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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投奔外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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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母被诛,太子遭废,是大商建朝以来史无前例的重大变故。朝野轰动,市井震荡。朝中大臣纷纷震怒,激谏不已。数日之内,帝辛因操忙国事忧心如焚,一夜白头。
帝辛杀妻废子的消息传至西岐,姜子牙星夜求见西伯侯。姬昌自朝歌归来,身子因受尽刑罚而迅速衰老。此时他勉力撑在床上,听姜子牙的上奏。
“老臣请旨入殿,向侯爷禀明:刚接密报,朝歌出事,大王手刃王后,逼走太子。如今中宫空悬,储君贬黜。朝中闻仲、黄飞虎等一干重臣激愤不已。如今国政荒芜,纲常俱废,正此时机,西伯侯不可不谋。”
姬昌歪在床上,目光微滞,头上戴着鸭绒盘丝帽子,乃是滴水之刑后为保护脑袋特制的。一直以来,他深知姜子牙入仕之心,乃是惩奸除恶、匡扶江山。为达此目的,不惜举兵反叛,践踏忠义。这是姬昌做不到的。虽然帝辛屡次陷害,但君不仁,臣不能不义。想姬氏始祖亶父在尧为臣,累代忠良,若做出不忠之举,实愧对祖先宗庙。现在姜子牙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其中有何暗示,他心中自然明了。
只听姬昌娓娓道来:“孤居西北,坐镇兑方,统二百镇诸侯元首,感蒙圣恩不浅。方今虽则乱离,况且还有君臣名分,未至乖离。今日恰卿在侧,孤有一言,切不可负:倘吾死之后,纵君恶贯满盈,切不可听诸侯之唆,以臣伐君,丞相若违背孤言,冥中不好相见。”
姬昌的态度不出姜子牙所料,姜尚心中自然明白:姬昌一世忠臣,虽遭君王迫害,却始终忠心不改。随即跪而启曰:“臣荷蒙恩宠,身居相位,敢不受命!”
姬昌见姜子牙没有坚持,满意地点了点头。
退出内殿,姜子牙愁容满面地离开。才踏出门口,就听身后传来声音:
“父亲可是仍不许发兵?”
姜子牙回首,但见浩瀚星辉之下,一七尺男儿立于门边,双臂环抱,自在沉思的样子。
“原来是公子发。侯爷感大商恩德,总是不愿兵戎相见。”
姬发立在那里,眉间渗出淡淡的愁苦:
“今天子不道,废子诛妻,阻塞忠良,三纲尽绝,恐不能为天下之主,我等亦耻为之臣。况自长兄死后,我每夜闻悲泣之声,闭上眼睛便觉他立于床边。每每思之,苦不堪言,日日念想手执金鞭,亲取帝辛首级!天子不德,伐之何忌?”
弱冠少年,口中说出此番言论,不禁让姜子牙刮目相看。
是夜,姜子牙在姬发房中商讨天下大势,认为今天下三分,西岐有一,东伯有一,帝辛有一,另有数百诸侯散乱各地。姜子牙和姬发一致认为,若要成事,必要和东伯联手抗殷,眼下姜后被杀,殷郊出走,正好为西岐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策反机会。事不宜迟,姬发决心旦日启程奔赴东鲁,与姜桓楚商讨联盟事宜。
第二日,姬发在汜水关外与姜子牙诀别:“晚生此行策反东伯侯,家父那边还望丞相周全。”
姜子牙点头:“西岐与我周全。公子一路小心。”
姬发再无多言,策马绝尘而去。
寒风骤起,吹得人身上发寒。荒芜的古道上,两侧尽是枯黄的野草,在萧瑟的秋风中阵阵颤抖。一对年轻男女躲在摇摇欲坠的茅草棚下,看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心中惴惴不安。
怀中的婴儿哭得已经哑了嗓子,尤伶虽然不住地哄,但三天只靠汤水生存,对这不足一月的婴儿实在是煎熬。她对旁边的殷郊说:“茂儿若是再吃不到奶水,恐怕就撑不下去了。”
刚从淮安招待使刘服府上出来,对方虽是客气,但态度却很坚决。想殷郊从王宫出来时父王就告诫过,只要踏出王宫大门,他一切宗室特权就自动废除,一切行动与庶人无异。殷郊愁容满面,内心也是焦灼不已:“向东走了这一路,别说客栈,连个农家也没有。本想找些兽奶,但有奶水的野兽也是十分不易碰上。也罢,我再试一试好了。”
尤伶从怀中摸出两枚铜贝递给他:“若是遇见猎人樵人,请他们帮个忙。当地人总是好办事。”殷郊默默接过,想来他走的时候,除了一柄天沧剑,浑身上下什么也没带。这几天的盘缠还是尤伶从其羽阁带出来的首饰换来的。那日她抱着茂儿跟着侍卫出来,走到半路觉察到侍卫神色有异,警惕顿起。借着给孩子换尿布的由头,从小路逃走了。亏得她这么机灵,撑到惊尘赶来营救,一路有惊无险。他揣好铜贝便深入密林之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日头渐渐落下,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失去温度。茂儿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着,哭了一天哭得累了,他也渐渐睡着了。尤伶整日抱着孩子赶路,双臂都僵住,但是不敢惊着孩子睡觉,只好就这么僵下去。
突然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哒哒”的声音回响在两边的山谷中愈显刺耳。本来就睡得不安的茂儿被惊醒,再次哭闹了起来。
骑马的男子从她面前掠过,带起一阵灰尘。尤伶心想真是个讨厌的骑士,不好好在家呆着出来乱溜达什么。这时候忽听已经远去的马儿停了下来,冲着她的方向折回来了。
她抬眼看去,落日下没看清面容,只是一身绛红色戎装映入眼帘,下裳露出一截暗灰色的雪貂绒毛。那人下马,见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女子抱着个哭闹的婴孩,不由得问了一句:“大姐,需要帮助么?”
大姐?!
尤伶拿掉头上的帽子,小巧稚嫩的面容现在夕阳下,那男子不由得一愣:“原来是位小姐。你的孩子好像是饿了。”
尤伶没好气地回答:“我知道。”
男子问道:“为什么不喂给他呢?”
尤伶挑了下眉头,只好回答:“我没有奶了。”
男子脸上一红,知道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他说:“巧得很,我刚从一位旧友那里出来,他养了一头奶牛,我想可以解决你的燃眉之急。你若信得过在下,我带你去他的庄园。”
怀里的孩子好像听说有奶吃,哭得更厉害了。尤伶心慌之下没有多想,上了男子的马。
她因抱着孩子,只能坐在他的前面,男子伸手握住缰绳,将她整个圈在怀里。他身上没有预想中的汗味,反而一股干净的皂角香气隐隐发散。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想来殷郊都没有离她这样近过。只听男子说了一句:“坐稳了。”脚下踢了马刺,就见骏马飞奔出去。尤伶从来没这样坐过马,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耳畔的风呼呼掠过,马儿跑得却是又快又稳。
鬼使神差地上了陌生人的马,转瞬就出了二里之地。尤伶本想问一句,但害怕一松开这口气,自己就要掉下马去,只好一路沉默。不知跑了多久,眼看暮色降临,马儿渐渐慢了下来。尤伶果然看见这里僻静之处,坐落着一户人家,里面灯火如豆,外面拴着一条看门狗和一头大奶牛。
男子翻身下马,伸手欲接她的孩儿,她想也没想就把孩子递给了他,然后撑着他的手下了马。男子看见她这么配合,不禁笑了笑:“你就不怕我是哪里冒出来的山贼,将你和你的孩子分头卖了?”
尤伶抱过孩子,回以微笑道:“有配着紫铜血玉珏的山贼么?”
男子低头一看,见自己雪貂绒裳的开剪处,露出一块紫青色的玉珏,随即哈哈大笑:“姑娘真是好眼力。”
他拍了拍手,冲门喊了一声:“过客不下马。”
里面鸦雀无声,这个空档,他对尤伶说:“这是我江湖上的朋友,现在不在道上了。”
就听门“吱呀”一声响,里面出来一个包着头的中年妇女,见着这个男子来,笑脸迎了过来:“二公子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男子带着尤伶走过去,介绍道:“路上遇见个饥渴的孩儿,厚着脸皮向庞大嫂家的大山讨点奶吃。”身旁的尤伶向这庞大嫂请了福。
那庞大嫂说:“我家大山才吃饱了,这会儿奶正旺呢。”
说着请二人进了屋,妇女出去挤奶去了。尤伶和男子坐在桌边,这里尺丈之间,一个铺着狼皮的火炕,一张桌椅居中,墙上靠着数把弓箭,家居摆设,一目了然。
男子开口:“在下周斌,未知小姐如何称呼?”
尤伶回答:“奴家父姓谢。”
“谢姑娘有礼。”
周斌以左手抱右拳行了揖礼,目光和蔼,深邃难测。尤伶心想这人举止之间器宇轩昂,颇有贵气,不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
不一会儿庞大嫂端着满满一大碗牛奶回来,到厨房里的大锅熬了,盛出一碗来端到尤伶面前。尤伶拿着木勺搅了搅,只觉香气四溢,舀一勺出来尝了一口,放在嘴边吹了又吹,确定没有问题才给茂儿喂下。
小家伙饿了几天,这会儿闻到奶香,噘着小嘴连喝了数十勺牛奶,直到把那碗喝见了底,方才“咕哝”一声歪头睡了。
尤伶总算舒了一口气。这会儿听见那周斌和庞大嫂讲话,问庞大哥去哪儿了,妇女回答:“刚才夹子有动静,才上山去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尤伶也没听进去。哄着茂儿睡熟了,才要想怎么离开,忽然听外面窸窸窣窣一阵响,然后几个人抬着个人闯了进来,尤伶没看清人脸,却见躺着的人手里紧握的那把天沧剑!她的心“腾”地悬到了嗓子眼,放下茂儿就奔了过去:
“郊!你怎么了?”
只见一个黑脸大汉,低眉说道:“你认识他吗?这个人上山误踩了我们的捕兽夹。”
尤伶吃了一惊,只见殷郊的一只脚汩汩流血,看样子夹子已经被卸下去了。但他整个人疼得满头大汗,看样子受伤不轻。
庞大娘见状,一言不发地拿出一条手帕来堵住他的嘴巴,走到他脚下就抬起那条伤腿。尤伶刚要说什么,却见周斌拉住她:“让她看吧,庞大娘治外伤很有一手。”
那庞大娘捏住他的踝关节,伸手一拉,殷郊的双眼骤然睁大,吓得尤伶心惊胆战。只听妇女说了一声:“真是硬骨头,居然都没断。老庞,取来烈酒。”
庞大娘用烈酒将伤口冲干净,痛得殷郊汗如雨下。渐渐地他也麻木了,感觉不出来那女人在他脚上做些什么。只觉得脚踝痛了一阵又一阵,忽然一紧,像是被什么绷住了。然后见庞大娘站起身抹了把汗:“妥了。”
尤伶把殷郊扶了起来,取出手帕为他擦汗。他苍白着一张脸对她说:“我还一直担心你们,能在这里看见你真好。”
看见这两个人如此这般,那黑脸大汉的脸貌似更黑了,问殷郊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路过柳泉道?”
殷郊对他说:“我们来自朝歌,因家道衰落,不得已投奔东鲁的外戚。”
那几个人点点头。黑脸汉子又指着尤伶问他:“这一妇一孺是你的什么人?”
殷郊回答:“这婴孩是我亲子,这女子是我的……”说到这他就顿住了,“夫人”二字已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没想到尤伶却比他先开口:“我是他的丫头,这是我家公子和小少爷。”
在场的人见状都觉有内情,只是不好说破。
黑脸汉子没有深究,只对他们说:“这一晚就先住我这里吧。明日如何再做打算。”
殷郊被安排在一间厢房,其实也就是个仓库,里面摆满了用旧的绳索和箭镞。仓库密不透风,里面一股子狗粪和霉味,所幸一张床还算干净,庞大娘拢了一盆炭火放在床边,叮嘱道:“这里通风不好,千万别睡沉了让烟熏着。”
殷郊靠在床上对他们说:“多谢二位搭救,滴水之恩,尹牧野铭记在心。”
庞氏夫妇点了点头就退了出去,那周斌对他们说:“尹兄早些歇息。谢姑娘,晚安。”尤伶因抱着孩子,对他还了颔首礼。
门被关上,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床头的炭火发出微弱的红色光芒。
尤伶抱着孩子坐在床边,背对着他没有动。殷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尤伶,跟着我受苦了。”
她的背影还是那么挺直,连颤也没颤一下。
殷郊的手扯住了腿上的狼皮毯,咬了咬下唇,终于说了一句:“周斌,人还不错。要不……”
珠圆玉润般的眼泪,就那么大颗大颗地滚出来。回想起那日郊外的野林,晨曦打在他策马离去的身姿,映在她的心中久久不忘。那日新婚,他气急败坏地要跳窗,她终是心软放他离开。腹中三月的茂儿险些不保,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指摘她,她就由着他骂。她做的这一切,忍的一切,等的一切,都是为了守候那个“天底下最好的郎君”。看来他真的是做到了,而且做到了极致。波西娅那样算计他,他仍旧痴心不改。一句“要不……”,把她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渴盼,全部碾灭成虚无。
他没有发现她的眼泪,或者说发现了也没有作声,仍旧说着话:“我如今这个样子,别说爱情,连答应好的荣华富贵也给不了你了……我一直留着你清白之身,就想着有一天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能将你完美无缺地安置。那周斌,虽说来历不明,但举手投足一身贵气,绝非等闲人家的公子。要不你就……”话音未落,就见她起身,绕着走到床的另一边将孩子放在中间,自己躺下来背对着他,说了一句:“睡吧。”
殷郊见她如此,没有再说下去,扯过被子将她和孩子盖好,自己搭了一角。就这样没再说话。
此时夜色深沉,屋顶上的一个黑影纹丝不动,融进了如墨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