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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世(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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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世
1、
五殿阎王坐在轮回殿里,很是不爽地对着轮回王道:“你们其实是有剧本的吧?谁写的?拉出来!我绝对不弄死他!”
薛阎王淡定地批着文件,头也不抬地说:“没!若有剧本,还能让你最后死了?定是让你回你的封地上去,哪怕为情出家去当和尚呢。”见他快要跳起来,又道:“你当阎王这么久,还不知道擅自干涉人生死是本殿大罪。”
五殿阎王听了这话,也只得不开心地说:“干嘛这么着折腾本王?转个世累得半死!”
薛阎王犹豫了一下,却自知现在有些事不能说,只得转移话题:“那个文曲宫的散官长得还行么?别自荐枕席,结果却搞出来个男东施。”
五殿阎王不知道想起什么,脸都红了,然后轻咳一声:“还,还行吧。唉,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再说以后历完劫,一个天上一个地府也见不着。”
薛阎王看着他的脸,略皱起了眉,但最终仍是什么都没说,只看了下时辰,比划着让孟婆赶紧拿上汤来。五殿阎王跳着脚觉得自己被嫌弃了,才没坐热就被赶着投胎,却也只能无奈地喝了汤赶下一世。
等他走了,一道青光微显,天界通迅官站到薛阎王身边,看着五殿阎王离开的方向,轻叹了口气。
薛阎王此时才道:“那贺淖是死性不改,上了天也得罪了人么?这犯了什么错,居然给的是凌迟的结局?”
通讯官笑了起来:“不是说没剧本么?”
薛阎王不屑地说:“生死有命这一说,大阎王忘了,薛谋可牢记在心。”
通讯官无奈地说:“这种事你怎么记这么久。”他说完又得了一个白眼,只得道:“你们不是都看他不顺眼么?这次凌迟一下,十殿也消消气吧。”
薛阎王更想瞪人了:“从天上到地下,难道就这么草率么?何况我们地府设来,也不是用来公报私仇的。”
通讯官安抚地说:“天机啊,天机!总得事都办完了,才能说吧。”说着顾左右而言其它地说:“我带了好酒来,你要喝么?”
薛阎王冷道:“酒放下,你可以走了。”
通讯官摸摸鼻子,乖乖地放下酒,好声好气地安慰了他一番,转身离开。
薛阎王摸摸酒坛子,终还是把酒先藏了起来。
2、
贺淖第一次见到齐慎的时候,对方还是个小娃娃,他已经十几岁有余,看着一对夫妻哭哭泣泣地把他推到师父面前,掩面而去的时候,忍不住也露出恻隐之情。这孩子多半是生来就灾祸连连,父母不得已才把他舍到观里的。映云观的现任掌门就是贺淖的师父,送走了那对夫妻后,正看到在山门前扫院子的他,便招了招手,贺淖想,这孩子大概是要让他带一段时间了。
他已为天生被视为灾星的孩子,都不会笑,甚至会一脸戒备。没想到他走过去,师父看了看那孩子,轻声道:“阿淖,这是齐慎,以后就是你师弟了,好好带着他。”
他低下头去,却见齐慎抬起头来,好奇地看他一眼,然后笑了笑,门牙刚掉了一颗,显得十分可笑。然后他奶声奶气地说:“你就是师兄吗?”
贺淖忍不住也想笑,嗯了一声,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师兄?”
齐慎已经放开师父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握住他的袖子道:“姆妈说,我来了这里以后就会有师兄陪我了。”
贺淖伸手把自己的袖子拽出来,看他一脸不满的样子,又把手伸了出去给他握着才道:“你姆妈说的对,以后就靠师兄吧。”
齐慎来到映云观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靠父母,以后靠师兄。
3、
贺淖当年说了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以后弄来一个小尾巴,贺淖从早到晚跟着他,走哪儿跟哪儿,完全甩不掉。七八岁的小孩子虽然走得很稳了,但是比起已经能大步走的少年,多少有点跟不上。于是没走一段路就咬字不清地喊:“师兄,你~去~哪儿~啊,你不让我靠啦?”
观里年长一点的师兄都被这个小师弟逗得笑到直不起腰,每天看着齐颠儿颠儿地跟在贺淖身后,简直就是一道风景。尤其小孩子长得圆圆的,在家里养得又好,白嫩嫩的,师兄们都觉得好玩儿极了,每天做完课后就跑过来各种调戏这对师兄弟。好开玩笑地也跟着起哄,学着齐慎说话:“小淖儿~,你去哪儿啊~,不让我们靠啦?”
结果还不等贺淖反击,就见齐慎这个小不点儿抱着贺淖的胳膊严肃的道:“这是我师兄,不能给你们靠。”
贺淖有点绝望地看着远远站着,一脸慈爱微笑看着他玩闹的掌门师父,这以后的日子还不能不能好了。
大概是觉得他有点不对,齐慎也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一看他一脸严肃,就陪着小心冲他笑,把其它师兄们送他的果子递给他吃。
贺淖叹口气,摸摸他的头说:“不是和你生气。”齐慎觉得安全了,懒骨头一样,靠在他身边。贺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师父把他交给自己也不是光让他带孩子的,该教基础就都教起来,于是推推他道:“不要偷懒了,今天开始,好好练功。”
4、
道家练功,自然也有一套持之以恒的方法。就算是以柔克刚,但也是有一套每天站梅花桩,跳墙爬坑的基本功,贺淖来这里也有四、五年了,这套基本功已经相当熟练,教一个小娃娃还是绰绰有余,于是当机立断,把他带到校武场上,开始带着他站桩。
他本以为齐慎娇气,倒没想到第一次就要一站一柱香,他还是站住了。等时间一到,贺淖起身,想舒口气的时候,就听着旁边齐慎带着几分哭腔道:“师兄~~,我不会动了。”
他赶忙上前把齐慎抱下来,还以为小鬼会抱着他的脖子哭天抹泪,没想到对方只是哽了两声,就含糊地说:“师兄,你以前也这么练么?”
贺淖想了想自己刚进师门的时候,生怕不好好练功就得被赶出去,去过流离失所,三餐不定的日子,用功的很。哪有这么一个师兄带自己呢?贺淖其实很好命。他想着,同情他的心思不由淡了几分,只淡淡地说:“大家都是这么练的。”
齐慎嗯了一声,靠在他身上,小声说:“我也会好好练的,不让你在其它师兄面前丢脸。”
贺淖微微呆了一下,不由把小师弟抱紧了一点,最终摸摸他的头轻声说:“丢脸也没关系,大家都是从丢脸那个阶段过来的。”
齐慎点点头,抬头看他:“那我们就尽量少丢点脸。”
贺淖笑了,揉着他的腿:“还痛吗?”
齐慎也笑:“师兄揉揉就不痛啦。”
贺淖心道:痛的日子在后面呢。
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二天早晨起来,齐慎就苦着脸对他说:“师兄,我好像整个人都不会动了。”
贺淖歪着头看他,心想,第一天就像偷懒的我见多了!
然而齐慎似乎总是要打破他的常规,只见他蠕动地挪了挪:“师兄,你等会儿得把我抱上那个桩子上了。你把我抱上去,比我不去,是不是少丢点儿脸啊?”
贺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预见日后层次不穷的笑话了。
5、
不知道是不是当初那给了齐家预言的人真的预见到了齐慎的命运,自从他进了映云观就再也没有那些七病八灾,映云观里也没见到过什么因人之祸。贺淖有时好奇,问他记不记得当年给他算过命的人都对他爹娘说了些什么,齐慎摇摇头,其实他连算命的人都没见过,就有一天爹娘回来都哭,然后就把他打包好送到这观里来了。
“路上特别远。”这个时候齐慎已经能稳稳地站一个时辰的桩了,掉了的门牙早就换了新的,说话也很利索了。站在桩上回头对他师兄道:“我们坐车都坐了快半个月呢。我每天都在车上坐着,感觉自己都快断成好几块儿了。”
贺淖心头一沉,难怪从来没见他爹娘来看过,想来是算命的说了,得舍得远点,而且再也不要回来才好。要是一般舍身的,年年都有父母来看,呆个几年,也就还俗回家了。那些个小弟子们都住在前院,习武长老也教得不严,只是不要坏了观里的名声,守好戒律就罢了。哪有像齐慎这样,一进观就直到后院,拜掌门为师的?而且想来师父也是明白,否则不会在他们练功的时候,偶尔还会过来指点一下齐慎,那就是入门弟子的意思了。
他不再多想,一个鳐子翻身,从最高的桩上跳下来,拍拍手示意齐慎时间也到了,齐慎便觉得他的样子也翻身跳下,这一招他刚学没多久,今天做来倒是好看了许多,落地也稳了。但他翻身下来,看向齐慎,并没有任何自得或者想要表扬的样子,总是那样笑咪咪地,好像宠辱不惊。贺淖心是边感叹他年纪小小,怎么就养成这么个性子来,边抽出剑来指点他师门的基础剑法,却听得他问道:“师兄,前面的钱师兄说,山下有一种情意绵绵剑法,两个人感情深,就可以双剑合壁,所向无敌。咱们俩感情这么深,可以练这种剑法么?”
贺淖觉得自己简直想要吐血,连忙严肃地说:“这种浑话你也敢听!”见齐慎吐吐舌头乖觉得站到一边,又放柔声音道:“前面的师兄和我们不一样,不用修身养心,他们练的东西,我们不能听。”
齐慎点点头,学着他平常的样子,挽个剑花,起手势,开始练剑。贺淖站到一边,看着他的姿势,心道:晚上要和执教长老说说,前院的弟子还是管得太松了,这样下去非坏事儿不好可。
想了了会儿,看齐慎练得差不多,他才抬手起势,练起师父新教的剑法来。
6、
山中的日子过得静,过得慢,但也抵不过春雨冬雪,时光转圜。贺淖行完冠礼的那天,换上了成年弟子的道袍,也成为了掌教师兄。掌门就三个弟子,一个资质平庸,早早就转了去学教规,其实算是跟在执教掌老手下,只余贺淖和齐慎二人,一个聪明稳重,一个性格温和,而且小弟子齐慎一向不爱管事,大家说什么都说好,而贺淖则时时被派出去做事,件件都办得漂亮,俨然就是下一任掌门的侯选人了。
不管大家背后议论什么,贺淖对齐慎三令五申,少和那些说闲话的人在一起,一句话说错了,都是麻烦,无论说什么,一律就是不知道。齐慎是他一手带大的,自然师兄说什么都是对的。
两个人都不奈烦和前院的俗家弟子们掉闲话,时时躲在后山里练剑。这时已春暖花开,贺淖练完剑回身,看齐慎抱着剑站到一边,春天的花花时时落下,落在他浅色的道袍上,沾了一襟。他心里不由微微一动,从垂髻小童,到挺拨的少年,齐慎这些年变化也非常大。不变的是,他总是那样站在自己身边,旁人的羡慕,嫉妒,复杂的感情从来没有沾上他的眸子,齐慎看他的眼光,就像当年他迈着小腿跟在他身后叫他师兄,然后等他停下来,扑上来拽着他衣袖时一样。
贺淖抬手想摸摸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睛。是终,他抬起的手臂,只是拂在他肩上,将那些落花拂去。齐慎笑了笑,还像儿时一样,挽着他的手臂,向山下走去。
他想,这时光若永远如此就好了。
7、
他以为自己的小师弟在他羽翼的保护下,会永远不染尘俗,却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别人强行打破。
齐慎长得好,他一直知道,只是修道之人,不在乎人间这些评定。但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暗处,总有人惦记着。他们在山后一心修道,虽然觉得前院弟子庸俗,却也从未向那个方向想去。
他不过是让齐慎往前院送点东西,就有人瞧上了这个让他落单的机会,把他骗过来,请他喝茶。若不是他把齐慎教得好,为人警觉,恐怕还真是要让人得了手,追悔莫急。那茶一入口,齐慎就觉得有点不对,只喝了一口就推辞不受。但是那个前院弟子找来的药也是下作,这一口茶就把人迷得身·上半麻。齐慎趁着还有半分力气,拉出了怀中的信号烟花。待到贺淖赶到的时候,人却被带出了院。
到底是观中的弟子,也知道一些地道,想在那里下手,然后从地道里溜走,也亏得贺淖经事儿多,摸着蛛丝蚂迹还是找到地道里。等他找到时,小师弟的衣服都被人扒得个干净,那人趴在他身上又啃·又咬上·下·其手,等听到声响,大惊失色想跑的时候,贺淖已经一手将他敲昏。幸好他还保有一丝理智,记得这种人要送到执教长老那里受罚,否则实在想抽出剑来,给他一个对穿。
听到声响,齐慎一直闭着的眼睛才睁开,看到师兄跪到他身边,他想冲他笑一笑,却觉得身上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贺淖找到他的衣服给他穿好,觉得小师弟方才那个眼睛直接戳了他一刀一样的痛。明明那么委屈得眼圈都花,还想着要安抚自己。他摸摸齐慎的头,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向外走去,轻声道:“有师兄在呢,没事了。”
有些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贺淖听着那俗家弟子指着齐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对方不守戒律来勾·搭他,冷冷地笑了一声:“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今年偷偷下山,调戏了林溪镇边上的方家豆腐坊的姑娘,也是人家勾·搭你了?你去找青楼里王老·鸨买了迷·药也是人家勾·搭你了?既然是要勾·搭你,为何还要被你下·药?还要拉响师门最高级别的求救烟花?别告诉我是想诬陷你。我倒不知道,一个家里是卖寿材的,有什么值诬陷的?”
那弟子从未见过一向持重的掌教师兄如此能说会道,瞬间冷汗淋淋,突然扑上去拉住齐慎的袍角号啕道:“小师弟,我一时猪油蒙了心。你放我一马吧,我好不容易就要满戒期可以还俗去见我家爹娘了,你行行好,求求师兄,救救我吧。”
贺淖都要被气笑了,不等齐慎完全躲开,就一把将那弟子拖起来扔到问事堂的正中央,指着三清像道:“你蒙了心?还要还俗见你爹娘?你上对得起天还是下对得起你父母?他们费了钱费了心把你舍在道观里消灾,你就不怕三清祖师把你消的那些灾再还给你?”
还不等他说完,就听外面有小弟子怯生生地说:“师兄,掌门师伯出关了,那个,这位……师兄的爹妈也来了,正在外面哭呢。”
映云观的掌门自贺淖行了冠礼后就闭关。不问世事了,留了一句万事都找贺淖,这才让大家都认定了贺淖是下一任掌门的不二人选,此时事情闹大了,相关的还是他的两个弟子,这才出了关。
掌门坐到正中央,四周看了一圈,抬手止住各方想说话的嘴,只看向自己的小徒弟:“肃行,你觉的呢?”齐慎已年过十五,掌门闭关时,给他起了号。此时叫起了道号,齐慎还微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叫的是自己。
他抬头看了眼师兄,又看了眼师父,终于慢慢道:“既然,这位师兄已经要满期了,就让他提前出观吧。”贺淖想要说话,齐慎却拉了拉他的手,他知道师父也要顾着观里的名声,但他终究也不想师兄不高兴,开口道:“你有爹娘要养,所以我求师父师兄放过你,但你也是进门舍灾的,期还未满就要提前出观,灾未消完前路未卜,希望你谨言慎行,别把前几年消灾吃的苦都白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淡然,全然没了平时那好声好气的样子,甚至有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那弟子听了他这话,再看他这样子,不由也有点腿软。
齐慎突然转过头来,对着掌门师父道:“师父,怀璧之罪,何患无辞?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之事,就到这里吧。”
掌门师父叹口气,点点头:“师父知道你们委屈,但修道者也要怀善之心。今日之事,如此甚好。”说着,抬手挥挥,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剩下的事情,就由几位长老一起处理。
贺淖看着小师弟走过来,伸手牵过,冷淡地看了一眼室内所有的人,转身离开。
深夜之时,齐慎摸着黑从自己那张·床·爬到贺淖的榻·上,贺淖轻笑一声逗他:“怎么,睡不着?又想像小时候一样让师兄给你唱小曲儿哄你?”
齐慎摇了摇头,突然道:“师兄,我不想和别人。”
贺淖深吸一口气,突然揽过他,搂在怀里:“只要有我,就不把你给别人。”
少年还在抽长的身体安静地嵌在他怀中,半晌抬手搂住他的腰,闷声说:“你要说话算话。”
贺淖轻轻地亲在他额头上:“师兄有说话不算话过吗?”
齐慎摇摇头,安心地靠在他肩上。
8、
这样一个风波并没有随着齐慎能够宽宏就结束,嘴长在别人身上,总是要胡说八道。贺淖只能充耳不闻,齐慎则一贯就似听不见看不懂,别人说什么,他都是温吞地笑一笑,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情。倒是师父偶尔出关的时候,看他这个样子,对贺淖叹息地说:“其实这才是修道人的态度。”但说完,远远看着小弟弟子慢悠悠往回走的身影,还是低声道:“可惜了,世俗之事总是不愿放过清净之人。”
贺淖明白师父的意思,山上山下的流言无非是映云观出了个妖精,灾星。可是这种流言对于愚昧之人来讲,实在是非常值得他们信任和散播的事情。
师徒二人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师父道:“这次为师出关,就是想给阿慎行冠礼,以及宣布你为掌门。”看他想说什么,只是抬手止住,接着道:“师父会退位去做长老,也不是要离开。我做长老,你做掌门,或许这流言还能止一止。”
齐慎这时已经走到他们身边,听到了他们的话,此时向着师父请完安后才道:“是弟子们无能,还要师父操心这些俗事。”
师父笑了笑,抬手摸摸他的头:“不然要师父来做什么呢?”说完又感叹地说:“人老了要退位,你看,现在师父觉得摸摸你的头都有点费劲儿了。”
贺淖和齐慎笑了笑,打趣道:“下次让师弟见着您的时候,就跪着不要起,这就和他小时候差不多高了。”
齐慎也捏着嗓子装自己小时候说话的语气:“师~父~,师兄又~~欺~负~我了!!”
师徒三人终于笑成一团。
齐慎的冠礼和贺淖的接任仪式是同一天,两个人忙得脚不沾地,等能好好地坐下来说话,竟也三天后的晚上了。贺淖一回到屋里,就看见比他早一会儿回来的齐慎衣冠整齐地坐在桌边看书等他,等听到门响才含笑抬头:“宾客都送走了?”
贺淖点点头,有些疲惫地坐到他对面的桌上,齐慎已经体贴地给他递上一杯茶。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就都笑了出来。
齐慎托着下巴道:“和掌门共处一室的感觉,原来如此。”他说着,故意地板起脸:“掌门,我是不是应该搬出去了。”
贺淖笑着指指外间:“你搬到那里就好,不用太远,省得我要喝水还得叫人。”
齐慎被打趣成端茶小弟子也不生气,他看了一会儿贺淖这身掌门的衣·服,突然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关严,然后熄掉了大部分的灯,才站到贺淖面前轻声道:“师兄,我长大了。”他说着,在贺淖面前张开双臂,让他看自己行了冠礼后穿得道袍,和为人弟子时代不一样,更显得他长身玉立。但紧接着,他做了一件让贺淖大吃一惊的事,他将衣服一件·件地除·掉。贺淖立刻拉住他,然后齐慎只是停了一下,重复了一句:“师兄,我长大了。”
贺淖慢慢地松开自己的手,却觉得自己呼吸有点困难,只能看着小师弟将衣袍扔到一边,然后解开头上冠,他那头黑发长得好,还没有全绾进冠里的时候,山下有来进香的女香客,趁着他小,都逗他说头发怎么养的,比她们还养得好。齐慎就回头看自家师兄,然后认真地说,师兄给养的。把女香客们乐得直笑。此时他业已成年,这头黑发在昏暗的灯火中,竟趁得他有几分艳。
齐慎的手停在内单衣的系带上,微微有点颤,那小小的结他扯了两次竟扯不开。贺淖突然抬掌,掌风熄了室内剩余的灯火,然后抬手将他拉进自己的怀中,替他解开了最后的衣袍。
黑暗之中,两人的叹息,就像是等待终年。
9、
也不知道是人们就盯着齐慎,亦或者是心事终了,两个人眉眼中的甜蜜到底是藏不下去,更或者就是因为即使贺淖做了掌门,齐慎依旧与他同室。这伤风败俗的流言不灭反盛,何况他们本就是出家之人,一个是掌门,一个是前任掌门的收关弟子,行差一步都是大错。
齐慎也知道别人恨不得把他们当场捉住,那聪明劲儿多年来终于用到正途上,他在掌门的独院中安了层层机关,天天在熄灯后等着听外面有唉哟唉哟地轻叫,然后躲在贺淖的被子笑。
贺淖虽然佯批他淘气,但第二天看全观弟子做早课的时候,也就装模做样地训话表示到掌门的院子里不通报真是不懂礼貌,就算不通报连个别机关都躲不过武功都白学了。齐慎就笑眯眯地站在众弟子最前面,对全院弟子奇怪的表情视而不见。
这么两三年,好像大家也就习惯了贺淖做了掌门依旧和自己的小师同进同出。连贺淖和齐慎都用点开始放松警惕的时候,执教长老带着已经去做习武长老的前掌门,闯进了这院子,那些机关挡得住别人,可挡不住比贺淖武功还好的前掌门,他们的师父。
被人从被子拎出来的时候,齐慎抽空想,幸好是在睡觉的时候被抓住的,而不是在办事儿的时候抓住,要不自己被全身看光,师兄会气死。自然他二人搂成一气衣衫不整,身上还有带着点点印记,也不太好看。师父脸都青了唉!他套着袍子的时候,忍不住瞥了一眼师父的表情,然后厚着脸皮冲他笑了笑,好像更青了。
审讯堂大约终于等到审他们的机会了,个个摩拳擦掌。
齐慎跪在厅堂正中的时候,看着他们的脸色,突然就笑了。他长得好,一笑真是像花儿一样。未想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话:“我倒忘了,当年那俗家弟子是挂在执教长老的名下的寄名弟子。我也没想到,师父闭个关,师兄只掌管后山,这几年,前院就变成这种庸俗的局面了。”
执教长老脸色立刻涨红了,其实这两年映云观前后院分化得厉害,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让齐慎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一时大家都没光。执教看着他拍了两下桌子道:“反了你了。”说着,又看贺淖还站在一边,又怒道:“你这逆徒,为何不跪?”
还不等贺淖回话,齐慎已然变脸,突然就站了起来:“事儿还没理清,师兄就是掌门,只有你跪他,没有他跪你的理!”
齐慎的伶牙俐齿平日只对着贺淖,这次全观里突然使了出来,竟没有知道该说什么。何况前掌门现在也只是坐在一边闭着眼,一句话不说,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齐慎这时回头看了眼贺淖,点了点头。
贺淖突然开口道:“既然执教长老想要清算,那么本掌门也有话要问。”他说着,指使着一个信得过的小弟子,“去把我院里东厢房自西数第个柜子上的帐本全拿来。”他是掌门,即使犯了事,他这么指使,小弟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迅速地跑去拿了。
一听帐本,不但执教长老,八个长老中有三个变了脸,而这三个都是主管前院的长老。映云观历史悠久,其实摊子也大,事情又多,有些事儿大家也不一定都能管得过来。此时听到帐本二字,而长老们都变了脸,弟子们脸色更古怪了。后院的弟子有伶俐地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看向前院弟子的表情便颇有不善。虽然自家掌门做的这事有点伤风败俗,便前院纯俗家弟子和后院以修身养心的弟子之间,本来就差别很大。感情上也不一样。
账本还没拿来,长老和弟子们早就分成两派。齐慎暗里撇撇嘴,从他第一天设机关开始,就防着这一步。没有别人的把柄,自己怎么敢有弱点。
此时前掌门终于睁开了眼,四下看看,慢慢地说:“闹够了没?”
执教长老立刻跳了起来:“就算你掌门多年,也不能如此偏袒,你……”
前掌门打断了他,却慢悠悠地说:“双修也是偏袒?”执教长老一时不由噎住,打起抖来。
后院的弟子们一个个都望天忍笑,这哪里算双修,前掌门你就是偏袒。可是道家也是有一门双修,而本观戒律里确实没有说过双修怎么办,这就是穿空。
但前掌门接着说:“虽说如此,但本观也没有说过许双修。”执教长老那一噎住的气又回了过来。前掌门顿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帐本的事儿,从我接任掌门时就存在,但我觉得前后院修为要求本就不一样,你们几人维持本观也不容易,有些事过得去算了。不过让这两个小辈抓住,说明问题就大了,何况一朝臣一朝事,既然溪云觉得不能姑息了,这件事,长老们一起研究吧。至于溪云和肃行……”他又叹口气:“这事儿你们不对,从今天晚上开始,溪云就暂时闭关修练八重剑法吧,掌门还是我暂时接一段时间。至于肃行,后山洞里是本门所有的经书,你从此以后就在那儿抄经,三餐饮食我亲自送,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出来。”
贺淖还想说什么,齐慎却拉了他一把,和他一起跪下。齐慎抬头时,说了自己行冠礼前和师父说的同样的话:“是弟子们无能,还要师父操心这些俗事。”
掌门起身,抬手按在贺淖的肩上道:“你回屋等着我送你闭关,肃行先和我走。”
齐慎起身身,看着贺淖道:“师兄,掌门就要做掌门应该做的事情,你既然接了这个位子,就应该担负起他的责任。”他说着又笑了笑:“我抄书抄得快着呢,别担心。”
10、
半夜里,即使是夏初,山上风还是很大。走到一半儿,齐慎突然道:“已经和师父您巡山时,后山是有个山洞,不过从来没人进过,里面还能有经书么?”听着师父不回话,齐慎也就笑了:“师兄再聪明,其实是个死心眼,他根本想不到这一出吧。”他说着自言自语道:“说不定等师兄老死的时候还惦记着心想这经怎么抄不完呢?”
他一路自语着,一直跟着师父走到后山山洞里,掌门终于回过头来:“你虽然平日乖巧,但我就知道你心眼比你师兄多多了。”他说着,看着空无一物的山洞道:“你师兄跟着我的时候,比你还小。我对他费的心也比你多,可以说你虽挂了我的名字,我也没怎么教过你。我把你师兄一手培养出来,他是映云观最好的接手人,就像你说的,他是为此而培养出来的,就要担负这个责任。”
齐慎看着他,却慢慢地道:“您说的,我都知道。但你既然担心一手教出来的师兄,难道师兄担心我的情谊,就和您不一样了吗?我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掌门回身看他,师徒俩此时都默默无言。
最终齐慎叹口气:“您别告诉师兄,能拖一天就是一天。”
掌门也叹口气:“想什么呢,只是让你下山,以后别再回来了。”说着手掌按下某处的石块,石洞另打开一条通道,他道:“这通道非紧急时刻,非上任掌门即将坐化,都不得告诉任何人。你算紧急情况吧。”
齐慎这时眼中却湿了,最终摇了摇头:“师父,我走不了。”他站在一边,看着师父疑惑的表情道:“师兄问我记不记得当初那算命的预言,其实我是记得的。”他说着慢慢地背出那预言:“此子这一生病灾,非舍身入高门道观不能解,然即使舍身,不过是除灾祸不延他人之事,此子,舍身至及冠之后,却除灾祸终将回溯,生不能过而立。”
他说着,身子竟慢慢软倒,掌门大惊,扶住他却不能控制生命的流失。齐慎顽皮地笑道:“其实我前两天就觉得不大好,亏得大限之时,竟是这一日,可把这事全栽到执教长老身上了。”掌门想把真气输给他,却被他止住:“师父,没用的。你也知道……”看着掌门眼圈微红,他想了想还是说:“别告诉师兄。”
掌门看着他慢慢闭上眼睛,轻道:“只要我活着,就会瞒他一日。”
11、
贺淖出关已是三年后,一出关,掌门就重新把这个位子又丢给了他。他其实也跟着师父去过后山,但是没往里走过,是否真的有藏经洞,他也不知道。他只是看着师父每天送饭,然后回来,他只是默默地等着。
虽然在小师弟面前他带孩子带惯了,颇有几分唠唠叨叨的样子,只是小师弟从来没烦过,他也没在意。然而贺淖在及冠前后,在一众门生之内,也是个有些风·流的人物,只是他的那些风·流都藏在平日身为掌教师兄的刻板下,偶尔冒出来一次,也是很受大家欢迎。可自他出关后,贺淖收起了一起,内敛地像以前的掌门。
尽管不能理解,不少同辈弟子都是一起长大的,看他这样也觉得十分不忍,私下里都向前掌门求过情,到底是自己的弟子,前后院现在也基本是半分家,何必如此认真。前掌门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们一眼,拎着食盒走了。
直到贺淖临近不惑,有一天前掌门突然在半夜拉起他来,说:“和为师去趟后山。”
贺淖路上走的稳,心里却怦怦乱跳,这是小师弟也可以出关了吗?他自己为师父操劳,好像老了,小师弟呢,变了吗?
进了山洞,一见这空无一物的场景,贺淖突然就明白了几分,然后就见自己师父打开了密道,他还抱着几分希望,跟了下去。密道出去后,柳暗花明,但一入眼帘,却是一排的墓碑。这个紧急的逃生密道,通向的正是谁都不知道的,历任掌门的墓地。大家都认为掌门都是找山清水秀的地方坐化了,其实他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映云观,这个养育他们,让他们操劳一生的地方。
师父带着贺淖走向墓地偏僻的地方,指着一块碑和左右各一块空地道:“为师大限将到,你就把我埋在肃行旁边吧,我觉的这地儿不错,到时候你坐化了,就埋在另一边。”说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这最后的事儿,你明白了吗?”
贺淖看着小师弟的墓碑,又听到师父即将离世的消息,心乱如麻,镇静了一会儿,才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师父摸了摸这块碑:“进了这洞,当下就没了。”他将自己小徒弟临终的事情复述一遍,这才回头看自己的大徒弟。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最终还是抬手拍拍他的肩道:“映云观,那是几朝都没有倒过的大宗派,这担子重,你苦点,担着点儿吧。”说着,盘腿坐到自己小徒弟的身边:“为师把心血都用在你身上了,最后几年,就多陪陪自己的小徒弟吧。”
贺淖看着师父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山间晚风吹过,他知道,这映云观里,和他贴心的,其实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站在那里,过了许久,终于把师父的遗体抱起来,放到空地上,开始挖坟。终有那么一天,他们都会趟在这里,他就可以好好地和师父和小师弟在一起说话了。
不过,在那儿之前,他得完成师父的遗嘱,找一个能担得起映云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