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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红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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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礼坐在玉馔轩二楼临窗的位子,初夏时节,阳光别样明媚。北京的街市并不妄称京都繁华,叫卖声此起彼伏,望去满目琳琅,煞是热闹。
一个卖皮影人的小摊摄住了胤礼的眼球。捏杯失笑,他忆起七年前那个上元佳节,他和胤禄、承溪三人,便装夜游灯市,那时的承溪,看见这个影人就挪不动步子了。
“唉……”胤礼一饮而尽,酒很烈。
五年了。动荡的康熙五十一年已经过去五年了。承溪饮鸠而亡已经五年了。皇家对外只道废太子宠妾不忍胤礽遭遇自尽,自此玉牒除名,承溪的生命一尘不留的走了。其实谁心里不明白她死的不清不楚的呢?她要如何狠心才抛得下这些人这些事?
胤礼不信。他清晰地记得承溪在太原面铺时,扬着头好看地笑着,说要寻找她前世的爱人。一切都那么真实,怎么会转瞬就轰塌呢?
那日得知消息时,他还在胤禄府上商议着储位虚悬后的对策。匆匆来了一个小厮,附耳几句,胤禄脸色就变了,目光直楞楞的令人发寒。胤礼唤他,他也不回。胤礼慌了神,一掌拍在他额头,他才怔怔地看着胤礼吐出几个字:“承溪,死了。”
胤礼无法想象四哥的反应。因为哪怕是自己都几天缓不过神来。要习帖抄经却执笔踌躇生生滴墨毁了一沓宣纸,要给额娘去请安却往德妃娘娘宫里去,有人新婚前去贺喜却着了一身素白……
那个冬天显得尤为漫长,大家都笼罩在灰灰绰绰的阴影中。有废太子带来的朝野震荡,内心还有一份失了色彩的沉寂。
自己业已娶妻,果毅公阿灵阿之女缇缇。门当户对,婚礼不输胤禄。想想自己曾经埋怨胤禄大婚时的失魂落魄,胤礼摇头笑笑,又自斟自满上一杯。自己还不是也被那夺目妍丽的红色灼伤了眼。
说到胤禄,他已经做了父亲了。他每次看向静玺的眼神中都含着一种难言的怀念与愧疚。胤礼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但是胤禄对静玺近乎专宠他还是明白的。静玺是个安恬的人儿。水秀的双眸灵动着无波的情绪宛转,樱唇浅抿,仿若在水一方的佳人。她是个美好的所在,但是命运似乎不愿放过淡泊清华的静玺。生育三子一女,长子当日卒,次子未及取乳名降生一旬后亦卒。膝下仅有长女端瑕和去年生的幼儿弘昚①。
胤礼小呷口酒,静玺眼中淡淡的疏离很值得玩味探究。
胤礼稍皱眉头,今天的酒味道烈而不醇,品之无芳。胤礼有点恼怒:这玉馔轩乃百年老店,怎么也开始欺客了呢?!
招手唤来小二,小二苦笑道:“爷,您是咱这儿的老主顾了,我们哪敢拿次品来糊弄您啊!这实在是小店现在最拿得出手的酒了。”
胤礼见这跑堂一脸为难,不像在说谎,忙问:“此话怎讲?”
“唉,爷,您也知道,我们是靠着您这些老人儿常客捧场的。可现在杀出一家瘦红楼来,抢尽风光抢尽生意。我们店大,支的摊子也大,实在受不起她们这样折腾啊!”小二脸上尽是不忿。
胤礼乐了:“呦呵,谁家的生意竟能把玉馔轩难倒?瘦红楼?名字倒别有番意蕴。”
小二嘴一撇:“当然有韵味了!那里的姑娘们个个都狐媚的紧!勾的众位爷们成天介往那跑。”
“是青楼?”胤礼不解。
“挂羊头卖狗肉!做酒家的买卖,跑堂的却都是一群女流,花枝招展地满处招呼。那老板听说更是貌美,京城贵少们为一睹芳容,恨不得金山银山堆到她家门口去。”小二说的手舞足蹈,很是夸张。
胤礼转念来了兴趣,整整袖口,笑得不恭不羁。
瘦红楼?到要见识一下。
瘦红楼是京城酒家的一枝新秀。开业半年,皇亲国戚富商贵少,都成了过府常客。不仅如此,一些文人骚客,也不端高雅脱俗的架子,夜夜醉酒于此,笙歌丝竹,甚是美哉。
时下京城里,街头巷尾谈论的“卷帘人”,即与这瘦红楼的老板有关。此人名叫“水怜”,坊间传闻她:堪比洛神,不输西施,才超汉文姬,艺通杜十娘,性格更是温婉体人,落落大方。做事也毫不含糊,把瘦红楼打理得井井有条,令人钦佩。但她行事一向神秘,只有几个亲近的人才知其一二。也正如此,人们才好奇这位奇女子的真面目,那层面纱说轻也轻说重亦重。
于是独yy不如众yy,京城名流间开始传诵“寻找卷帘人”一说。取李清照小令中: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另作道:谁怜水帘,谁与卷帘?一时间俊才年少们争相拜访,只为佳人一笑,见得庐山真面。但无论多么贵重稀有的礼物送去,水怜都会委婉退还。但大家依然纷纷登门,乐此不疲。
然,卷帘人难觅。
胤礼听得如此的传奇,更是急急赶去见识下扬名都城的瘦红楼,和它的主人——水怜。
瘦红楼并不在闹市,偏居于市西。胤礼行至店前,尧是他见过许多大场面,瘦红楼还是出离了他的想象。
正对街面的是左右各四的琉璃高柱,径宽丈余,直撑起这方天地,光芒陆离迷幻。中间用嫣红的珊瑚石裱起“瘦红楼”的篆体招牌,牌匾上三字耀眼英气,柔媚中不失挺拔。放眼进去,厅堂里豁然开阔。匠心新颖的天井,中央低矮,是一处水池,妖娆地开几枝不蔓不枝的水芙蕖,暖风抚过,吹皱一池春水,兼送缕缕沁芳。南北西东四席珠帘,叮当剔透的水晶灿若星辉盈照彩虹。几相辉映间恍若置身瑶台,抑或圣山水帘。
“这位公子,您是住店还是饮酒?”身后传来一个淡美的女声。
胤礼回头,来的女招待浅笑自若,顾盼倩兮。“我来找人。”胤礼笑答。
“不知公子找的是哪位?烦请坐下喝杯茶,我去替您寻她来。”她对的流畅自如,有条不紊。
“我的一位故人。”胤礼神秘地说。
女者失笑:“您的故人总也有个名字吧!”
“水怜。”胤礼倏地敛色,说得认真。
那女却一改刚刚的恭顺,说道:“公子玩笑了。我们小姐从无故人,在世上孑然一身。想必您找错人了。”
胤礼瞟一眼那女子,想是她已经应付了若干这般花招了。“罢了,你把这个拿给你们主人看。说我要见她。”胤礼无奈地解下腰间坠着的虎牌递给她。
纯金打造,十七颗东珠嵌在周边,上面有满文,正是他爱新觉罗•胤礼的名字。这虎牌,每位阿哥都有一个,做工大同小异但均价值连城,况且沾了皇家的气派更加珍贵。想那水怜能摆开这么大的架子,定会懂得着金牌的意味。
胤礼由人领着往东边雅座饮茗,想到自己最后还是要用这个身份来达到目的,还是哂然一笑。
水怜站在瘦红楼至高的阁楼中,繁复的镂空窗棂华美精致,投下的阴影印在她年轻娇巧的面容上,观去仿佛静止了的工笔画。
“小姐,有人要见您。”玲珑躬身低声说。
水怜看看她,眼波流转。
“这是他要我带来给您过目的。他虽然是单身而来,但气势不小。”玲珑继续道。
水怜接过东西,初见时眼眉一动,那抹感怀伤恸瞬时融化在她眼中。轻轻扶起玲珑,水怜点点头,一脸郑重。
瘦红楼的茶确实是上品。茶汤清冽澄澈,香气浓郁醇和,品之回甜淡爽。胤礼举着这杯茶,隔着水晶帘眺视场院,生出些人生虚浮的念头来。
玎玲玲的珠帘声响打破了胤礼的参悟,回首看向来者,胤礼唇边洒脱的笑僵在了那里。
“承溪!”胤礼不顾风雅的揉揉眼睛,不肯相信她竟然死而复生了。
来的女子面露惊诧地睨了他一眼,飘然走到桌边坐下,放了胤礼的虎牌在桌上。
“水怜?”胤礼懵了。
她笑开,眸子里温暖荡漾,点了点头。
“你在开什么玩笑?!承溪,这五年你在哪里?过的好吗?怎么会开这瘦红楼,还做了女老板?!”胤礼看进她的眼睛深处,问了许多。
水怜无奈地叹叹气,玩味地朝他笑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摇头。
“承溪,走,随我回去,无论怎样总会照你周全的。”胤礼见她不肯理会自己,只一味笑靥待人,心下烦躁,捉了她的手腕便要往外带她。
水怜立时面带愠色,强挣出胤礼的钳制,青色长衫下,身体瑟瑟颤抖,只两道目光投在他脸上,恼怒、谴责、不懈、鄙夷,漫溢各种贬斥情绪。
胤礼分明熟悉的面容,此刻带着原来从不曾有过的神色,一双潋滟水目直直地瞪着他审视他。胤礼清醒几分,承溪虽然并不似大家淑女样拘谨温婉,但眼前水怜周身的戾气完全不肖承溪的恬美可人。胤礼也抄手仔细打量起闻名遐迩的水怜来。极肖的五官,但微妙的细节神采却有些迥然,淑淡娴雅的气质亦非承溪所属,看上去年岁也较承溪应有的小几载。她,难道不是承溪?胤礼蹙眉。
僵持中,刚刚那位侍女推门进来,见他二人两相凝视,目光泠泠,忙放下手上托盘,向胤礼行了一礼,慢慢说道:“公子,今天您好大的面子,仅凭一道金牌不费吹灰之力就见到我们家小姐。这可是外界想都不敢想的。当然了,公子气概非凡自不懈于这些俗人欲念。但我们家小姐身有痼疾,口不能言。说的难听些。水怜便是个哑巴。这些隐秘之事本就是小姐的痛处,想公子仪表俊雅,也定是个懂得怜香惜玉之人。如果小姐为此得罪了公子,请公子海涵。我们瘦红楼做的是小家买卖,店里的姐妹也俱是贫苦人家。您今日既已达成所愿,如想继续在此品茗静憩亦可,如嫌这里矮仄我们便也不虚留您了。”
水怜听得此虽然面色不再那样凌厉,但还是剜了玲珑一眼。总是告诫她要藏拙,今天又这般锋芒毕露。
如斯不尴不尬,胤礼心绪又紊乱似麻,深深看了水怜一眼后,抱拳而去。
玲珑目送胤礼走远,搭手扶着水怜出门,语带自责:“小姐,我知道适才窝不敢顶撞那位公子。但是你是第一次见陌生人,不知根不知底的,当时你又那么无措……我就……”说着,玲珑低下了头。
玲珑本名不叫玲珑,是水怜收留的一个贫儿。那时寒冬腊九,冰雪刺骨,她缩在城里的一个角落中,浑身伤痕。刚刚从继母魔爪中逃脱的她根本无以为生。游走在奈何桥边时,一个温暖馨香的怀抱拥住了她,水怜眸子裹着浓浓的暖意,关切的注视她。水怜说:“记住,无论怎样都要活着。”同样年轻的水怜说这句话时带着厚厚的沧桑。从此,世上就有了玲珑,永远在水怜身边的玲珑。她铭记永生的便是水怜冬日时温煦如春花的笑靥。玲珑也的确聪颖伶俐,不辱水怜赠她一句:玲珑骰子镶红豆。
水怜握了握玲珑的手,浅笑着摇摇头,抬步出屋。
眼睛被水晶珠链折射的虹光晃了一下,水怜脚步微滞,回首望去。
桌上,胤礼的虎牌珊然停在那里。
①难死我了,别让我知道是谁给这可怜孩子起得名字!眘(s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