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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比干剖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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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的雨潺潺而落,携卷着轻柔微冷的春风,滴落在三重宫阙的金色琉璃瓦上,发出“嘭嘭”的响声。偌大的王宫里安静得如同深秋的湖泊,只有极远处忙着躲雨的知更鸟,发出短而尖的鸣叫,一声一声,哔剥哔剥。
梨落宫外殿原有的十二内官裁了一半,内殿的八大侍婢也只留了三个。姜王后下旨,众人出入梨落宫都要谨小慎微,免惊了妲妃娘娘养伤。更严令所有奴才和侍卫,前日发生的意外事件决不允许透露半分。
妲己床前的太医忙成一团,个个眉头紧锁,细细讨论治伤的方子,却是左一个右一个地行不通。
帝辛坐在屏风外面,一脸乌云。旁边伺候着的奴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安静得出奇。屏风里面和外面虽一扇之隔,竟像是两个世界。
许久,只见屏风那边走出来一个太医回禀道:“大王,妲妃娘娘颈骨重创,本来已是濒危;加之她似有旧疾未愈,现在仍旧昏迷不醒。新伤旧患加在一起,导致其脉象虚浮,呼吸极浅,血流凝滞。怕是要不好了……”
帝辛的眼中随即划过凄厉的光芒:“不好了……怎么就叫不好了?她旧伤未愈你就给我治好,骨头断了就给我接好!哪门子的‘不好了’?!再跟我说这句话,我就叫你脑袋搬家!”
几句话吓得太医跪地请罪。这时听得屏风里面传出几声呻吟,随即就有太医出来禀报:“大、大王,妲妃娘娘醒了!”
帝辛“噌”地站起,冲进里面去,太医和奴才撤了大半,帝辛得以坐在她身边,握起她的手:“爱妃,你怎么样了?”
妲己用力睁开眼睛,冲他张了张嘴巴,可是喉间疼得难受,她不敢出声,只对他做了口型。他看得心酸,安慰她说:“妲己,你不会有事的……孤王保你不会有事,孤王说到做到。”
她疼得流出眼泪,浑身使不出一丝力气。哪怕摔在巫彭山的地洞里,在虹銮殿被锐戟戳了几个窟窿,她也没这么难受过。虽然曾经中过云中子的蛊,断骨裂筋之痛远非此次所及,可是这次伤了喉骨,一呼一吸间痛入心肺,更是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眼前的帝辛顶着一头乱发,胡子生得更盛了。早前她就嘲笑过他,说他蓄的胡子能给鸟儿做个窝。结果第二天就见姜柏辰登门,说大王赐给梨落宫一个鸟窝。妲己惊讶之下,竟发现那是一团胡须做成的精美的巢。姜柏辰在一旁陪笑:“大王特意嘱咐,剃下胡须来给那只金丝雀作窝。”妲己不禁莞尔:“那我得谢过大王了,我家巧儿可算住了大商最贵的房子。”
往事犹在眼前,可昔人却已命在旦夕。妲己不禁哽咽,这一哽咽便更痛了。她用嘴唇接着说:“子辛,我可能……活不长了。”
帝辛红了眼眶,只是摇头。
妲己又说:“这不关伯邑考的事……我自被云中子伤,便患了心悸。一旦受惊,便心痛不止。沉疴难除,也自随它。”
帝辛赌咒般对她说:“管什么沉疴心疾!天下间的好药材,我不信找不来治好你。”
妲己再次落泪,艰难地摇摇头:“不要再费力了。我的伤患,怕是除了……便再难治好。”
妲己的唇语说得很慢,帝辛能听懂个大概。可是那“除了”之后的关键之处,他却怎么也没看透。
他轻声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可以挽回你的性命?”
她再次用力,眼圈已瞪得通红,许久方从喉咙间吐出干涩粗哑的三个字:
“玲……珑……心。”
在一旁侍候的鲧捐听见妲己这句话,心“嘭嘭”跳个不停: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不知道她患有心悸的事。她绕了这么一大圈,不惜拉上姬家父子做垫背的,不惜豁出自己的名誉和性命,原来就是为了要跟帝辛要这么个东西!
不过鲧捐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恭恭敬敬地回禀大王:“大王,我家主子自中蛊以来,每日心惊,或轻或重。奴婢曾到大云来寺求问高僧,高僧说娘娘此疾必需玲珑心一片方可根除。可是这玲珑心长什么样子,到哪里采摘,我们都一无所知。每日只好给娘娘熬些补药,以维持她的气血不虚。”
妲己无声地瞄了一眼鲧捐。这主仆两个面对天子撒下了弥天大谎,可是帝辛却毫不怀疑。他听到“玲珑心”这三个字,表情变得凝重,好像在思考什么军政大事一般。他下了几次决心,却总也不无法决断。直到他看到床上的妲己,妲己泪眼盈盈地看着他,突然就给了他勇气。
他拿过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对她说:“爱妃,为了你,寡人什么都愿意。你放心,三日之内,孤王便将这玲珑心取来给你入药。”
妲己的心稍安。
帝辛安顿好妲己,晌午时分回到寿仙宫。不出他所料,寿仙宫前已跪了一众大臣,武成王黄飞虎、亲王微子、箕子、上大夫费仲、下大夫夏招等人都在列,可他此刻最想见的却单单不在场。
他一句客套的话都没说,直接传了侍卫长姜令。
“伯邑考那厮现在何处?”
“回陛下,在地牢候旨。”
“很好。”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传孤旨意,将奸贼伯邑考醢为肉酱。”
旨令一下,如同晴空霹雳,众人霎时间哑然无声。醢刑,是先把人的四肢砍掉,留其头;若不死,凿其五官;再不死,挖其五脏。待血流干,断其头,悬于城门曝晒三日。余下尸体则碎为肉酱,分与狗彘食。整个刑罚可持续三日三夜,由六个刽子手轮流执行,乃大商最为严酷的刑罚。上一次动用如此大刑,还是二十年前,帝辛平定东夷之时,用在首领巴彦郎身上的。
跪着的这些大臣无不是看着伯邑考长大,视之与子侄无异。帝辛话音刚落,群臣争谏,此起彼伏。
“大王三思!邑考虽忤逆内廷,但罪不至此!”
“邑考之德行,人所共知。说他得罪妲妃,其中有曲折也未可知!”
“大王已有意释放西伯侯,想来总不是大过。邑考虽说通晓礼数,但不知何处得罪了娘娘,也是几句话的事。大王如斯动怒,何至于此!”
为了不致丑事外扬,阖宫上下,严厉封锁消息。大臣虽然猜到一二,总是不晓得周全。一想到那日,他看到伯邑考衣衫不整地在妲己床前,眼里喷着仇恨的怒火。而妲己被他掐得一度昏厥,现在仍是岌岌可危……白日还是风度翩翩的公子,一到晚上竟成了□□妃嫔的奸贼……自己是花了眼才会被这个衣冠禽兽蒙骗!
“住口!你们敢抗旨?!”
一声怒吼,慑得众人纷纷缄口。帝辛红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孤意已决。谁再求情,与之同罪。”
帝辛挥了挥手:“都给我出去,孤不想再看见你们。”转身就向寝宫走去。
群臣无奈,已经为姬家一门尽了最大的努力,现在也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帝辛走进寝宫,忽然叫来奉御官,密令道:“速发御札,宣比干。”
比干不在别处,正在府中。他本想一同去为伯邑考求情,可是下大夫夏招一席话把他留在了家里。夏招说:“邑考由您引荐,如今出了祸事,君上第二个就要追咎于您。瞧今局势,邑考其祸不小。老千岁还是留府中观望,吾等进谏若不奏效,老千岁还可进言。若大家一拥而上,怕是再没有为西伯说话的人物了。”
比干对他说:“难得你如此细心,我就听你一言。”
夏招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如今大王宠信妲己,朝廷失政。他又疑心甚重,虐待良臣。朝中有分量的大臣,唯老千岁一人而已!怎可不彼此相惜?”
比干听罢,也自叹息。
正想着,忽堂候官敲云板,传御札,立宣见驾。
比干长叹:终于找到我头上了。因自己之前力保姬昌,大王怀疑我与姬昌勾结谋反已不是一日两日。想来此行凶险,怕是无命归来。随即提笔,留下一行草书:
儿德:
不求美名传千古,旦做大邑商下一青松。
写罢即扔掉笔,大踏步随奉御官进宫去了。
话说武成王黄元帅同诸大臣俱在午门,只见比干乘马,飞至午门下马。众人上前,将比干围在中心,个个痛心疾首:
“老千岁一定要好好劝劝大王,再这么恣意妄为,非要亡了大商的根基啊!”
比干只是点头。
黄飞虎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对他说:“我们和您一起去,谅大王也要有几分忌惮。”
比干却不答允:“我是去协商,不是去打架。各位稍安勿躁,我定然平安归来。”
众臣目送比干离开,都只是急得没有办法。
奉御官一路将他引入九间殿。此时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连踏步也能听到回声。他不禁环顾四周,这熟悉的九间大殿,他一生出入了上万次。帝乙时他便一心辅佐君王,从迁都、平乱到新帝登基,大邑商的种种大事,他无不参与。也算是三代老臣,劳苦功高。如今大王大权在握,日益专制,身边的老臣死的死、辞的辞,如今也所剩无几。所谓兔死狗烹,真是可叹!
正流连间,帝辛一个人从后堂走出,一步一步,走到龙椅前坐下。
比干看见他出现,眼里浮现苍茫的泪水。他一言不发,只是正面向君王,伸出左脚,右膝跪地,左膝也跪了下来。然后手心朝上置于地面,恭敬地磕了三个头。随即站起来,再一次跪地朝拜,前后竟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如此大礼,连他登基之初都没见王叔行过。帝辛嗡声许久,才对他说:“王叔,怎么行这般大礼。”
比干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无物,等了一会儿才冷冰冰地回答:
“我不是对你行礼。我是对你身后的那个人行的。”
帝辛一听,顿时惊得一身冷汗。
这时,只听得比干又说了一句话:“我拜的是我的王兄,你的父王——帝乙。”
帝辛冷冷地看着比干,不知道他想耍什么花样。
“未知大王何故召我?”
“伯邑考那奸人冒犯宫闱,已被我削爵正法。”
比干不屑地笑了笑:“是因为妲己吧。”
帝辛注视着他,并未开口,胸中的怒火已然燃起。
“单为着这苏妲己,已经赔进去了多少人命……”
帝辛冷笑着说:“王叔这话的意思,是指责我滥杀无辜了。”
比干不卑不亢:“你滥杀的无辜还少吗?从梅伯,到杜元铣,到太卜,到伯邑考……这桩桩件件,都不问明情由,均施以极刑。就算有罪,好歹赏个全尸,也算是王恩浩荡。”
帝辛手中的念珠越捏越紧,嘴上仍是不动声色:“还有吗?”
比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在乎继续冒犯下去:“西伯侯姬昌,是我多年来的好友。他为人谦逊温和,素行仁义。坐守西岐,礼仪教化无不妥当。可不知是哪触怒了你,你便陷害他谋反,把我也牵连进去。邑考一心行孝,不远万里前来赎贡,却被你打入大牢,竟用上了极恶的醢刑……此等冷酷,我纵是想为你辩护,也无从下口了!”
帝辛猛地把念珠往脚下一掼,玛瑙玉石顿时摔得四分五裂。他指着比干的鼻子大骂道:
“伯邑考那个混帐乃是咎由自取!表面上衣冠楚楚,人模人样,暗地里淫邪好色,亵渎宫廷!姬昌老儿教出此等恶棍,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圣人,什么贤臣,全是虚仁伪义,道德败坏至极!”
比干也气得怒目圆睁:“你说伯邑考亵渎宫廷,我看倒是那妲己不守妇道,勾引了好人家的儿郎!”
一句话如惊雷般在帝辛心里炸开:他不是没怀疑过,可是这个念头一旦燃起便被他狠狠压下。他是宁愿治死伯邑考,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女人做出不轨的举动。可比干这一句话,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扯下。
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已然能看到满目的杀意。他再也没有拐弯,直截了当地对比干说:
“叔父幼年时期,曾于梦中得女娲娘娘点化,幸得一颗七窍玲珑心。”
比干没料到他扯了这么一句没头脑的话,只是默然地点头。
帝辛几乎咬着牙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如今你勾结姬昌谋反,为贼子伯邑考说情,又于殿前忤君。但念你是三朝老臣,又是孤的叔父,寡人不忍赐你极刑。你只管献出一片玲珑心,救我濒死爱妃。寡人可酌情饶你一命。你自动手吧。”
比干听了他的旨意,气得睚眦欲裂,拼命忍住,问他:“心是何物?”
帝辛说:“乃王叔腹内之心。”
比干怒奏曰:“心者一身之主,百恶无侵,一侵即死。心正,手足正;心不正,则手足不正。心乃万物之灵苗,四象变化之根本。吾心有伤,岂有生路?老臣虽死不惜,只是社稷丘墟,贤能尽绝。今昏君为救妖妃妲己,赐吾摘心之祸。只怕比干在,江山在;比干亡,社稷亡耳!”
帝辛拍案而起,怒曰:“君叫臣死,不死不忠。台上毁君,有亏臣节!如不从孤命,姜令,拿下去,取了心来!”
比干大挥衣袖,一派视死如归的气魄:“不必了!左右,取剑与我!”奉御将剑递与比干。比干接剑在手,望太庙大拜八拜,泣曰:“成汤先王,岂知殷受断送成汤二十八世天下!非臣之不忠耳!”遂解开衣带,将剑往脐中刺入,将腹剖开,顿时血流如注,腥气逼人。
帝辛眼睁睁看着比干将心一点点剜出来,浑身像个血人一般。他纵是冷酷无情,此时也不禁浑身颤抖。待比干将心挖出,已颓然倒地,气息奄奄。临死前仍不瞑目,口中念念道:“非臣之不忠耳……”
一颗七彩绚丽的玲珑心静静地呆在比干身旁,散发出朦胧的光芒。一蹦一蹦,颇为有力。帝辛不知这玲珑心竟有这般妙处,离了血脉还能搏动,感到稀奇不已。可是一看到惨死的叔父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他又不禁心酸不已。
他跪在比干的尸体旁,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跪拜这位叔父,也是最后一次。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此时雷霆乍惊,轰隆隆地碾过天际,一溜儿到了天边无涯处,想来又是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