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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三十六章——殊途同归来时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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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笼囚车“隆隆”在街市中滚过,前一辆内只二人,皆白发苍苍披散于肩,形容倒还整齐,囚衣之上几无污迹,相形而下,后一辆车内要腌臜许多,车子虽大,然七八人同挤其中,手脚连稍稍转动的空间也无,囚衣脏污发髻散乱,皆靠着车壁僵坐或耷拉着脑袋,全不似活人。
囚车之后是戴着枷锁铁镣的一趟长队,瞧那队伍长度,怕不有几百人之多,老少俱全,都被脖子上宽大的木枷压得微弓了腰,拖着脚上沉重的铁镣一步一步朝前挪动。不时从队伍中传出哀嚎,中间低微啜泣之声和皮鞭抽在人身上的闷响。
一名军官模样的人高头大马在第一辆囚车前开道,两队长缨荷戟的士兵于两旁压阵,在街道两边围观的人群中陆续朝着刑场前进。
街边人群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大都带着些同情惋惜之色望着囚车中人,议论纷纷。
“金大人家这是怎么了,好好的闹得居然要灭族,唉……”
“对啊,好几百条人命啊!”
“金家世代行医,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命,如今却救不了自己的命……”
“就是就是,若非金家医馆的大夫妙手回春,我这条老命可撑不到现在,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呢?”
“这事儿闹这么大,到底是为了什么?”
连声疑问在人群中如水面涟漪般荡漾开去,只惹得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却有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似是世家子弟,面带得色,故意大声道:“听我爹说,这金御医意图谋害皇妃不果,被人告发,皇上震怒,这才下旨问斩,连坐三族。”
那人身旁围着几人,尽皆穿金带玉,但似乎家世不如人家显赫,面上多少泛着谄媚,附和道:“尊大人位居都察院副使,所言必定不错。只是皇上如此大动干戈,不知是哪位皇妃有此荣宠?”
年轻公子眼光四顾,见人们都竖着耳朵听他说话,不禁得意更浓,越发大声道:“哪位?不就是年前进宫的那位朴容华么?如今已是淑容公子了,以男子之身入得□□,一年之中位份晋了三级,可不是天大的造化么?”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呼,那公子顺着声音极目望去,眼前不由一亮,好一副天姿国色!
金希澈思绪紊乱,无心再听那公子炫耀,拉了韩庚在人群中挤撞,快步朝刑场跑去,将一脸艳羡的都察院副使家少爷抛在身后。
与此同时,街对面也有二人在人群中挤向前去,其中一人边走边望向这边,终因距离太远人潮密集放弃了叫喊。
“昭阳殿”里,宫人们来来去去尽量放轻脚步,生怕惊动了庭院中的主子。
朴正洙在院中望着日影发怔已有两个时辰,自早膳后便这么愣愣地站着,看日头从东边升起,渐渐移向正中,越是计算着时辰面上哀戚之色便愈显,却只能手脚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再有半个时辰,金哲便要人头落地,即便知道了又如何,他能做什么?
去向金英云求情么?凭何缘由?
皇帝消减太后羽翼,太后弃卒保帅,金哲不得不死,何况金英云原本也是为了他好,让他能说什么呢?
日影渐消渐短了。
金哲跪在断头台上,双目微闭,神色黯然。金夫人跪在他身边,望着围满台下的族人,不住啜泣。
半晌,金哲睁开眼,望着夫人道:“事已至此,伤心无用,唉……自作孽不可活……自作孽……”
金夫人突然痛哭出声:“老爷……”
“幸而有天师相助,旭儿得以逃过此劫,使我金家香火有继,你我死后有知,也有面目去见祖先了。”
金夫人呜咽着点头:“临死却不能见上一面,我的旭儿,为娘想你想的好苦……”
金哲怆然长叹:“只要旭儿保住性命,不见又如何,为夫罪孽满身,能存活至今已是祖上积德,只是苦了夫人你……”
金夫人落泪不止:“同富贵共患难,夫妻本该如此,老爷何出此言?”
金哲点点头,转首看看同跪在断头台上的几名妾室及庶出子女失魂落魄的模样,眼中有淡淡不舍,正欲开口,台下传来击鼓巨响。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监斩官将“斩”字牌掷向台下,刽子手端起酒碗,牛饮一口烈酒,“噗”地喷在手中飘着红缨的刀上,双手握刀高高举起,锃亮刀身映着正午时分的日光耀花了人们的眼睛。
“夫人,来生再做夫妻吧。”金哲深深看了夫人一眼,阖眼安然受死。
“昭阳殿”里,朴正洙握紧了拳头,绝望地闭上眼。
刀光闪过,人头滚落台下。或许是刀光耀眼,或许是太过血腥,围观人群大半侧了头,不忍目视。然却有四人瞪大了眼,看着刽子手不停挥刀、落刀,不一会,台上台下所有囚衣跪地之人全匍匐在地,身首异处,刑场内血流成河,腥气冲天。
炼狱般的景象令得刑场周围鸦雀无声,直到一阵呕吐声打破了寂静,人群中方轰然闹腾起来,个个面色青白,捂嘴呕心不止,连握着屠刀的刽子手也被那冲天的血腥激得手颤不已。
又好一阵,金希澈方魂魄归窍,发觉与韩庚交握的手上冷汗淋漓,心口突突地跳,胃里翻江倒海,扭头看韩庚,也好不了多少,眉头紧蹙,有冷汗从握着自己的手心中一滴一滴渗出。
茫然四顾,人群几已散尽,旁侧仍有两人仿佛石雕泥塑似的木然瞪着那些尸体,定睛一看,却是金钟云和金丽旭。
扯了韩庚过去,拍拍金钟云的肩膀,不料金钟云猛然一震,直扭头对着金丽旭叫道:“小旭!小旭!”
金希澈与韩庚都吓了一跳,同时看向金丽旭,只见他目光发直,死死瞪着断头台上,视线却没有焦距,瞳仁中漆黑一片,双唇紧抿,口中“咯吱”响动,显见是牙齿剧烈摩擦出声,双拳紧握,任金钟云如何用劲也扳不开,指缝中已有鲜血汩汩冒出。
看到这种情形,两人吃惊不小,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金钟云一迭声叫道:“小旭,醒醒……”
不论三人如何叫喊摇晃,金丽旭始终如走火入魔一般没有反应,情急之下,韩庚只得一掌砍在他后颈上,将他砍得昏了过去,金钟云方能扳开他的双手,早已是血肉模糊。
金希澈道:“你家离此较远,‘凤仪阁’就在左近,先去为他疗伤。”
金钟云点点头,抱了金丽旭跟着二人来到“凤仪阁”,在厢房中为金丽旭清洗包扎了手伤。因他昏迷不醒,只得将他安置在床上等待醒转。
看金钟云细心为金丽旭掖好了被角,金希澈拽了拽他衣袖,三人一齐来到希澈房中坐定,希澈性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钟云双唇微启,欲言又止,希澈挑眉:“怎么,说不得么?”韩庚碰了碰他,金希澈“哼”一声,仍是盯着金钟云。
看看金希澈,又看看韩庚,金钟云喟然叹息:“也罢,我们既已结为兄弟,便不应有所隐瞒,然此事说来话长……”
金希澈道:“你慢慢说,我们听着就是了。”
“去岁初春,我前来京城游历……”
方听得金钟云开口,金希澈神色古怪之极,令得韩庚不由看了他一眼,然见他无甚表示,又回头继续听金钟云讲述。
“机缘巧合之下得以结识御医金哲,金大人得知我以占卜为业,极力央求一卦,推辞不过,我只好为之占得一卦,然卦象显示……”
韩庚问道:“卦象如何?”
“我从卦象上得知金大人曾因一己之私害过一人,虽推算不出此人是谁,却知其身份尊贵至极,金家日后必会为还债赔上全族性命,金大人即便深信不疑,为免金家绝后却仍孤注一掷,当夜便将嫡子金丽旭交托与我,对外则声称他暴病而死。又因恐人生疑,再也未曾与丽旭见面。”
“那丽旭他……可明白内情?”
“自是明白的。小旭天资聪颖,金大人虽未与他明说,他也猜到几分缘由。”
希澈道:“那今日……”
“小旭面上冷淡,却极重情,今日亲眼目睹父母至亲问斩,自然身心剧痛支持不住。说起来,若非我当日那一卦……”说到后来,金钟云语调低沉,似极痛悔。
韩庚正色道:“因果循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无论当日你是否推算那一卦,今日之事也定会发生,怎可胡乱责怪自己,况且若非你之出现,金家已全族俱灭,如何会保得一个金丽旭?”
金钟云默然半晌,面上悔恨渐消,歉然道:“韩庚哥教训的是,是我着相了。”
金希澈在一旁没有做声,心中却波涛般汹涌澎湃不已,那日“海殇”之中的情形彷如电影画面在眼前闪现,背后有一滴滴冷汗浸湿衣衫。
还是躲不过么?
即便因了那两人在指环爆炸之时的情绪波动而导致了各人命运有微小变动
——原本年少失怙孤苦无依的金丽旭得到了金钟云的照顾
——原本是监斩官的恩亲王李赫在如今变成了驸马爷权势尽失
——原本因李特而死的金哲却因朴正洙的到来苟活一年后因朴正洙而死
但是,大局却未变
——朴正洙不是李特却仍然入了后宫
——无论是李特还是朴正洙,始终因金哲一事与金丽旭有了血海深仇
——还有金家上下的几百条人命……
说什么重来一次便会不同,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原来仍是既定的结局么?
金希澈瞪着韩庚,脑中轰轰作响,连金钟云何时带金丽旭离开也不知。韩庚知晓他有心事却问不出来,只得由了他去。
金丽旭自醒来后便一言不发,只通红的眼眶透露了心绪,跟着金钟云回到家中,顺从地喝完金钟云煎熬的宁神汤药,复又上床睡了过去。
金钟云回到房中,自床下摸出一只木匣,打开,盯着内中物事沉思良久,终是拿了出来,又将空匣塞回床下。
翌日清晨,金丽旭醒来便见金钟云等在房门外,见他醒转,金钟云只道:“当日金大人将你托付与我,只为保你平安。而今你有两条去路,由你自主选择,务必要慎重考虑再行决定。”
金丽旭开口,声音竟嘶哑干涩:“哪两条去路?”
“跟着我,自可保你一世无忧;或是……”金钟云淡淡道:“你想报仇?”
金丽旭盯着金钟云,似想从他眼中直看进心中去,好一会才开口:“我要报仇!”
金钟云点点头:“也好。但你的仇人乃九五之尊,若要报仇,这世上只有三人可襄助与你,其中一人与我有旧,他曾允我一个承诺,我可要他收你为徒,待你出师之日便是大仇得报之时。”
“他是谁?”
金钟云伸出手,手心中一块绯红血玉在晨曦下熠熠生辉,金丽旭蓦然喘息促急,眼前闪过昨日刑场上遍地血腥,朦胧中听得金钟云清凉声音:“可曾听说过‘血玉’安七炫?”
“凤仪阁”中金希澈与韩庚接到一封信:
“希澈哥、韩庚哥见信如唔:
我与小旭今日起程远行,再会无期,勿念,诸事安好。
钟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