世而丁忧,送葬回乡去了。听说李施主与文方的侄儿文儒海交往密切,文方是皇爷所信任之人,由他做保人本也妥当,不过他也因老母过世而丁忧回乡。至于石大师,因那个讽劝谒子之事,与皇爷的心结尚未解开,恐怕也不宜在这个时候来为李施主作保人吧?”
      李克己沉默片刻,说道:“道衍大师既然如此说,是否已有更合适的人选?”
      道衍微笑着道:“如蒙不弃,贫僧愿意作这个保人。”
      满朝文武,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就有这位大和尚。
      李克己心中本是乱成一片,至此忽地镇静下来。
      道衍绝不是无缘无故地前来向他说这样一番话。虽然道衍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进言,这样做仍是要冒风险的。
      李克己转过目光看着栅栏外的道衍。这位大和尚,一直含笑以对,毫不避让他的注视。在道衍身上,没有世外高僧与人无争的清静淡泊,却有着时时迫人而来的智慧与热情。
      李克己的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说道:“大师倘若生在乱世,定当成为刘秉正一流的人物吧。”
      刘秉正是襄助元世祖忽必烈夺取天下的谋士,也是当时有名的高僧。
      换一个人听到这番话,不是大惊就是大惧;道衍却笑了起来:“李施主对贫僧的评价,与铁先生如出一辄啊。当年贫僧决意出山入世,就因为铁先生也如此评价贫僧。只可惜其时天下已有主人,贫僧所学屠龙之术已无用武之地,只好辜负山中所学了。”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李施主请安心,贫僧既然向施主说明这一境况,就一定会为施主解开这一困境。施主一定在疑惑贫僧对此事为何如此热心,是吧?倘若不知道原因,施主是不能相信贫僧的诚意的吧。”
      李克己默认了。
      道衍又是一笑:“原因嘛,只有一个。贫僧当年曾欠了铁先生一个人情,佛家讲因果,这个人情若不早早还情,日积月累,只怕会让贫僧带到下一世去偿还,因此贫僧决意要在今世了却这笔人情债。”
      停了一忽儿,他又道:“李施主看人之时,往往能够直指本心。因此贫僧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李施主如何看孟剑卿这个人?李施主尽可直说无妨,贫僧与他并无关系,只是对这个人很是好奇而已。”
      李克己怔了一下才说道:“那位孟校尉自然不是池中之物。”
      道衍满意地站起身来:“有了李施主的肯定,贫僧对自己的眼光就更有信心了。李施主现在就请写奏折吧,贫僧在外面稍候片刻,待到今天下午朝贺时便递交与皇爷。”
      他走了出去,带上门,孟剑卿迎上来低声问道:“如何?”
      道衍带着微笑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洞庭湖一案,由李克己而起,当然也由他自己来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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