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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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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801年苏格兰外赫布里底的夏天,正巧是他守夜,却有闯入者触响了实验部的警报。
他刚刚出任务回来,只能迅速一披团服外衣从自己的窗口跃下。马靴稳稳落在地面上,他起身拔刀,六幻握在手里,却突然看见对面那人的眼睛,纯正的银灰色,金戈铁马怆然入梦而来,将周身铠甲狠狠击碎。男子挥刀当头而下,却在裸眼看不清的一连串虚影中,被那人的刀横截,当啷一声。他抽刀,却竟然被逼得连退几步。神田真正被激起了胜心,然而对面那人却无声地将藤太刀收回刀鞘,“My name is Lilyth Fyvie.”略微带着挪威口音的英语,发色瞳色却不是斯堪的纳维亚人种特有的淡色,黑发被风吹起仿佛被撕裂的战旗。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人会用这样仿佛探寻的眼神看着他,听到那个名字,也全无反应,只继续用冷漠地眼神看着那人,直到她报出一串数字,“L112358。”那是教团的统一编号,神田转身,“跟上。”
“不必了,你回去吧,我认得路。”
教团总部共分四大部,实验部(Laboratorial Dep),装备部(Weapon Design Dep),行动部(Exorcist Dep)和探索部队(Assistance Dep)。
考穆伊所在的科学班(Science team)是实验部的重要组成,黑色教团塔内本来错综复杂,科学班更是深藏在接近塔顶的密室内,便是不常回总部的人也会迷路,这人竟说自己认得路。
然而确认过身份,他也毫无和她共处的兴趣,这是一个令人望而止步的女人,他本能地避开。
他的寝室与直达科学班的路恰是两条相对的楼梯,男子迈上阶梯的最后一级台阶,突然想要回头看,全无灯光的黑暗中,身着黑风袍的背影无比庄严,仿佛王者走向荆棘遍布的王座。那一瞬间突然有恍惚的感觉,然而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Lilyth Fyvie,黑色教团实验部代号L112358,代称守夜人(Night’s watch)。
神田优(Kanda Yuu),黑色教团行动部代号E112359,代称殉道者(Martyr)。
他从未想过,为何他们的代号竟会是相连的。
那之后考穆伊也让他们一同出过任务,实验部的人为什么要和行动部的人一起出任务,他也没兴趣知道,只是在罗马城与Vittorio那一战,任务结束之后在城中留宿,他随意流连于一家小酒馆,结果与人斗殴,无意中划破了手臂。并不是什么大的伤口,一回头却看见那双银灰色的眼睛慢慢变成血红,Lilyth Fyvie那相较于寻常人更加尖利惨白的犬齿突然显得如此突兀,他本来已经拔出了刀,却见那人突然转身,以人眼无法看清的速度离开酒吧。
“I am flesh and blood, but not human.”那人当晚回来之后,曾这样向他坦白,“I am a vampire.”
罗马城的月色凄清,从窗外照进来,而小旅店的房间内并没有开灯,Lilyth Fyvie倚在窗边,双手抱臂,眼角略带肃杀。
他回到本部之后便向考穆伊提出了要求,不再与这人搭档。驱魔师?她自己才是魔鬼吧!
男人嘻嘻哈哈地扯着不相关的话题,直到神田冷冷瞪着他,白衣的室长才收起了一贯的态度,“神田君,你不如自己去和Fyvie说?……这个,我无法做主。”
男子走出室长办公室,一眼看见那女人抱臂斜倚着拐角处的廊柱站着。
“I am not interested in your blood, human.”声音略带沙哑,傲慢一如寻常。
“Human as in the whole mankind?”
“No, just you.”
他后来才从考穆伊的档案里知道,那人隶属维拉可拉斯血族(Varacolaci Kindred)。据说维拉可拉斯血族是罗马尼亚地区相当强大的吸血鬼,可造成日蚀和月蚀。大地一片漆黑,这样外出觅食时便不会被人发现。
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改变?时间那样久远漫长,连刀刻般的容颜都被岁月模糊。或许是因为那些暗夜中无声的挣扎与救赎,他已经……无法再用忽略的态度看待那个人,然而Fyvie却始终不远不近,仿佛冰冷、漠不关心又确确实实地保护着他。
那些断续的记忆如此深刻,甚至后来在他的脑海中反复演绎,因为岁月的积累和思考而加深了含义。
后来便是跟随提埃多尔和马利的长途跋涉,曾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从梦中惊醒,看见那人在月下的侧影,通常是野营的篝火映照,并不回头,却知道他已经醒来,于是轻轻哼唱一首摇篮曲。
好像并无人类感情的人,虚实不分明、亦正亦邪,可是那时她低头绑好他伤口的绷带,却令神田觉得他们不再是敌对的关系。
所以在梵蒂冈的时候,他才会伸手救了她,不过是为了两清。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她再也没有办法回到教团总部,回到Stornoway,教团的黑塔早已是一片废墟。
他怕她找不到他。
最后从亚洲支部出发去日本是因为总部的一纸调令,现在他想,如果没有拿到命令,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从他来的那个国家,有徘句写: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那时候的江户几乎已经完全被恶魔占领,不能直接取道江户湾,只能从琉球群岛一路北上。
他仍记得在伊江岛停留的那天,海滩上突然出现了恶魔,他当即抽刀挥斩。不断有粘稠的紫色血液溅落的身上,若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便被烧伤出一道深痕,然而那些烧伤的痕迹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然后消失不见。新的伤口很快又出现,然后愈合。
仿佛加快了时间。
身后突然有利刃破空而来的声音,神田下意识地转身挥刀去挡,却见藤太刀从远处横飞过来,将六幻一起打落,斜插入身后的流沙地。
熟悉的枪声疾速响起,炼金子弹咆哮着脱离枪口,那一瞬间那柄马格南左轮如同与那人的骨骼融为一体,数千片炼金弹片瞬间如花朵般盛开,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在零点几秒内完成一圈切割,火光与残存的恶魔肢体一起炸开,神田转头怒吼,“你在干什么!(What the heck were you doing!)”
“那么你在干什么?(What were you doing then)”Lilyth Fyvie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说话间露出唇间尖利的犬齿,“自杀?(Suicide)”
伤口的急速愈合不过是缩短了时间,可是同时也是在缩短他自己的寿命,这本来是一个只有实验部最高层人员才知道的秘密——他是第二驱魔师,所谓将丧失战斗能力的Innocence适合者的大脑移植到别的容器里,由此将Innocence的适合权一并转移。然而人造的驱魔师成功率极低,由此被折磨致死的实验者不计其数,他应是惟一一个存活下来的人,连男子自己也并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支持着他挣扎着活下来,残酷的实验早已泯灭了他此前的一切记忆。
每一次施放本不属于他的Innocence,就是在燃烧他自己的生命,当记载着生命容量的莲花凋尽之时,他就会死去。
“You promised me that you would protect yourself.(你承诺过你会保护自己。)”她微微侧过头去,神色虽然平静却有隐隐悲哀,“After all this time…”
她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形象永远傲慢与冷酷,然而此时竟然露出罕见的柔和表情。
男子最终缓缓道,“When did I promise you that.”
仿佛即将唤醒什么的沉重感与紧张感,那人却不再说话,只是无声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冰冷。
“How do I know.”
“You do know.”
一切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因为这个人出现在恰当的时间与地点,而是因为这个人本身,因为那些不可知的过往。
黑发女人伸手,于是沙地上斜插的藤太刀飞回她的手中,转身便走。
“解释清楚。”
如同终于被激怒,Lilyth回头,眼神锋利如刀,死白的犬齿也微微亮出唇间,“What do you want to know, human?”
神田回以同样冰冷的目光,明知这不是问句而是嘲讽,还是回答,“所有。”
女人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掠到他身边,伸手提起他的领子,“我没有向你解释的义务,少管闲事。”
他正伸手想要打落那只手,那人却微微向前倾身覆上他的嘴唇。这并不是亲吻而更像是一场争斗,锋锐的犬齿划破了他的嘴角,猩红血液顺着下颌一路淌下来,他本以为Fyvie接下来就要咬他了,那人却突然猛地推开他,银灰色的眼睛果不其然已经变成暗红。
Fyvie,那不懂用语言而只能诉诸行动的强势表达。
一时间他们都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各自转身离去。
一直到江户,他们没有再讲过一句话,现在想来他觉得后悔,如果早知如此,他会在还能够的时候,放下自己的骄傲,可是就算真的回去又能改变什么呢,骄傲是他和她的一切,放得下,就不再是他们自己了。
进入方舟之后与Skin Boric一战,本以为这是一场普通的任务,充其量不过是对手的诺亚而比较难对付而已。
愤怒天使拜丘,有神之闪电(Lightning of god)的称号,当时他要求自己一个人留下来战斗,不过是因为想着这是更快捷又将死伤降到最低的方法,却没想到那人也会留下来。
那是最后一战,连六幻和炼金子弹都不能在Boric的皮肤上留下伤痕,然而高大的诺亚有压倒性的力量,闪电将他们电得遍体凌伤,每一下电击好像并不仅仅是攻击,而同时将他的力气顺着地面一起带走了。
本以为全无获胜的机会,最后终于将其打倒的时候,自己也已经精疲力竭,倒在雪地上。
视线倒转,不见光的黑暗中,沙漏里的莲花缓缓凋尽。
要死了吧,这样也好,生命本来便是一场漫长的修行啊。
他那时其实只有十七岁,却觉得这一生很长,仿佛什么都已经经历过。只是想在最后闭上眼睛的时候,看一看那个人啊……
她究竟已经活了多长时间?吸血鬼是永恒存在的吧……纵使此刻他死了,她也会继续活下去,这样最好。人的一生那样短暂,在Fyvie看来恐怕不过是短暂如同蜉蝣的一瞬间。
“Kanda。”脚步声在耳边响起,这一次是长靴踩雪的声音,似乎也是疲惫至极。
“You are my life.”那四个字无比平静,一字一顿,好像早已打好了腹稿。
他感觉到什么不安的情绪,想要立刻站起来问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冰冷的手搭在他左手的手腕,那人是没有心跳的,他自己的心跳却好像被放大,最后那一句她换成挪威语,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立刻感觉力量从两手交握处源源不断地涌进身体,血液倒涌,本来已经渐渐停跳的心脏重新变得有力,他想他已经有力气挣脱,一伸手却依旧被非人的力气死死压制住。那人的另一只手横过来遮住他的眼睛,他不断挣扎,虚幻的雪被溅起将他的团服和长发染成一片狼藉,吼声冲破唇齿,“Fyvie!”
没有回音,于是他再次呼喊,这一次已经近乎嘶吼,“Lilyth Fyvie!”
直到他昏迷过去,她再没有发出丝毫声音,那句you are my life,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次醒来时,他独自一人倒在雪地中,本来断裂成碎片的六幻完好无损地放在他身边,抽出来看,上面竟然有那人的藤太刀上龙与蛇交错的花纹,不过是片刻错觉,很快又恢复成了光洁的刀刃。
她一定是自己先走了吧,这个人不是一直如此么?
出了方舟后,他找到Miranda Lotto,卷发的南欧女子却抬头悲伤地看着他,“神田,Lilyth的时间消失了。早在你们还在方舟里的时候。”
他面无表情,静静道,“你说什么。”
“神田……”
其实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时他的莲花都已经凋尽,是真的要死了吧,她说的you are my life,其实是把自己的生命,换给了他。
若非如此,六幻上怎会有她的刀上的花纹。
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天低头看着Miranda手上的罗盘,所有驱魔师的时间如光点缓慢转动,每一个都是不同的颜色,五彩斑斓,映入眼中如同彩虹碎了满盘,没有一个是她眼睛那样深邃的银灰色。
神田转身,沿着入间川的河岸缓慢背对着大家走,一直抬着头。
她曾对他说,I never said that you could trust me.声音略带沙哑,轻若烟雾片刻飘散,其实他那么了解她,若不是这样感情再无一丝一毫根除的可能,她不会这样保护一个人。
黑暗中她掐灭了烟,双眼半阖如同疲惫。挪威日耳曼民族的轮廓偏深,容颜如刀刻一般,一刀一刀,刻在他的心上。深隽入骨,那是抽出刀来,就能画下的轮廓。
心里深不见光的黑暗里,寒冷与孤独怆然涌上,仿佛尚在巴黎的时候,山雨欲来,玛黑区的公寓里唯有壁炉燃烧,火光那样温暖,而她坐在窗台上,缓缓擦着枪。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有狼人破窗而入,谁也不知道数月后的远东,竟然就是永诀。
那么多年,用了那样漫长的时光,他才学会爱上一个人,他才学会放下自己的铠甲。
苍茫大地万里河山,残阳嫣红一如武士刀尖上滴落的血液。
其实早在伊江的时候,他其实早已认输,他答应了她,骄傲地活着。只是现在,她却不能在那里,不能在最后的时刻,像此前的千百次一样,站在路的尽头等他。
然而连这样的记忆她亦不肯给他留下,回到本部后不过两天,他已经开始记不清相处的细节,一周后,将这个人彻底地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