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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 顾旸 ...

  •   鬼船落水后还要颠簸上一阵才会停定。船中客人东倒西歪,有人连气还没倒换过来便先狂吐不止,对头一次坐鬼船的修士来说,这是常见反应。那人掀开遮挡船舱的帘子想呕到外面河里去,但当即遭到“喂不熟”的呵斥:“不可亵渎冥河!”

      船舱里弥漫开一股难闻的气味,酸腐混杂着恶臭,显然经过一场惊魂失态的不止一个人。顾旸本来就是满鼻子血腥味,现在又被这秽气一熏,只觉得喉咙里憋着一团酸,几乎撑不住也要跟着吐出来。他离门口紧,忙窜了出去。外头虽然有阴风,但总比舱内好得多。

      横空掉下来两条船,冥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保持平静,乌篷船被高高抛起复又稳稳落下。船身剧烈摇晃,顾旸只好扶着船舷半蹲半跪,咬着另一只拳头,酸水涌了满口,呛得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有人好心的抚了抚他的背,抬头一看,果见船老大目带关切的看着他,相比之下,“喂不熟”眼神里同情的成分就要差得多了。

      “我说小哥啊,这都第三回了,你怎么还如此狼狈?”

      至少我没有屁滚尿流,顾旸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但没有说出来。

      “喂不熟”摇头叹气,又道:“你可真是……这次控船的是我,不信你问问三爷,这次降落是不是很稳当?”

      “喂不熟”这话不算夸张,他毕竟修为实力远在韩三爷之上,如果是韩三爷独自控船,刚刚下落时只怕乌篷船就不是这么笔管条直地砸下来,至少还要在空中翻滚颠倒几圈。当初第一次坐船时顾旸差点儿吐破苦胆,第二次也晕了好半天。这一次如果不是中途吸进那股血气,他有把握自己可以从头泰然到尾。眼下顾旸无力反驳,也懒得张嘴说话,索性翻身仰躺下来。

      “喂不熟”也没有返回画舫的意思,反而跟船老大韩三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对这两个死过一次的家伙来说,操控鬼船从瀑布上急坠而下是乐事一件,而此时还可以满足地欣赏他们掀起的惊涛,感叹下那正卷起千堆雪的冥河。

      顾旸看着头顶最后一道冲天水浪拍下来,在鬼船上空那无形屏障上砸得粉碎,顿成千万玉屑飞琼。这场面的确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他胸中嗳气稍缓,虽然额头冷汗未干,但终于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醒悟过来:糟糕,刚才夺门而出时把剑匣给忘了。他赶忙爬起扑回船舱。剑匣还在他原来的位置放着。而见他回来,边上的江心月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他点了点头,而后便脸色轻松地转开视线。

      顾旸重又背起剑匣,觉得脸皮有些发热,一个剑修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该忘记他的剑,而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犯下这样荒唐的错误,也想不到江心月竟然会默默帮他守着剑匣。他心底稍稍涌上些感激,对江心月是致令他如此失态的祸首罪魁这件事的印象则淡去了不少。

      船舱里空气已经好了很多。这群修士一旦缓过精神,施展个清风决或是净身咒轻而易举。顾旸不愿在船舱里多呆,背起剑匣重又回到甲板上。

      尽管已经是第三次来,但顾旸仍然忍不住要为眼前诸般异象而惊叹。

      幽冥永夜,天无片云。猩红色的月亮静静照着宽阔的冥河。岸上雾霭重重,隐约能看到有无数身影缓慢移动,间或还能听到镣铐撞击发出的响声。那是鬼差押解着亡魂于黄泉道上逶迤前行。

      鬼魂的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头,顺着他们行进的方向望去是一座嶙峋高山,石崖丛生荆棘,山涧倒流血水。这山名唤罗酆,又叫阴背山,乃是是由天地间戾气和阴气凝结而成,至重而浊,据说山壁之下镇着十八层地狱。

      过了阴山,视野越发开阔,又行数里,前方遥遥可见一座城池。碧瓦飞檐,楼台缥缈,四角城楼上还树着不敲自响的催魂鼓。原来已经到了酆都城。

      冥河被酆都分隔成一个人字,一条蜿蜒向北,得名奈河,而另一条东南流向的,便是忘川。

      奈河径宽不过数尺,上面横着一根独木,便是有去无回的奈河桥。桥下血水浑浊翻波滚浪,桥上人头攒动,新死鬼魂拥簇前行,时不时还有从桥上掉进奈河里的,顷刻便被滔滔河水吞没。据说那些鬼生前作恶太多,连酆都城都不必进,便直接被奈河卷去血盆地狱销罪去了。

      鬼船不走奈河,但照例要在三途川这里靠岸停一停。以往顾旸没见有人在这里上下,但这次却是例外。明真上人居然在这里下船,径直往酆都城去了。

      顾旸不禁奇怪,听说酆都城中都是等待轮回的亡魂,明真上人一个活得好好的和尚,去哪里做什么?该不会是要去那里超度丁琳的祖父和师父吧?这样一想,自己都觉得滑稽。

      胡思乱想间,鬼船已经再次起航,驶入忘川。

      忘川河面比奈河要宽阔得多。河岸上站着几个鬼差,赶鸭子一样将一群群亡魂驱赶进忘川。大部分亡魂才一入水便被浪头卷进河底,也有个别试图泅渡到对岸,但没等爬上去便被守在那里的鬼差吆喝着轰回河里。

      这样的场景顾旸前两次并未遇上,他本想问问“喂不熟”,但那鬼修偏偏又跑回画舫去了。好在还有个船老大韩三爷可以问上一问。

      “没什么,地狱里又放出一批难满的鬼魂,准许他们去投胎而已。若想重入轮回必先要忘掉前生种种,是以要在忘川里把记忆荡涤干净。”韩三爷又状似随意地指着一个正扒住河岸挣扎哭号的鬼魂,对顾旸道,“你看那家伙,头上三千烦恼丝都还没化,所以才哭得那么响亮,显然还有放不下的心事,怎么可能放他入轮回……”

      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倒勾起顾旸更多好奇:“那怎样才算化干净?”

      韩三爷嘿然一笑:“前生记忆荡得越干净,魂就越轻,倒最后只剩一团无形无色的光飘在冥河上,等催魂鼓一响,就随着阴风忽忽悠悠飘进酆都城,重新投胎去了。”又说,“光用嘴说不清楚,我捞几个给你看。”说完,他果然抓起一个笊篱,探进河水中划拉了几下,再收回来时,笊篱上头纠缠着几团怪模怪样的东西,乍一看好像一堆透明的水母。

      顾旸凑过去仔细一看,那些“水母”上居然还生着一张人脸,眉目口鼻的位置尚可辨认。这些东西之前应该也是人形,但现在四肢躯干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一颗泡得稀软不成形状的头颅,看得他心中不由一阵恶寒。

      “看见了?像这几个也还不成,前世没有忘干净,所以还保留着五官面目。”说完,韩三爷把这几团魂重新送回忘川里,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有点儿恶心是不是?我就是因为不想变成这番模样,才不肯投胎的。”

      顾旸干咳两声,又听韩三爷往下说道:“其实当年我也浸过忘川,但好在我生前不是个旱鸭子,机缘巧合下,居然让我游到了鬼市。倒也算是我的运气,虽然也灌了几口忘川水,但记忆倒是没缺多少,只是泡化了脚。”

      顾旸心中不由暗暗一叹:忘川水都化不掉的记忆,那到底该有多刻骨铭心。

      说话的功夫,鬼船已经驶出很远。鬼魂的号哭声渐渐听不到了。只剩下船头激水的潺潺声。

      忘川上忽然飘起了雾;而猩红的月色因这朦胧的水雾而温柔了许多。

      韩三爷催着乌篷船加快速度,跟画舫并头前进。不一会便望见前头岸上有几点依稀火光。顾旸料想鬼市就在前方不远了。

      这时隐隐又听到岸上有人唱歌:“死生都怕。这轮回贩骨,如何得罢。不悟真常,强生枝节,性命了达不下。有中不解,无中无里,难明真假。离万法。这本来一点,何处安搭。敢问些儿话。修真养性,如何凭执把。甚是明心,甚为见性,甚是万缘不挂。甚为明月清风,甚是玲珑真潇洒。真法告,谁人慈悲,提携点化……”

      那是个沙哑老迈的男声,并不能说十分动听。但听见那歌声,韩三爷脸色却为之一变,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顾旸正觉奇怪,却听韩三爷问他:“小哥知不知道鬼市是怎么来的?”而不等顾旸回答,这船老大自己先自顾自说了下去,“不是所有的鬼都会被关在地狱永世不得释放,也不是所有的鬼都能投胎。有些鬼罪业不深,在地狱里走个过场便被放出来,可距离轮到他投胎还要等很久,便只好现在酆都城外等候;也有鬼甘愿长留冥界,放弃转生。

      鬼魂在幽冥界日常起居,一如阳世一般,也有各种需要。于是幽冥之主罗酆府君便在忘川下游建立坊市。又选派坊主,专管坊市事务……”

      顾旸有些摸不着头脑。鬼市的来历他其实也听说过,本不需要船老大再这样从头一一分说。但他又想,或许冥界的鬼魂都过得太无聊,所以才希望和他多聊几句解解闷,况且这船老大这样热心,他也不好出言打断。于是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若是有鬼魂具备什么可以造福阴间生众的特长,则会被府君许以各种好处,让他们放弃轮回,长居鬼市之中。比如纪叟酒垆的纪老,已经在鬼市里酿了三千五百年的酒了。除非哪天纪老翻糊涂,把酸了的春酒拿出来卖,又或是罗酆府君不想再喝老春,不然纪老是不用担心魂飞魄散或是被再丢回到忘川里的。

      而那些前生因果未了、执念尤其强烈的鬼魂,如果能进入鬼市,也可留在那里,直到魂力消散。还有一些人因为各种缘故误入幽冥,他们阳寿未尽,不能算鬼,但又不能还阳为人,也被安排在鬼市栖身……但鬼市真正兴盛,却是‘流火之庭’出现后的事情。”

      流火之庭?那又是什么?顾旸一下来了兴趣。而不等顾旸开口询问,却见“喂不熟”又从旁边那艘画舫上探出头来。

      “三爷,不是说今天就是石老就化的日子么?刚那又是怎么回事?”

      船老大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问我,我问谁去?”

      “得了吧,鬼市里谁不知道你韩三爷同石老最是亲近。石老是不是能撑得了今天,你会不知道?”

      “喂不熟”随话音一起飘落在乌篷船的甲班上,同韩三爷并肩站着,边听那人唱歌,边低声交谈。他们谈论的对象还是那个 “石老”,又说了什么“遁化”、“劫满”、“府君”、“坊主”的,顾旸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又插不进嘴。

      而此时岸上那人又另起了个调子:“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那人把这四句歌词又反复唱了一回,而后歌声便消失了。顾旸被歌声感染,心底不由生出一丝莫名的悲意,他又跟着默诵了一遍两首歌的歌词,但还不及品出滋味,又听“喂不熟”嘟囔了一句:“管他呢,既然石老还在,那我就再赚他一笔。”

      而后这鬼修就又钻进了乌篷船的船舱。

      顾旸本想跟着进船舱看看,却又挂心听那流火之庭的事情。他转头看船老大韩三爷表情已经轻松了许多,于是便开口问他:“前辈,那个流火之庭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韩三爷微微一笑:“不知道也不奇怪,你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当然不会清楚死后的世界。其实说来惭愧,那流火之庭我没有去过,所知也是道听途说。”

      他用手指着忘川水流动的方向,又道,“在忘川尽头是一座高山,据说上面有一座洞阳仙宫,而山脚下方圆万里,天火遍生,飞焰不绝,所以叫流火之庭。修士死后要么在酆都城转生重修,要么前往流火之庭经受炼度,而后才能进入洞阳宫修成真仙;但那流火之庭不是谁都能过去的,若没能抗过天火,可就是个灰飞烟灭,万劫不复的下场。而鬼市就在从酆都前往流火之庭必经的道路上,修士的亡魂不想转世重修,又没做好前往流火之庭受炼成真的准备,便先暂居鬼市。”
      说到这里,韩三爷只是摇头苦笑,“要不然,你以为那‘喂不熟’为什么那样热衷赚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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