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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含冤被笞 ...

  •   三日后,梨落园。
      伯邑考外伤初愈,来到梨嫣门前敲门。
      “梨嫣,我是伯邑考。开开门吧,我有话对你说。”
      预料之中的没有动静。
      “唉,”他叹了一声,“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不该逞能随苏将军外出打猎,更不该把紫鸢误认作你。可我真的想见见你,你怎么样了?伤口还疼不疼?有没有让医官再看一看?”
      寂静无声。
      “……好吧,你既然不肯开门,那我下月甲子日苏府祭典再来拜访。我要回西岐去了,临行之际向你辞行。这一方白丝我系在你的窗棂上了。你受伤未愈,千万保重!”
      他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梨嫣却在此时开了门。
      伯邑考回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梨嫣看着他,他脸上的伤痕犹在,摔坏的臂膀抱在胸前,正满眼愧色地看着她。
      梨嫣终于心生不忍:“你身体也未痊愈……经得起舟车劳顿么?”
      伯邑考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不妨。你肯原谅我,我在西岐也不至于日夜忧心了。”
      梨嫣侧过脸去:“谁原谅你了?”
      伯邑考笑,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认真地说:“我走以后,你一定要勤加练习琴技。你天资聪颖,琴艺成就将不亚于紫鸢。”
      一句话正说在了梨嫣心坎上,她点点头。
      这时,忽然一阵哭号声传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梨嫣皱眉:“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伯邑考讶异。
      梨嫣摇摇头。
      “下月甲子日是我大商一年一度的受礼,今年受礼被特赐予令尊冀州侯操办,虽然天子坐守朝歌不能赴礼,但届时首相、三公、四镇诸侯等王公大臣都会前来观礼。这些被缚的奴隶,就是被选中成为的下月的‘人牲’。”
      听到这个字眼,梨嫣突然感到寒冷,如针刺一般从脚底一下子贯穿到头顶:“什……什么叫‘人牲’?”
      “这你恐怕不清楚,人祭是我大商的一种传统,用来祭祀的人就叫‘人牲’,‘人牲’和其他祭祀牲畜的数量需要当场占卜,由天神决定。随后这些人会在祭典上被砍头,头和尸体最后会被埋葬。‘人牲’已经是最高级别的祭品,被选中成为‘人牲’的奴隶应该感到荣幸。”
      伯邑考一番话毕,梨嫣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这些奴隶,也有父母,也有手足。凭什么帝王将相就能享尽人间富贵,而这些人就要为了一片龟甲兽骨身首异处?”
      伯邑考狐疑地看着她:“昔年女娲抟土造人,先是仿照自己的影子用泥土捏成人形。后来觉得实在太慢,便拿一根藤条沾满泥土随手一挥,落下的泥点也化成了人。这些人世代繁衍,被手捏出来的人世世富贵,被藤条甩出来的人代代为奴。这是亘古不变的天理,天经地义啊!”
      梨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本能地后退:“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女娲又能怎样,凭什么决定人之尊卑?纵然女娲想要的,只要我不想给,她也终究是求之不得!”
      梨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来。伯邑考出身王侯之家,从小被灌输神灵观念,听见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论,心中骇然:“别再说了!这乃是亵渎神灵!快唤卜官来替你消灾解难吧!”
      梨嫣袖子一挥:“不必。你我道不同,无需多言。你请便吧。”
      伯邑考摇摇头,似是十分失望:“梨嫣,你再这般固执,定会大祸临头!你好自为之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梨嫣看着伯邑考离去的身影,在他身后轻轻唤了声:“红孩子。”可是他并没有听到。正是天高云淡的秋天,这肃杀的秋风,挟卷着片片血红的枫叶呼啸而来,落在梨嫣逆风飘扬的长发上。
      追随着伯邑考策马离去的背影,她跟着登上恢弘的城门,站在无数面无表情严阵以待的士兵中间,苦涩的泪就流进嘴里,那般苦楚,似乎要把她的舌头灼伤了。
      母亲,我有最高贵的血统,但这,远远不够。

      广贞堂里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诚惶诚恐的焦虑。一列奴隶跪在堂前,后背已被藤鞭抽打得血肉模糊,痛苦和恐惧使他们浑身发抖,面如土色。
      广贞夫人坐在高高的琼台上,蛾眉紧蹙,俯视众人说:“我最后问一遍,受礼那日将军要用到的那介夔凤纹玉圭到底被谁拿去了?丢失的玉圭是将军祭祖的必备之物,关系到我有苏一氏的宗庙社稷,而今受礼迫在眉睫,待将军遍邀诸侯归来,你们难道要让他空手去祭拜天地、在天下王侯面前丢尽颜面吗?玉圭在哪里在谁人手上,还不快说!”
      旁边站着的苏全忠狐假虎威道:“快说!不说把你们拉去做人牲!”
      众多奴隶不住叩首,泣不成声:“奴才等真的不知道!那玉圭乃祭祖之宝,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偷啊!就算我们不怕将军夫人的责罚,难道还不怕祖宗的亡灵来索命吗?求夫人明鉴!”
      审了足足一个时辰也没问出玉圭的下落,广贞夫人心急如焚:“把他们拉下去……罚一百藤!”
      “姐姐先别急,”坐在一旁的徐氏开口道,“我知道有一个人,极有可能盗窃这宝物。”
      广贞扶额:“何人?”
      “只怕我说了此人,夫人碍于将军的面子不敢加以制裁。”
      “岂有此理,事关宗庙祖先,就算是我亲生骨肉也必加严惩。”
      未等徐氏开口,梨嫣忽然走进大堂,看见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来到二人面前行礼:“大娘、二娘。不知这些下人犯了何罪,要受此大刑?”
      二奶奶诡异地一笑:“看看,没等我开口呢,她自己就来了。”
      广贞有些惊讶:“你说盗窃玉圭的人是梨嫣?”
      二奶奶阴阳怪气地说:“我倒不敢说一定是她。只是昨日全忠路过广贞堂,曾经看到这丫头鬼鬼祟祟地从这里出来。说也奇怪,过后不久宝贝玉圭就不见了。想必这丫头手头不宽裕,来这里盗宝,误将玉圭带走也不足为奇啊。”
      夫人沉思片刻,对这番话半信半疑。
      这时苏全忠向底下的奴隶使了一个眼色,人群中便有人附和:“没错啊夫人,昨日辰时左右,夫人和小姐去用早膳,我就曾看到小郡主来过。只是不想她会是盗宝之人,因此不曾禀报。”
      梨嫣闻言,辩解说:“我昨日确实来过广贞堂,但只是来找紫鸢姐姐,不得谋面便走了。玉圭绝不是我盗走的。”
      广贞听罢,有些犹疑:“也罢。为证清白,着人去梨落园搜屋。”
      “遵命!”
      不一会儿下人回来了,手捧一介夔凤纹玉圭,正是广贞堂所失之物。“禀夫人,果然在梨落园寻回宝物。”
      广贞一见,拍案而起:“好啊!梨嫣,我一直信任你人品正直,不会做出此等行径。如今你有何话说?来人,把梨嫣绑起来,鞭打四十藤,以正家法!”
      梨嫣被下人绑住,殊不知这原是徐氏的算计,先让苏全忠偷走玉圭,再将其藏进梨落园。
      家奴做惯了这类体罚之事,此时扬起藤鞭狠狠抽在梨嫣的背上。梨嫣惨叫一声,后背顿时裂开一道口子。一起一落,刚打完十藤,她的后背就已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大娘……梨嫣素来严守家法,十余年来尺寸不犯。今日之事实在冤屈啊!”
      一声声皮开肉绽的撕裂声响彻大堂,被赦的奴隶看着梨嫣受此鞭笞,无不暗暗心痛。
      二十藤未过,只听一声铿锵的“住手”从门外传来,随即一身紫衣翩跹而来,直至几人面前。“放了梨嫣,这事与她无关。玉圭是我拿走的。”
      她伸手止住藤鞭,家奴一见紫鸢在,不敢再下手。
      “昨日我见这玉圭玲珑剔透,便拿在手中把玩。忽听下人报梨嫣曾来找我,于是把玉圭顺手拿到了梨落园,寻梨嫣不见便回,却不知把宝贝落在了那里。”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瞠目结舌。
      梨嫣被打得头痛眼花,神志也变得不清醒。她只觉眼前一团紫气,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眼前的黑暗愈加深沉,还未及听到后面的故事,她便闭上眼睛沉沉地昏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感觉好像有清凉的雨水滴在她的背上,凉酥酥十分舒服。
      她睁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枕头,发现自己趴在床上,整个后背暴露着,有侍女给她涂药水。
      “小郡主,你醒了?”侍女欢欣地问道,随后冲着身后大声喊:“小郡主终于醒啦!”
      梨嫣弱弱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小郡主不记得了么?两日前你被夫人误认为盗玉圭的贼人,被罚了十多藤昏过去了。这都两天两夜才醒来呢!”
      “是啊……我记得当时不知怎么就成了盗宝的贼,大娘很生气……后来,紫鸢姐姐来了,我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到这里,侍女的眼圈红了:“小郡主不知长郡主多可怜……”
      “她怎么了?”
      “那天你被鞭打,长郡主替你求情说玉圭是她拿走的。夫人很生气,二奶奶也在一边冷嘲热讽,说什么‘姐姐不是说就算自己的骨肉也要严惩么’之类的话。夫人下不来台,大小姐骨头又硬,就那么一人一句,夫人气得把大小姐绑了,让家奴把那四十藤没打完的全打在大小姐身上了。捱了二十多藤,现在还趴在床上呢。”
      梨嫣听了这前因后果,头脑一热,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我与你不过淡水之交,又喜欢上同一个男人,你何苦替我捱这无头冤屈,反吃了一顿鞭打。
      “帮我穿上衣服,我去紫雀阁看看她。”
      “小姐身体极虚,还是不要四处走动为好。”
      “不好,说什么我也要看一看。”

      看见紫鸢的第一眼,梨嫣只感觉惨不忍睹。她的肩头和后背肿得老高,撕裂的伤口遍布她的后背。广贞夫人亲自煎药去了,留下一屋子婢女围在她床边。梨嫣看见她趴在床上,汗水涔涔,眉头紧蹙,每当婢女将药水滴在她身上,她就止不住一抖。
      梨嫣轻轻唤她:“姐姐。”
      她听到,睁开了眼睛。哑声对下人说:“你们都下去吧。”
      梨嫣接过药水,亲自给她擦伤。
      “你身子还没好,出来乱跑什么。”她闭着眼睛说,一如既往的冷漠。可这句看似不近人情的话,在梨嫣听来却分为亲切。她轻轻地握住紫鸢的手,这两只流淌着相同血液的手,没有任何距离,没有任何阻隔。
      “自从上次和那个少年一别,再也没有人这样关心我的死活。”梨嫣轻声说。
      紫鸢微微一笑,其实她的容貌较梨嫣还是逊色三分,但比梨嫣多了一分成熟,一分优雅,一分大气。
      “我只是不忍看你太坚强。”
      梨嫣的心微颤,被久久压制的眼泪再一次涌上来。尽管十二分不愿提起,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对紫鸢说:
      “你马上要……出嫁,这么一来,又不知拖到什么时候了。”
      紫鸢的回答却有如平地惊雷:
      “我知道你喜欢他。”
      梨嫣立时没了言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那什么。”
      “没关系,我不介意。”紫鸢的回答倒很坦然,“从你可以为了救他一命弄得伤痕累累我就可以看出来,你对他有意,其实他对你也有好感。不过梨嫣,我说一句你可能不爱听,你们俩不合适。”
      心里的纠结被紫鸢一眼看穿,梨嫣紧张过后,反倒释然了。他们之间的不合适已经非常明显。不过梨嫣心里越来越疑惑:伯邑考并不像是红孩子——哪有那么活泼大胆的熊孩子长大后变成这个样子。反而在她的记忆里有一个人,与这长大后的伯邑考暗暗吻合。

      离了紫雀阁,梨嫣看到恢弘的虹銮大殿里,受礼的准备即将告成。一应祭、礼、酒器包括鼎、鬲、簋、觚、尊、瓿、盉等俱全。九盏饕餮独柱爵分列排开,梨嫣知道那是备给首相、亚相、三公和四镇王侯的酒器。那介曾给梨嫣和紫鸢带来麻烦的夔凤纹玉圭被放在祭台的正中间,直到受礼开始之前都有专人看管。在祖先的灵位前,还有一具雕刻有四只卷角羊的尊,通体饰以细密云雷地纹、夔龙颈纹、蕉叶纹与带状饕餮纹。梨嫣只听说它是祭礼中最顶级的礼器,昨日才从朝歌运来,唤作“四羊青铜方尊”。
      梨嫣静静地看着殿外那个新挖的大坑,过不多日那里就要埋葬不知多少人的尸首。而对于这一切她都无能为力,她只能暗暗地祈祷:上天若有好生之德,请赐示那些该死的巫师,让这些可怜的人牲死得哪怕少一点,再少一点。
      此时的她还没有想到,受礼大典上的卜辞并没有让太多人丢掉性命,可是天帝选中的那个,却是让人万万不曾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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