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梅花五

10、道阻且右

　　第二天，陆房师姊又来给他送了两次饭，自然还是苦口婆心劝他一番，让他早点给师傅认错。
　　于青只能报以沉默，因为他知道，这错是认不了了。因为直到现在，他颠来倒去的，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怎生也放不下的秦易水！
　　晚上，陆芳又来了，这次手中拿着一件衣袍，看于青的眼神里充满着担忧，还有……幽怨。“小青，师傅命我给你换上这件袍子。”
　　于青毫不拒绝地让她帮自己换上，也并不问为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
　　陆芳不禁又怜又气：“你是痴了还是呆了？整天半死不活的，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怎么办？又能怎么办？于青面无表情。
　　陆芳等了半日，突然掩面奔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日，陆芳还是按时给他送饭，于青不吱声，她也不再言语，只默默看于青把饭吃完，再默默地端出去。
　　只是于青若不把饭吃完，她却不允，也不多说，就站在那里直直望着他，逼得于青无奈，只得把饭吃完。
　　那袍子自上身就再也没脱下来过，而于青纵然每日里如呆似傻，也渐渐发觉了一些什么。
　　这天陆芳一端过饭来，就被于青拉住，一改往日痴楞模样，急着问到：“师姊，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陆芳面不改色：“你先把饭吃了。”
　　于青大声道：“我不吃！我也不是傻子，师姊你快告诉我吧，为什么每天饭菜不同，却都有同一种味道？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把饭全部吃光？”
　　陆芳哄他道：“你先吃，吃了我就告诉你。”
　　于青哪里肯信，把面前的饭菜猛地一推。若不是他穴道被制不便，饭盒早就滚到床下了，饶是这样，饭菜也洒出不少。
　　陆芳又气又急，抓起饭便往他嘴里塞：“你快给我吃……”于青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个一向温柔有礼的师姊怎么变成这样，然而下意识地仍是拼命躲避，就是不吃。
　　陆芳无奈地把饭盒一墩，声音里带了哭腔：“好好，我告诉你，全告诉你，行了吧。师傅给你穿的这件袍子上浸了他们新觅的剧毒，如果那秦易水想要来救你，定叫他中毒身死。此毒毒性极强，中了之后便再难解去，而你日日把袍子穿在身上，必须不断服食大量克毒药物才不至于被侵入体，这饭菜里便掺了药物，你再不吃，一会毒性发作，可就来不及了……”
　　于青这才如梦初醒，当即用力去扯那袍子，陆芳忙上前阻止，挣扎之中，于青只觉脑中一阵晕眩，身不由己地倒在床上。陆芳见状，知是毒性发作，忙把饭朝他嘴中塞去。
　　于青使劲摇头，陆芳费尽气力，他就是咬了牙不咽，陆芳无奈之下，心慌意乱，只好丢了于青飞奔去找师傅。
　　片刻，陆步平赶到，不由分说，强行掰开于青的嘴，把一粒丸药灌了下去。丸药入腹，于青晕眩之感渐息，睁了眼哀求地望着师傅。
　　陆步平看看地上散落的饭菜，冷笑道：“你要绝食么？”于青无言以对，心想：也不必绝食，只要不服药物，不久就会毒发身亡，也就威胁不到易水了。
　　陆步平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又是一声冷笑：“你决心就是死，也要护着他了？”
　　于青恳求道：“师傅，是弟子犯了错，你要处死弟子，我也无怨。只是秦易水，不要再为难他了，不要拿弟子当诱饵……”
　　陆步平冷冷道：“你跟他感情深的很啊，不过那么几天功夫，师傅不要了，命也不要了。”他重重哼了一声，又道：“只是想死，没那么容易！你该不会想每天都让为师来喂你吧，没问题，你虽不敬我这师傅，师傅却心疼你这徒弟，便是每天喂你，又当如何？”他靠近于青，缓缓说道：“还有，你以为你死了，我们就没办法诱秦易水过来吗，只怕那时，他会死得更惨。”
　　于青绝望地闭上眼睛，道：“我吃……我吃……”
　　自从毒衣之计被于青知晓之后，陆步平便不再把药掺在饭里，而是直接加大剂量，命陆芳喂给他吃。之所以说是喂给他吃，是因为陆步平怕于青撕扯衣袍，又加点了他臂上天泉，曲泽之穴，使其不得乱动。
　　于青也不再拒绝，给了便吃。而那饭菜，尽管常常吃得艰难无比，几欲呕吐，也务必挣扎着吃下去。这倒让送饭的陆芳看了好不心酸，因劝他道：“小青你前途无量，何必为了那秦易水弄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他未必会来找你，我看你倒是自己快送了命了。他秦易水有何德何能，叫你这般死心塌地！”
　　任她怎么说，于青一语不发地躺在那里，恍若未闻，逼得陆芳只得恨恨离去了事。
　　于青躺在床上，但觉思维魂魄开始游移，昏昏沉沉中，仿佛看见秦易水来到面前，一如初见当日，玉树临风，衣袂飘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那脸上带了笑，越发显得艳极无双，耀人眼帘，不由得喃喃一声：“易水。”
　　只听秦易水答道：“小青。”声音虽低，于青却被震得一下子清醒，原来，不是幻觉，秦易水真的来了，手扶在自己身上，正站立在自己床边。
　　于青如遭雷击，一下子坐起身来：“易水，你怎么来了？”秦易水微微一笑：“我来带你走。”说着衣袖一抚，替于青解开穴道。
　　于青却顾不上理他，慌忙去枕下狂掏，拿了一手的丸药：“快！快服下，我衣服上有毒。”话音刚落，几日来被自己强力压制的毒性瞬间爆发，身子一仰便晕倒过去。
　　秦易水大惊，看他手中丸药深浅不一，有的还残缺不全，知道是他克扣下自己的解毒之药为自己准备，心中又急又痛，伸手入怀掏出一把药丸喂入于青口中，呼道：“小青，你醒醒，你怎么这般愚傻，我既耽搁这么久来救你，难道还没有做好准备吗？……”
　　只听屋外几声掌声，陆步平踱了进来：“好，好一对伉俪情深，看了真叫人羡慕。”秦易水一时之中也顾不上管他，只是焦急地看着于青，见他呼吸变得正常，这才抬起头来，怒道：“你怎能这样对待小青！”
　　陆步平冷笑道：“如今这世道，师不师，徒不徒，男不男，女不女，我这么做，又有何妨？”
　　秦易水懒得理他，抱起于青便想离去。
　　陆步平道：“秦易水，你以为这里是那么好来好走的么？你不觉得头晕吗？”秦易水经他一提，果然感到一阵晕眩，随即才感到鼻腔之后一阵暗香蜿蜒流动，怒道：“冷魂香？！你怎么会有这种古怪迷药？”
　　陆步平笑道：“便是专为你准备的。冷魂香，绝肠散，相生相克，克了冷魂香，便治不了绝肠散；治了绝肠散，便中了冷魂香。秦易水，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把我们看得忒低了？”
　　秦易水想要离去，却是迈不开步，手便向剑上摸去。
　　陆步平看他动手，忙道：“等等，你等我说完。你便杀了我也跑不了多远，适才我已经给山下埋伏的各派掌门高手发了信号，说话间这就上来了。你身中冷魂香，又能跑到哪里去？”“不过，”他话锋一转，“你想保得我徒弟和自己性命，也不是没有办法。”
　　秦易水已觉得手臂移动吃力，一时之间是怎么也搭不上剑身。
　　陆步平忽然换了一幅脸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秦易水，跟我走，跟我走行不行？”
　　秦易水一惊：“你想干什么？”
　　陆步平面孔扭曲，和平日里严肃正派、气定神闲的样子判若两人，直勾勾地望着秦易水，声泪俱下：“秦易水，我真的是没办法了，我还是忘不了你，忘不了你啊！28岁那年在古剑门看了你一眼，真是惊鸿一瞥，宛若天人，从此以后在我心中，世间一切俊男美女草芥不如，除了你是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可我知道，我没法等你长大，没法让你相伴身边，……我知道，纵使我再神魂颠倒，再念念不忘，一切也都是不可能的。我只有躲得远远的，把全部心思都用到练武授徒上，拼命地想要忘掉你，抹去你。我不敢提你，不敢想你，不敢去管你的任何事，甚至都不敢再行走江湖，怕听到关于你的任何消息。我以为我做到了，经过这么多年，可以不再思念你，可以面不改色地谈论你，可以不再把你放在心上。”
　　“可是武林大会我又去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是想要检验一下自己的毅力，还是为了一个突然无力抗拒的心愿，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我不该去，不该去啊。再次看你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就那么一下子，我苦苦支撑的伪装又全部崩塌，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些年来，一切所谓的遗忘和潇洒都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假象！”
　　他几乎爬在地上，痛哭流涕，洒脱殆尽：“秦易水，你就是我命里的克星。你知不知道，你折磨得我有多苦，可我对你是真心的，一片真心。从见到你到现在，我年近四十，再没碰过一个女人，再没为谁动过心。不信，你去看看我那些徒弟，都是因为眉宇里有你那么一点神韵才被我招来的……”
　　秦易水又是惊异又是无奈，此刻，冷魂香的作用已经使他的手臂无力承担什么重量，于青一下子滑在地上。
　　陆步平抬起头，眼里充满了巨大的企求渴望：“救救我吧，秦易水，我怎么想也不能没有你，不能失去你。我发誓，我不会再在乎世间一切流言蜚语，不要一切名声富贵，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答应我，跟我走吧。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再耽搁就走不了了，只要你一句话，我们马上就能无影无踪地离了这里，好好生活……”
　　秦易水难以置信地看了他，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声音虽轻，听起来却是语意决绝，心思坚定。
　　陆步平坐在地上，呆了片刻，突然仰天大笑：“我真傻，我还是不死心，我竟然还抱有一丝幻想。陆步平啊陆步平，妄费你这一生了！”他突然拔出长剑，一下子刺进自己的心窝。
　　秦易水为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只见陆步平脸上露出绝望却诡异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道：“秦易水……你让我……爱不到……你，我也让你……爱不到自己想爱的……人……”他身子趴了下去，用最后的力气按动墙上一个机关，倒地而死。
　　随着他的倒地，秦易水的身影瞬间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