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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波西娅的秘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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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身跃起,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床上的西娅睡得很沉,泪痕尚在。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丝愧疚,但一想到外面等她的那个男人,他便恨恨地握紧了拳头。
带上一把长剑,他推门而出。还没走到外殿,忽然就和轮值的婢女撞了满怀。
那婢女叫了一声,待看清是太子后,不解道:“子时了,殿下这身行头是要做什么?”
太子黑着一张脸:“我睡不着,自去练剑。你悄声些,莫要惊动了太子妃。”
东寰殿外一片寂静,银色的月光照在地面的青砖,愈发显得格外清幽。他一步也没有迟疑,一直走进西郊林。今夜的西郊林没有往日的大雾,月光洒在竹子间,照得一切都那么真切。
地上有隐约的脚步,像是不久前踩下的。他跟着脚步一直走了很远,才看见一个石桌,周围有两个石凳。
黑衣人就站在眼前。看见是他来,眼里掠过一丝光芒。
“几戴穆时那。”
殷郊盯着眼前这个魁梧的男人,握紧了手里的剑道:“说人话。”
他笑了一声,用很不地道的汉文重复了一遍:“原来是你这个中原男人。”
殷郊咬着牙齿问道:“你是谁,数次约会波西娅,意欲何为?”
那男子的眼睛弯成一个缝,伸手把蒙在脸上的黑布扯下。黑布下面是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左颊上还有一道淡淡的伤疤。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激进的、野心勃勃的气息。
男人只说了一句话,便让殷郊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
“麦又尼莫那胡夹茨阿巴达,费米列诺奇。”然后又用汉文说了一遍:“我姓诺奇,名叫阿巴达。”
阿巴达,这个殷郊再熟悉不过的字眼,在西娅夜夜的呼唤中是那么柔情。他手中的剑都被攥出水来,大喝一声就向他砍过去。
男人间的决斗,你死我亡,不容差池。殷郊的长剑劈在诺奇的短剑上擦出缤纷的火花,在极静的夜里十分刺眼。他的身形是前所未有的快,逼得诺奇连连后退。诺奇本来身强体健,功夫过人,无奈他的剑太短,加之左臂没有力气,所以一直落在下风。过了几招,还是难分胜负。殷郊的体力渐渐不支,诺奇的优势开始显现。他挑起利剑反向殷郊攻去,殷郊左右格挡,总也避不开他越来越快的剑锋。忽然他一个闪躲不及时,被诺奇生生刺中了右胸,顿时鲜血喷涌而出。他向旁边跌去,诺奇眼疾手快再次出手,顷刻间就在他身上划了两道剑痕。
他举起短剑,露出嘲笑的神情:“懦弱的中原男人,你怎么配得上我们都哈郡的瓦吉娜?!受死吧!”
寒光一闪,锋利的短剑发出铮铮的鸣叫。利剑猛地刺下来,殷郊迅疾地翻个了身,利剑扎入草地三寸深。诺奇一击不中,拔出来再次向他扑过去。此时他的胸口汩汩流血,再也没办法躲开这第二次攻击。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远处传来西娅的叫喊:
“尼亚!诺奇!尼亚!”
索哈尔人的动作生生停在了那里,只听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殷郊奋力抬起头,看见西娅披着一身轻纱,赤着脚跑了过来。
“郊!”当她看见地上的殷郊,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不禁惊叫一声。她蹲下去半跪在他身边,扶起他来,颤抖地摸着他的胸口,那里黏糊糊的全是血。
站着的诺奇对她说:“波西娅,波兹沃艾及尼亚沃比及沃!波兹沃艾及杂波来吉尼亚!哈来少?”
波西娅抬头,尖锐地问道:“卡达王木子卡遭,丝的保波利奇尼西木波利?”
诺奇像没有预料到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波西娅看着殷郊痛苦的样子,眼泪流了出来:“额莫尼拴。郊。”
然后又对诺奇说:“波达耶儿介,吉姆耶达捷达耶母别儿目的别母卡,尼姆时介沃比及沃。诺奇,波少沃思波拉斯提米亚,也尼莫古堡埃及思达拨艾。”
看到波西娅流着泪亲吻殷郊的额头,诺奇连日来的不死心终于在今日有了了断。他后退了两步,隐身在幽黑的竹林,轻轻地说了句:“乌代其瓦穆,莫耶瓦吉娜。”随即闪身而去,消失在茫茫的西郊林里。
殷郊喘着粗气,胸口和右臂的疼痛渐渐麻木。他迷离地看着身边的波西娅,问她:“为什么不跟他走?”
波西娅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要跟他走呢?”
殷郊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明媚的笑容。不远处渐渐走出一个人影,只见洛惊尘来到他面前,披风的帽子遮住了上半张脸:
“我的主人,请原谅我自始至终的观望。”
殷郊看着她,笑了:“谢谢你的观望,成全我作为男人的尊严。”
两个人一起把他扶起来,一道回了东寰殿。
回到东寰殿,洛惊尘去找伤药。波西娅看着他不停流血的胸口和渐渐苍白的脸色,担忧地说:“这样子不行,还得太医来治。”
殷郊一把抓住她:“我得问你几个问题,再决定要不要宣太医。”
她说:“你问可以,但是不能太久。你现在失血已经太多了。”
他便问:“你是不是暗中把大商的秘密传递给你的族人?”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诺奇是孤身一人来到大商的,没受任何人指使。他只是想把我带走,仅此而已。”
他却摇摇头:“你深爱着他,却不和他远走高飞。若不是身负重任,怎能做出这么违心的事?”
她似是有点惊讶:“我深爱着他?是的,不过那也是遇见你之前的事。”
他冷笑:“这个时候了,能不能不要再骗我?”
她皱起眉头,瞪着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说:“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一想起那索哈尔人自我介绍时的神气,殷郊止不住气得血气翻涌:“你没骗过我……好、好,那你告诉我:‘阿巴达’真的是‘勇士’的意思吗?”
听见这一问,波西娅的目光瞬间变得模糊,泪水浮现在眼眶。
殷郊追问:“难道不是某个人的名字吗?”
她一下子畏缩起来,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这个,你得听我解释……”
洛惊尘在这时候到来,看见殷郊出血愈加严重,便对他说:“殿下,你不能再动怒了。”
他却丝毫不顾:“说!让她说!”
洛惊尘看着波西娅,眼里有一丝乞求的神情。波西娅无他法,便对她说:“先给他止血要紧。”
洛惊尘点头,“殿下,得罪了。”随后出手就点在了他的天突穴。他微微一眩,便倒在了枕头上。混沌中,他只感觉眼前有一团黑影。是那个男人的阴影,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大约是亥时,月亮已经升了老高。殷郊有苏醒的迹象,惊尘见状,起身对西娅说:“太子妃和太子谈一下吧。”说着就走出了房间。
殷郊躺在床上,胸口和右臂的血已被止住。惊尘用了特制的紫金百雀散,他只感到全身上下麻麻的疼痛。不过力气倒是恢复了许多。
他侧头看着波西娅,她的目中波光点点,映着海蓝色的瞳仁愈加动人。他反复劝说自己好几遍方才开口:
“波西娅,事到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走吧,离开王宫,可以回北海去,但不要煽动你父王起兵;第二,你若不堪其辱,那就给你一杯鸩酒,你我夫妻一场,你自行了断吧。”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是眼圈却已通红。
往事犹在眼前,她湛湛地看着他,许久才问:
“什么是鸩酒?”
就见他的眼泪“刷”地流出来,滴在枕头上湿了一片。他强撑着说:“你若……不想死,那就走吧。我放你走。”
她“哦”一声,喃喃道:“你想让我死。”
胸中的酸涩已让他不堪重负:“你每日与我在一起,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阿巴达。作为一个男人,我非要赐死你以正家法。可是……念在你在西郊林,没有伙同族人置我于死地,念在你的仁慈,念在你对我这一点点真心,我放你走。从此之后,我们天各一方,老死不再往来。”
过了一会儿,西娅终于开口:“我刚刚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恨我。”
他看着她,不说话。
她柔声,但语气却很笃定:“阿巴达,确实是勇士的意思。”
他仍然看着她,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询问。
她接着说:“同样不错的,是诺奇也叫阿巴达。”这次说到了重点,殷郊开始认真地听。
“不知道那一天,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之间的谈话是怎么样的。”她开始回忆竹林里发生的一切,“那晚你出去的时候没有关门,我是被风吹醒的。出去后看见一个宫女,她说太子提着剑不知去哪了。我一下子就想到你可能赴了竹林,鞋子也来不及穿就跑到那边去。远远就听见你们的打斗声,我简直心都要跳出来了:诺奇的功夫非常厉害,山上最烈的豹熊也不是他的对手。果然当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被他重伤。他对我说‘让我杀了他,然后带你走好不好?’我没有回答他,只是问‘谁让你伤害他的?’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就呆在那里。我又说‘对不起诺奇,可是我不能跟你走。’他知道我心意已决,终于不再纠缠,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祝你好运’。整个过程中,甚至在以后我提起他时,你有没有发现,我都是怎么称呼他的?”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他的脸上,那种由心底里生发出的爱意,真的不再是任何借口所能否认。殷郊一点一点回忆,终于发现了不同之处。
西娅笑了,“我都是叫他诺奇,从来也不曾叫过他的名字。这是我们索哈尔的风俗,称呼男子一律用姓,称呼女子一律用名。索哈尔人尚武,以‘勇士’为男孩子命名的父亲非常多,有迪特阿巴达,有安德阿巴达,甚至我的一个弟弟,就叫伊万罗阿巴达。”
殷郊不由得颤抖了,脑海中那个男人的阴影一点点瓦解。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她的头发是波浪一样的金色。他低声嗫嚅道:“瓦吉娜……”
然后就觉得波西娅明显颤了一下,她热泪盈眶地看向他。他接着说:“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色变得晕红,低低回答:“瓦吉娜是我们传说中的月光女神,她每次入夜前来,都是戴着面纱。若哪个男人梦到了没戴面纱的瓦吉娜,便寓意着他命中的女神要出现了。”
殷郊不由得笑了:“你在你们都哈郡,是不是大众心中的瓦吉娜?”
她把脸靠在他的腿上,目光变得涣散:“我不想做大众的女神……我只想做某个人的女人。”
殷郊听了,只觉胸中澎湃,难以自持。他起身将她扶起,两个人相对而视,殷郊终于开口:“对不起,西娅,我误会你了。”
西娅一下子抱住了他,热泪滚滚而下:“郊,你不好,你待我不好……我不高兴。”
殷郊拿起她的手亲吻起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要不你打我好了,别不高兴。”
他胸前的伤口仍旧在流血,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快乐。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简直让他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今夜的星光如此灿烂,太子的寝宫里不时传出“阿巴达”的呼唤,依依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