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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他俯首看着怀里的女子,浅褐色的发丝纠缠在他的指间。
      片刻前,这个看似坚强冷漠的女子再他面前轻轻地哼着那首‘离歌’,情感像是一泓清水,由着漓溪,和着漫天阴冷的雨水最终聚结在姑苏。平日里寂静地让人遗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一时突如其来的猛然的上涨,积蓄已久的浓重心绪毫无遮拦地直接涌入的每一个细微角落。
      那泓清水溢满了心底,从眼眶里溢出。
      长久不曾敞开的心中幽幽地回应着那强烈情感,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响,他终于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默许了她抑制不住的最终决堤。
      细细想来,她终究是一介女子,一夜之间的家破人亡,连自己的国家都不复存在...她果然似她的名字一般,只是一株水草,随已是无根飘零,却依旧要故作坚强的仰着头,孤傲地活着。

      潮起潮落,他们二人都不过是这乱世中的一株浮萍。
      君子之交淡入水。
      一汪由漓溪淌到姑苏的水,怀拥了他俩。
      不因情所系,是为知己。
      她是他的知己。

      ‘公子,’她声音细小,轻的像初春的第一场雨,‘你……你从未告诉过我……你和他到底是……’她的话在潮湿的空气中隐去。句末的尾音微微地波动着,搅得他心地无法平静。

      他和他。墨桀和卓陶,两个曾经镌刻在斑驳竹简上的名字。一个为王子,另一个贵为储君。
      他记得年幼时翻看父王烘漆木几上的那些由只零破碎的竹片串起的书简,细稚的指尖划过流水般的繁复镌刻。他识得那些线条拼凑出的字,却不晓得那几个字就这样了了地断定了他们日后的命运。依稀记得母后喜形于色地搂着他,一遍遍地说:‘是你的,都是你的,天下都是你的。’
      艳丽桃红渲染的房间里,最受吴王宠爱的母子俩微微笑着,只是他的微笑是因为他的兄长:如果连天下都是我的,墨桀哥哥也永远会在我身边吧……

      姑苏河边,残阳西下,那个青丝如墨的美好少年温文尔雅的笑着。他笑着跑过去:哥,母后说我拥有这个天下,这下谁也不能欺负你了!你这辈子就在我身边吧!
      那个儒雅的少年低下头,气若游丝地说:那就好,你好,就足够了……
      哥,你怎么了?他伸出手,想要握紧他的双手。指尖触到的那一刻,他感觉到那名少年比刺骨河水更让人寒心的手,在他的指尖下,不住地颤抖,接着快速地下意识地从他手中快速抽离。
      哥,你究竟是怎么了?他不住地问。
      那名少年把脸埋得更深了,发丝掩去了表情。然而青丝墨服之间的皮肤上,他看到了比寒霜更加刺眼的苍白。
      你好,就足够了……淡淡的一句话,再一次被风碾散,随着残花的余香消逝在风里,却浓浓地熏染了记忆,旋绕不觉,荡气回肠。
      手背上渐渐失去温度的水珠,不知道是谁的泪……

      他抬起头,又是一场雨的降临……

      这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连十六天,最后一天的破晓时分,他离开了这座城,离开了了吴国,被远远地放逐到北方边境。
      前一天晚上,那名少年穿着父王的华服长袍,身后长长的衣摆在大殿上留下妖冶得让人畏惧的红。
      那个少年就这样坐在高高的殿上,许久的死静之后终于吐出一句话:你走吧……
      当时说的时候,是命令,是欣喜,还是无奈?
      他无从得知。
      再皎洁的月,也不曾照亮过漆黑的殿。那是王的大殿。深黑朱红的王。一个不曾被人看透的王。

      不曾……
      直到如今,他也不曾……

      她的手轻轻地拂过他眉头上的碎发:‘公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一些琐碎的陈年旧事罢了。’他唇角牵强地勾了勾,两瓣唇间,溢出的是清醇微苦的字句。
      她张开嘴,欲言又止,眼神渐渐恢复平日的淡定。
      ‘你陪我出去转转吧。’他闭上眼,将明丽的光照阻挡在他的眸子之外,也将呼之欲出的感情禁锢在眼睑底下。

      ######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
      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
      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他站在桥头,俯首低看着桥下水塘中采蘩的少女,歌声忽高忽低,都在着那像水波荡漾中此起彼伏。轻盈的衣摆在青白交错的萍蘩间飞扬。
      采蘩。每每宫中举行盛大典礼前必不可少的环节。
      初春三月,天气清爽。举国上下尚未而笄的少女都结伴乘着一叶轻舟,顺着曲折的河浅浅吟歌采蘩,然后极小心地编出繁复发辫。螓首娥眉,乌丝霜花,姑苏的美就在华灯初上时悄然无息地流露出来。
      那时,他们不过总角之年,发式装扮与女童几乎无异。自己总是爱跟着墨桀偷偷溜出宫外,故意无闻于他的担心呼唤,把大半个身子探在船外,然后灵巧地采摘那几株最清丽的萍蘩,继而拢过他那一头绸缎似的深黑色发丝,浅笑着细细编着。他也不抗拒,只是脸颊微红地轻声浅叹。两分欣喜,三分娇羞,五分妩媚。细长的眸子浅浅地泛着流光溢彩的斑斓。萍蘩的悠远香气在他脸上的细腻曲线上浸透,蔓延。即便是现在回想来,自己仍会有些发呆,有些惊异。发呆与他的妖媚,惊异于他现在的改变。

      他走下桥,信手拈来几只生机盎然的萍蘩,把子莼叫了过来,将那些萍蘩在头发上摆弄。最后放下了手,只将花摊在她的眼前:‘这给你,还是你自己弄得好。’
      她接过花,像是拾起了一个易碎的珍宝,格外小心。透过萍蘩最末端细微的轻颤,他能看到她的手的微抖。几滴水珠颤巍巍地落在地上,将青黑色的石板渲染出一抹浓重的玄色。
      余光中,他看到自己略微泛青的指尖,他意识到自己刚刚采的不是萍蘩,而是蓿芡,一种与萍蘩极为相似却有毒的植物。他将手指搭在鼻下,浅浅一嗅,同样的植被的青翠清馨,但与萍蘩不同,味道更加压抑,更加浓重。
      好似吴王大殿里,那个人身上挥之不去的甜腥香气,有什么东西,在那浓郁的香气下,怂恿着。
      ‘现在正是采茶的季节呢。’子莼忽然没由来地说了一句。仰着头,阳光洒下来,浅色的瞳子在光影交错下闪着光。眼睛里满是向往。一瞬间,忽然暗了下来,冰冷地望着他身后的一点。他转身望去,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男子,一身银灰色的官袍在阳光下晦暗不明。
      ‘卓陶公子,大王有请。’那名男子简短地开口,声音嘶哑得有些刺耳。
      他眉头轻微地皱起,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回头,说:‘采过茶,到吴王大殿找我。’然后跟着那明男子渐渐走远。
      她表情木讷地走进茶田,由精致的荷包里取出两片皓青色的薄玉夹在手指间,一划,一提,将那茶树上依旧抽丝拔芽的几片嫩绿采了下来。她胡乱地想着:再有生机的绿色,瞬时也变的黯淡。从叶子离了树枝那一刻起,再是葱郁鲜艳也没有了继续生存的可能。她,也不过是那片暂时苟活的叶子罢了。

      那一首采蘩远远地响起,原有的调子被风吹得散乱,等传到茶田时,又变成了呜咽似的声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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