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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邑考来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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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数年来,苏护出兵的日子渐渐少了,在府中待的时日越来越长。苏护一直对梨嫣宠爱有加,以前对梨嫣避而远之的一众人此时也不敢见罪于她。曾经有个苏全忠的小跟班称梨嫣为“小姑娘”,被苏护听到,将那小厮罚了二十藤,轰出将军府。此后除了二房,再无人敢欺负她。
这一日,梨嫣搬了一把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姑姑给她洗好了葡萄放在一边。她优哉游哉地吃着葡萄,好不惬意。姑姑笑话她:“已到了二八年纪,看你还能闲多久。”
梨嫣一听,忙揽过她的胳膊:“好姑姑,等我出阁的时候,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姑姑瞥了她一眼,忽然转了话题:“听说府里快有喜事了。”
梨嫣好奇问道:“怎讲?”
姑姑靠近她说:“大小姐桃李之年,可算找着婆家了,听说还比男方大一岁呢。”
梨嫣心头一惊,手里的葡萄滚落下去:“紫鸢姐姐嫁与谁家公子?”
姑姑却卖了神秘:“这可不知道,据说还没谈妥。”
梨嫣沉默了。这几年与紫鸢的交情虽不深厚,但她一身遗世独立的气质,与梨嫣还有些投缘。既然要出阁,也算好事吧。许是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梨嫣生了些相怜的念头,突然就想找她说说话。思及此处,她和姑姑打了个招呼便往外走。
岂知刚走到别意居后面的回廊,她便迎头撞上苏全忠等人。他平日不思进取,经常结交一些游手好闲的王侯公子来府胡闹。梨嫣视若无睹,径直朝前走去。
“怎么着,见了本少爷也不打招呼。”苏全忠拦住她的去路,身后一群男人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她。
梨嫣不理。只听人群中有人坏笑:“苏兄,你家室果真显贵,连你家的丫鬟也这般天姿国色。”众人哈哈大笑,苏全忠自是无限得意。
梨嫣蛾眉深蹙,投去犀利一瞥。
“哟,这个丫头好生镇定,不是一般好惹的。”
“那又怎么样,苏兄乃是冀州侯长子,将军府的接班人。想要收拾个丫头还不容易!”
更有甚者开始叫嚣:“苏兄啊,你这位可人儿是什么人呐,若是寻常丫头,你要是不喜欢,哥几个的空房可多的是啊!”一群人哄笑不已。人群中却独有一双眼睛,含着微笑观察这个小姑娘的举动。
苏全忠得意之后忘了形,对一言不发的梨嫣说:“苏梨嫣,你的嘴巴平常不是挺厉害么?怎么今儿个就不吱声了?来来,说点好听的,你面前的这些都是王孙公子,说得哪个兄弟中听了,把你收了过去,哥哥保你个妾侍的名分!哈哈哈。”
梨嫣以扇掩面,单露出一双会笑的眼睛,不疾不徐地开口:“大少爷真是取笑了,梨嫣笨嘴拙舌的,不似你这般能说会道。不过诸位公子也留心些,凡事莫要说得太过。一来劲就汪汪的,是狗。”
一句话惊了众人一跳:这小女子真不肯吃亏的。苏全忠更是下不来台:“苏梨嫣!你平日在奴婢面前作作威福也就罢了,今天居然在本少爷面前装腔作势。还不赔礼!”
梨嫣正色道:“你整天不务正业,结交一些狐朋狗友,闹得府里乌烟瘴气。哪日爹爹回来,叫他好好收收你的性子。”
苏全忠气得发抖:“好个苏梨嫣,今日叫你尝尝我的厉害!”说罢一把把她推下回廊,她一惊,伸手去抓廊柱不成,反被露出的钉头刺伤,整个人跌下两丈高的廊壁,重重地摔了下去。
苏全忠大笑:“看你还怎样向爹爹告密!”
这时人群中冲出一人,对苏全忠说了一句:“苏兄,你这样可是过分了些。”随即敏捷地翻身跃下。
梨嫣被摔得头脑轰鸣,只感觉眼前一团红光,隐约听见有人对她说:“你感觉怎样?我背你上去。”睁眼便看到一男子,眉清目秀,丰姿儒雅。“你手掌流血了,我先给你包上。”说着拿出一方白色丝巾给她包扎。
那丝巾可不寻常,上等的通透蚕丝织就,绣有一个“喜”字。梨嫣一见旧物,激动非常,一把抓过来人的手:“是你!”那人的眼睛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一别五年,你还记得我。”
是红孩子啊!
一别五年,他完全褪去了儿时的青涩,变得卓雅俊美,仪表不俗。她还真没想过当年那个莽撞的孩子会出落成这般挺拔的少年。
这时只听上面有人冲他喊:“姬兄,你还真会挑英雄救美的时机啊!罢了,你们慢慢叙旧。”众人嬉闹着离去了。
她崴了脚,少年把她背上来,径往梨落园去。
路上,梨嫣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呢?”他答:“我从父命,受苏将军之邀,至此与郡主切磋琴艺。”梨嫣一听,差点从他背上摔下来:“天,你居然会琴艺!”他笑答:“这有何难,我可是从小就练的。无论是伏羲式、神农式抑或灵机式,给我一张琴,我就可以弹出好听的曲子。”梨嫣一听这般口气,想是以往还小看了他。至于自己并不谙宫商之道,父王为何要此子与自己切磋琴艺,可待父亲回府自知。
到了梨落园,少年把她放在床上坐着,问:“府里有没有医师?我去请来给你看伤。”梨嫣答:“巫医常在广贞堂待命,离这里很远。况且来了就是占卜,鬼啊神啊的,烧些纸钱作汤喝。我不要。”少年笑了,纠正说:“占卜是必须,不占就是亵渎神灵。不过现在情况紧急,介不介意我检查一下你的脚。我怕再有耽搁会落下病根。”
梨嫣腼腆地笑了,算是默许。
他小心地脱下她的鞋,将裙子揭至露膝,看到她一条右腿被树枝划得伤痕累累,脚踝肿得老高。他失色道:“遭了!这腿怕是不保!”梨嫣顿时心跳得紧:“真的?!”却瞥到他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逗你的,只是寻常的扭伤。待我出去寻些神农草和薜荔果,再拿点药酒,敷上三天,保证药到病除。”说着起身出去了。
看着红孩子出门的背影,梨嫣百感交集。
不一会儿他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开始给梨嫣涂药酒。梨嫣忍不住问他:“……我听他们叫你‘姬兄’,你叫什么名字?”他笑答:“我姓姬,名考,是西伯侯姬昌的长子,你也可以叫我伯邑考。”
梨嫣默默记在心里。
之后梨嫣就在床上躺了三天。伯邑考每天都会来她这弹琴,讲一些“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的典故,有时候也交给她一些基本的琴法,或“宫商角徵羽”,或“抹挑勾剔打摘擘托”。奈何梨嫣对弹琴之事一窍不通,学习了很多天也没有进步。
不知觉已一月有余,苏护从前线操练三军归来。见伯邑考在,忽想起曾邀此子来此间作客,因军务繁忙居然忘诸脑后。
“贤侄到此,叔父无暇接待,还望贤侄见谅失礼之处。”
“侯爷言重,乃是伯邑考上门叨扰了。”
苏护颔首微笑,忽然想起正事,婉言道:“贤侄可与我女儿切磋琴艺了不曾?有无心得?”伯邑考听罢,只觉这问题实难对答:“实不相瞒,与郡主论琴……与其说是‘切磋’,不如说是‘教授’。郡主的琴艺底子实在单薄。”
苏护不解道:“奇怪,紫鸢的琴艺虽不敢比帝舜,却也算得上灵巧精湛,怎被你说得这般不堪。”伯邑考一听这话,顿时脸红:“原来伯父是要我与长郡主紫鸢小姐论琴。侄儿糊涂,一月来只与小郡主交流琴技,至今未谋长郡主面。惭愧!”苏护一听,大笑道:“要说梨嫣,那可怪不得了。”
正在这时,只听有女声由远及近:“爹爹,可是你回来了?”登堂一看,果是梨嫣。苏护见爱女,笑道:“多日不见,我儿又俊俏了不少。”梨嫣见伯邑考在,不由脸上一热。
苏护转头对伯邑考说:“待明日,贤侄与我去郊外狩猎可好?”伯邑考一听,心下有些为难。苏护只当他身在异乡拘谨:“不必推辞!做我苏家的女婿,不可不懂骑马射猎之术。”说罢走出堂去。二人听到“苏家的女婿”都不免一惊,梨嫣看了他一眼,脸上泛出红晕,转身退了出去。只余伯邑考一人,心中乱成一团。
第二日黄昏。
梨嫣翘首盼望多时也不见父亲和伯邑考归来。眼看申时已过,苏护方神色凝重地回府,陈将军领一队兵士手忙脚乱地从门外抬回一人来,却独独不见伯邑考。
“爹爹,你可算回来了。怎么不见邑考哥哥?”
苏护叹了一声,只听后面的季枫叔叔说:“梨嫣,伯邑考独自追赶一只野麂,驭马不慎,从马背上摔下。等到兵士发现他的时候,他已昏迷多时。”梨嫣跑过去,看到伯邑考浑身是血地躺在竹担上,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看来真是受伤多时。梨嫣又气又急:“巫医呢?快叫巫医!”
听说伯邑考重伤,苏全忠和几个相熟的好友都来看看究竟。巫医随后赶到,一个给他验伤、止血,另一个却并不施救,只在屋里搭起台来,沐手焚香。梨嫣想要过去问问他到底在忙什么,却被苏护一把拉住:“切莫近前。”
梨嫣看到他点燃一柄火炬,拿一枚铜钩置于上。又取出一片龟腹骨,在甲骨的背面挖出一些小坑。等到小坑挖得差不多了,那铁钩也烧得通红。只见他拿起铁钩末端,用烧红的尖端在龟甲的小凿上一一点按,不多时就见甲骨表面爆裂出纹路来。
那巫医细细地看了龟甲的兆文,良久,对苏护说:“启禀侯爷,姬公子失血过多,阳气大亏。需一片千年首乌作药引方能保命,否则……”苏护眉头紧锁,说:“什么珍贵草药也可得,医师尽管开口。”那巫医道:“这种首乌可化人形,甚是珍稀,性情乖僻,众人易将其惊坏。而且有缘人随时可遇,无缘人百年难求。”苏全忠听得此话,面向众人厉声问道:“谁叫有缘人?赶快出去采药!”苏护怒喝:“无知之辈,退下!”
沉默多时的梨嫣此时开口:“父亲,请准女儿前去为姬公子采药。”
“梨嫣,你去不安全”。
“不妨。姬公子受邀来此间做客,伤重至此,难对西伯侯交代。”
苏护不语,见她坚定的眼神和表情简直和她母亲一模一样,无奈叹了口气,点头应允了。
那巫医见此,拿出一个袋子和一条红绳,对她说:“小郡主既然愿意前往,请带上这两样东西。你只要看见那首乌,必须目不转睛地用这红绳系住它的小辫子,因为一旦眨眼,它便会消失不见。系住之后将其从土中挖出装入神农袋,可保无虞。越早归来越好,不能晚于六个时辰,否则姬公子性命堪忧!”
梨嫣默默地接过这两样东西,双手相交,食指和拇指互扣搭在额前——她记得这是红孩子召唤红缨时使用的手势。她在心里默念道:邑考哥哥,你若听见我的心声,保佑梨嫣能成为你的有缘人。然后将随身白帕系在他的胳膊上,转身出去了。
此时正值酉时一刻,梨嫣出门径往巫彭山而去,那山本是黄帝御医巫彭的居住之所。传巫彭能祝延人之福疾,知人之存亡生死,其论断境界如斯。巫彭生前在山上种了九九八十一种奇花异草,繁衍至今已达数百种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