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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三尺青绿古铜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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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初醒,朝云出岫,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附着在新生的百叶草上兀自颤动,空气里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袅袅地缠绕着苍翠的紫微峰。有出雏的鸟儿正鸣叫着,带着一股自得的神气。
妲己醒得很早,却不知怎的开始偏头疼。想是骊山脚下,总是湿气不散,她没有多想,径呼了鲧捐来给她穿衣。这是一件庄重的金丝荷叶氅,鲧捐细细地为她捋好衣领,又给她扎了发髻。梳头发的间隙,妲己对鲧捐说:“今日太子携新妃来拜,你把我那八宝璎珞项圈找出来。太子对我数次相助,恩情不浅。礼物不要随便了才好。”
鲧捐应着:“娘娘就放心吧。你那璎珞项圈单个儿地放在梨涡奁里,说拿就拿出来。”
妲己微微点头,兀自闭目养神。
鲧捐命人安排了点心放在厅桌上,一应桃李、糕点、干果俱全。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吩咐小婢女道:“快去找找那黟山云雾茶,太子最喜喝茶,这个不能少了。”却听旁边的妲己说了一句:“有没有的,什么要紧。”
鲧捐侧过头来看她,觉得今天的她有点不大一样。自从起床后整个人都懒懒的打不起精神,对什么都爱理不理的。她悄悄吩咐婢女出去了,来到妲己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娘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用手托腮,支在桌上,依旧闭着眼睛道:“我就是有点头疼。”
鲧捐说:“太子还没来,要不你去歇歇?”
她却说:“不用了,把衣服弄皱了不好看。”
鲧捐抿嘴一笑:“太子已及弱冠,终于成婚,娘娘应该高兴才是啊。”
她依旧懒懒地答道:“是啊,我没说不高兴啊。”
东方的瑰霞已经看不清踪影,殿中的日晷也已转了小半圈,马上就要到中午了,却还是不见太子的人影。妲己在殿中坐了一上午,看着小婢女已是第三回给茶盏换热水,终于板着脸吩咐道:“撤了吧。”
鲧捐不由好笑,连忙上去把茶水端走,还告诫下人道:“娘娘今儿看这茶叶不顺眼,还敢往她面前搁。”
妲己不好言语,只是生着闷气。
鲧捐见状,宽慰她说:“听说王后一早就去了寿仙宫,这会儿估计他们几个刚用完膳。互相聊得久了点也是难免。你且宽坐,待他来了说他几句便是。”
听到姜后也在寿仙宫,妲己的脸色黑得跟炭一样。鲧捐又说:“娘娘这么焦着一张脸,小心火气把自个儿点着了。”
妲己瞧了她一眼,摁着丝巾拍了下桌子:“瞧我是把你给宠坏了,说话越发没个规矩。”鲧捐知道她正在气头上,只好不敢再言语。
说话的工夫,就听得外面一众奴婢齐齐的请安声,接着远远传来殷郊的笑言:“我来迟了,梨落宫不要等着急了才好。”然后就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夹着分不清音调的汉文说道:“郊,你看那有一口绿色的缸。”
就听殷郊回答她:“傻丫头,那是三尺青绿古铜鼎。常年备水以防火患。”
那女子“哦”了一声:“原来是一口水缸。”
眼看二人走近了,鲧捐连忙示意妲己:“来了来了。”甫一登堂,妲己逆光看去,只觉两片黑影,竟是一般高矮。待缓过劲来,发现眼前的太子妃身着一身华丽的连衣裙,胸前绣着乳白色熊的图案,领口刺着均匀的缀褶,肩上镶着绚丽的锦绣。此装虽盛,却不是中原人的服饰。
殷郊带着波西娅给妲己行礼:“殷郊给妲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旁边的波西娅也说了一样的话。妲己笑着走过去,扶起他们说:“瞧你们新婚燕尔,走这么一圈肯定行了不少礼。到我这就别拘着了,快坐吧。”
殷郊起身,伸手扶起旁边的波西娅。二人同在凳子上坐了。
“我和西娅一早就去了寿仙宫,和父王母后吃了早饭。然后又去了月华宫见了姨娘。没说几句话就赶来梨落宫这里,可是还是迟了,娘娘可不要见怪。”
妲己抿了一口茶,眼角浮现笑意:“殿下都这么说了,我怎好见怪?”说着叫鲧捐拿来项圈,亲手递给波西娅:“这是我送给太子妃的见面礼。西娅不要客气,收下我的这点心意。”波西娅连忙站起来,局促不安地看着殷郊,不知该不该接。殷郊笑着示意:“妲妃娘娘不是外人,你就收下吧。”
波西娅坦然地接过来,打开盒子,见是一个璀璨的璎珞金环,不禁赞叹道:“好漂亮的腰带。不过套在腰上大概会有点硬。”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殷郊拿过项圈,亲手戴在她的脖子上,满意地说道:“很漂亮。”随后对妲己说:“我代西娅谢谢娘娘的礼物。”
妲己一笑,不置可否。
几人坐定,妲己问波西娅:“太子妃初嫁此地,生活上习惯否?不过我听你汉文说得蛮好,想来对中原生活也有所了解。”
还没等波西娅说话,殷郊就接过来:“这边湿气挺重,也比较温暖,像他们现在还穿棉袍呢。西娅的汉文是师父教的,打小就学,所以还算正宗。”
妲己不禁笑道:“你这嘴也是够快的,今儿早上的饭全让你吃了吧。”
殷郊知是失礼,腼腆地笑了两声。波西娅却一本正经地接下去:“是呢,不说稀粥,光馒头就吃了俩。”说着还比划了一下。
这一句说出来,连鲧捐也不禁笑出了声。妲己更不必说,对殷郊笑言:“你看看,不是我挤兑你,自有人拆你的台。”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知觉已到了晌午。鲧捐原打算备上午饭,但殷郊说还有馨庆宫和西瑞宫要走一趟,就不在这吃了。收拾了东西,殷郊带着波西娅向妲己告辞。走到院子里还听到波西娅说:“为什么东寰殿没有绿色的水缸?”
殷郊回答她:“那是父王特赏的。”
她又问:“为什么父王不赏给你呢?”
殷郊干笑了两声:“这个嘛……你要是喜欢,我叫人给你打一口。我们用青色的好吗?”
声音渐远,再听不清他们说什么。鲧捐放下珠帘,看见里面的妲己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随口对她说:“太子殿下不比他父王那么威武霸气,可对女人却是实打实地好。要说这人跟谁过一辈子,也真是上天注定的事。缘分这个东西啊,真叫人捉摸不透。”
这番听来,简直是话里有话。妲己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在敲打我,可你当真是误会我了。压根儿没有的事。”
鲧捐也不明白了:“哦?”
只见妲己再不答话,只是掀起窗前的百叶竹帘,和煦的春光照下来,晒得人微微目眩。她半眯着眼睛看外面的满园春色,自语道:“帝辛也有十多天没来了。”
忙了一整天,殷郊和波西娅回到东寰殿时已是傍晚。走了这一圈,二人收到了不少礼物,全都交给婢女放到流芳斋里去了。
殷郊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起来看见西娅坐在茶桌旁,用手托腮,不知在思考什么。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嘴巴嘟在一起,眼睛眨啊眨的,样子可爱极了。他轻轻叫了她一声:“西娅”。
她侧身看他,他的表情很温和,爱怜之意呼之欲出。她联想到家乡的男子,包括父王在内的几乎所有男人无不是勇武彪悍的铁血男儿,粗犷得让人心惊。十多年来,自己对这样的豪迈男儿是非常欣赏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热情勇敢的索哈尔姑娘。她还在都哈郡时,有很多王公和将军向王室提亲,包括诺奇,他甚至猎来奉儿山上最烈的一头野生豹熊,但是她知道父王从不会把自己指出去。因为她是北海和外国联姻的固定人选。可怜的诺奇,为了猎捕那一头熊,在奉儿山顶的冰原上卧了两天两夜,与之搏斗的时候还重伤了手臂,从此不能拉开弓箭。当他得知自己要远赴大商,许配给中原的男人,曾愤怒地折断了一支木戟。因为在索哈尔人眼里,中原的男人都是心胸狭隘的懦夫、要娶三妻四妾的好色之徒,根本不配娶索哈尔的姑娘。
直到她第一次走出冰原,万里迢迢来到中原,目睹了中原的繁华和热闹,才知道自己原先的视野是多么狭窄。那一日在大殿上见到殷郊,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着实缺少了些男儿气概。可是当他转过身来,那深邃的眼睛跃入她的眼帘,风度翩翩的样子迥异于她接触过的所有男子。也真的只有中原这样的温暖富庶之地,才能生养出这般器宇轩昂的公子。
见他还在脉脉地注视着自己,她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肩上。他的手搂住她,问道:“是不是累了?”
当然不是,想当初她和诺奇到林子去猎箭猪,一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她摇摇头,忽然就问他:
“郊,你会不会一直这样?”
殷郊摸不着头脑:“会怎样?”
她不说话了,双手不自觉地抱紧了他的腰。忽然抬起头来,对他说:“今天,我觉得那谁……的眼光怪怪的。”
那谁的眼光?
殷郊开始浮想联翩,自进了寿仙宫,母后的目光一直很慈爱,父王的话很少,没说几句。在月华宫里,姨娘的那个热情劲儿就更别提了。谁的眼光会怪怪的?想来想去只有妲己。
“你说妲己?她天生笑眼,看谁的时间要是长了点,对方肯定以为她对自己有意。你别多想,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她眨着眼睛看着他,一脸不解:“妲己是谁?我说的是父王。”
父王?
她接着说:“自从跟你进了寿仙宫,我就发现父王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种眼光……庆幸我穿得厚实,否则非被他看穿了不可。”
他再次回忆,白天并没过多在意父王的表情。但他看西娅的神情确实不像在看儿媳,朝野有人传说,大王本来以为此次北海来的公主是要献给大王的,可最后却嫁给了太子。父王会因为这个对西娅有所想法吗?他虽然好女色,但西娅是他的儿媳啊,这怎么能染指呢?
他抱紧了怀中的姑娘,心却跳得越发快了。
亥中时分,殷郊放下手中的书简,眼皮已经不自主地跳起来。他伸了个懒腰来到床前,西娅在床上已经匀匀地睡着了。他把她的被子掖了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她的脸白得没有一丝瑕疵,嫩嫩的吹弹可破。他俯身吻了她的脸,然后悄悄地出门了。
已是宫禁时分,各处下了钥,除了偶尔的打更声,夜间的东寰殿静得连风都没有。他信步走着,忽然见不远处闪着一分亮光,好像是个宫灯。他喝了一声:“夜间何人走动?”只见那宫灯顿了一下,然后径直奔他而来。走近一看,他大惊:“父王!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外面走动?”
帝辛还是早上那般装束,只是脸上带着憔悴之色。他似在自言自语:“唔,走起来就忘了时间,竟已到东寰殿了。”然后看着殷郊:“王儿怎么还没就寝?”
他答:“西娅睡了,我出来走走。”
听到这个名字,帝辛沉下眉来若有所思。突然就听他说了一句:“你有没有发现波西娅这个人哪里奇怪?”
如此突兀的一句话,让殷郊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两个人真是有趣,形容对方的用词居然如出一辙。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奇怪之处,只好说:“西娅心地单纯,是个很简单的人。”
却看到帝辛不屑地一哂,莫名地说了句:“简单,正是不简单之处。”
随后大袖一挥离去,把他扔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