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离岛》许甜酒

7、离岛

　　狭窄的小阁楼里没有开灯，蒋其恬瘫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指尖沾满了被洗脸水打湿的碎发。

　　层层叠叠的作业本被席友康踢得到处都是，她看到牛皮纸封皮上的脚印，看到倒扣床脚的掉漆洗脸盆，看到滚落到门框附近的空存钱罐，也看到了玻璃窗上狼狈不堪的自己。

　　从白日到黑夜，她实在是想了太久，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因为她偷偷赚钱丢了家里的脸？还是因为剪头发没和父母商量？她想得头好痛，都想不通。

　　咔吧——
　　玻璃窗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紧接着一声比一声更急促。

　　蒋其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推开窗的瞬间就看到有东西朝着自己飞了过来，她下意识躲避，冷冰冰的铜制材料落在窗台上，红色绳圈，上面还挂着只塑料兔子，正是洗衣房的那串钥匙。

　　蒋其恬惊异地望向楼下的少年，瞬间就明白了床底下作业本的来处，她恍然大悟道：“是你出卖的我！”

　　少年正歪一棵大槐树下，他叉腰，口哨悠扬，“新发型不错。”

　　蒋其恬本能地缩了一下脑袋，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脸上怒气未消，又添了几分被调侃后的恼火，她理智全无，握着那把钥匙当即摔了过去，“我功亏一篑，现在你满意了！”

　　她气到声颤，可楼下的少年却准确无误地接住钥匙，而后轻轻巧巧地翻上了墙，小猫似的蹿到她的窗前，“哎呀，就算我不动手，那帮家长也会来闹事。”

　　他背靠着窗台坐下，将那串钥匙绕着手指转了几圈，总结陈词道：“早死早超生，我是在帮你。”

　　简直强词夺理！蒋其恬紧紧地捏着拳头，“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非要和我作对。”

　　少年转身，毫不设防地趴向她，“我就是看你不顺眼。”

　　蒋其恬从来没有接收过这么直白的恶意，一时竟然语噎。

　　少年继续油腔滑调地侃着，“说不定我也是席家的种？席老头不认我也不管我，我饥寒交迫，所以才对你这个名正言顺的亲闺女有怨气。”

　　蒋其恬微微瞪大眼睛，过了会，扫到傍晚蒋夙丽送上来的那碗粥，有些没底气地询问他，“那你晚上吃饭了吗？我把我的粥给你喝。”

　　见她真要去拿那只碗，少年动作微滞，薄薄的笑声从他的胸腔震荡开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不饿。气都被你气饱了。”

　　“你说你，不缺吃不愁穿的，不就是姓席的没安好心？你就装傻卖乖，少点骨气，别自讨苦吃不好？”

　　又是这套说辞，蒋其恬想起上次在垃圾场，他就瞧不起自己，她紧盯着眼前的人，目光锐利得像是新开刃的刀子，但想起那会他翻墙时候的矫健有力，心里又略微泄气。

　　忍了忍，还是觉得不甘心。

　　一咬牙，她干脆抬手合上窗户，眼不见为净。

　　随着窗户“啪”地一声响，少年的笑声也隔着玻璃传进来，雾蒙蒙的，却刮得蒋其恬体无完肤，“认命吧小废物，和老天爷作对没意思。”

　　蒋其恬背靠窗户，胸口剧烈起伏，她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气什么，好像被席友康剪去头发的时候，心里都没有这么震荡。

　　耳畔传来瓦片被踩过的声音，蒋其恬有些急切地看了眼窗外，见他真的要走，她连忙打开窗户，“你到底是谁！”

　　“席却。”
　　少年答得利索，语气散漫又欠揍。

　　蒋其恬注意到他的姓，有些不可置信，“你……真的是我哥？”

　　“假的。”席却头也没回道。

　　看着他越走越远，蒋其恬干脆撑着窗台往外挪，就很突然的情绪，她不想他离开——也许是因为他的神秘，又或者是在这样绝望的夜晚，她也想做点冒险的事情。

　　瓦片滑落的动静骤然响起，席却迅速回头，就看到蒋其恬像条白鱼似的滑向屋檐边缘，那么惊险的一幕，她竟然咬紧牙关，一点声都没发出来。

　　“有病啊你！”席却生气咒骂，攥着蒋其恬手腕的那只手都在轻微颤抖，等到人被顺利拉上来，他才责备说，“想死别拉我做垫背，有没有公德心。”

　　注意到低着头的少女嘴唇嗫嚅，席却皱了下眉，伸手去抬她的下巴，“嘀咕什么呢你？”

　　蒋其恬掩饰过眼底的庆幸，腿脚发软地喊说，“你才不讲道义！”

　　她满脸都写着委屈，眼眶里攒着海，席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一肚子的脏话咽了回去，“别跟人说见过我，听到没小废物。”

　　蒋其恬仰起头，语气里不自觉带上几分狡黠，“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席却停住动作，俯身笑呵呵地打量她，“威胁我？谁借你的胆子。”

　　“我胆子不小。”蒋其恬为自己正名。

　　席却意味深长地一笑，“胆子大，却怕我？”

　　蒋其恬知道他说的是上次自己从垃圾场落荒而逃的事，她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再看向席却眼睛里就亮晶晶的。

　　“我已经自学完了高中的课业。按照我的配方调配的手霜和洗头膏，客人都说好用。我还知道大成他们经常和烟厂里的人倒卖东西，我……”

　　席却不耐烦地打断，“这都哪跟哪？”

　　蒋其恬深吸一口气，满怀憧憬望着他，“我们可以一起赚钱。”

　　“赚钱？靠你那些假冒伪劣的三无产品？”席却嘴角微微抽搐，明显是憋了一会，还是没忍住，终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傻子。你懂不懂做生意？真当质检那帮人吃闲饭啊？”

　　他的嘲笑不加掩饰，蒋其恬也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可是你说过，可以带我赚大钱。”

　　听到这句，席却才算明白蒋其恬对攒钱的事还没死心，她自恃有文化知识，懂点糊弄人的技术，所以就可以力所能及地帮自己的忙，以求更大的回报？

　　席却有些好笑，却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逗她，“骗你的，这世上哪有好赚的钱？”

　　“你现在才是说谎。”蒋其恬说完，又气势汹汹地激他，“撒谎精，胆小鬼。”

　　席却曲起手指，摩挲着下巴看蒋其恬，他个头高，看起来已经很有大人的架势，从上而下俯视过来，压迫感很强。

　　蒋其恬自知失言，低下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你真以为赚了钱就能回学校？”

　　头顶落下少年隐含轻笑的话，蒋其恬有些纳闷。

　　她还在思考这话里的意思，再抬头就发现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她有些丧气地抱紧膝盖，脚下突然落下几块石子。

　　蒋其恬顺着源头看下去，只见穿着黑短袖的少年就在在楼下，他背对着她招了招手，“想办法下来，再摔死我可不管。”

　　蒋其恬心头雀跃，大概是心里憋着劲，这一回她很顺利就沿着矮墙滑落在地。

　　疏风朗月的街道里，蒋其恬紧跟着席却奔跑，中途被小巷里的杂物绊倒了好几次，她竟然也没觉出疼。

　　等到前面的人终于慢下脚步，蒋其恬才注意到他们来到了一道很窄很高的楼梯，她认得这里，楼梯往上拐三折是附近一家老网吧，再往上是KTV.

　　蒋其恬忍不住猜想，难道席却说的赚大钱就是玩游戏？她也见过大成他们靠这个赚外快，只是开机器得有身份证，她实在太小了，就算老板愿意放水也风险太高。

　　她以前也不是没试过。

　　蒋其恬有些失望，后脑勺突然被人按了一下，“发什么呆？跟紧。”

　　蒋其恬想追问几句，却看到席却方向一转，竟然沿着楼梯的边缘钻进了半人窄的过道，过道里坑坑洼洼的，越往里杂物越多，隐约还能闻到尿骚味。

　　蒋其恬有些害怕，可是席却一副笃定的架势，想到自己来时放的大话，咬了咬牙，继续跟了上去。

　　大约走了十几分钟那么久，头顶的树梢都开始被疾风拉扯得摇晃，黑色的树影像张牙舞爪的怪物，渗人的风啸声中，席却突然停住脚步。

　　他的后背已经全都湿透了，蒋其恬没刹住撞在上面，感觉他骨头都是烫的。

　　漫长的黑暗终于结束，蒋其恬正奇怪席却怎么不继续往前走，就听到不远处的小铁门突然被人踢开，橘黄色的光裂出扇形，两个彪形大汉一前一后从里面出来，抬着什么东西往废旧铁路那边过去。

　　蒋其恬学着席却隔老远跟上，等到那两个人骂着脏话离开，等了好久再没人出现，她才小声问，“他们在干嘛？”

　　“嘘。”席却打了个手势，让蒋其恬继续藏着，自顾自地上前查看。

　　蒋其恬实在好奇，不听话地藏在他的影子里，她越过他弯腰后矮下来的肩膀，睁大眼睛往那边草滩里看，草丛里突然挣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蒋其恬看到那只一根指头都没剩的手掌，下意识想惊呼出声。席却像早就料到，适时捂住了她的嘴。

　　草丛里的人痛苦地发出闷哼，废弃铁路边的街边上飞驰而过的摩托远灯扫过，蒋其恬清晰地看到他没了舌头，整个人被打的奄奄一息。

　　“我们救救他吧。”蒋其恬焦急地提议。

　　席却不说话，直到拽着蒋其恬钻进附近的电话亭，他才略带嘲讽地开口：“你不是要讲道义吗？看见没，那就是道上要守的规矩，守不住就自己受着。”

　　蒋其恬不理解，只听他又说，“知道那是什么地儿吗？”

　　不等她回答，席却继续说，“那你知道为什么要禁黄赌毒吗？”他笑着，眼睛里却透着凉意，“和刑法沾边的事儿都没好下场的。记住了？”

　　电话接通，蒋其恬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席却的警告充斥在耳畔，她想起自己之前试图赚钱的旁门左道，想起刚刚那两个彪形大汉，还有草丛里浑身是血的男人，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刚刚的地方是地下赌场，而席却，从始至终都没打算要带自己赚所谓的大钱。

　　他之所以折腾这一夜，无非是鄙夷自己的投机取巧，也讥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才要把现实血淋淋地搬到她的面前，让她亲眼看到不切实际的幻想是怎么被一点点掐灭。

　　蒋其恬浑身冰冷，手忙脚乱地退出电话亭，失去了狭窄的避风港，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在大风里，自己连站都站不稳。

　　她头一次正视自己的弱小，兜头而来的现实让她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更没有能力为妈妈和自己撑起一份的未来。

　　她大脑一片空白，腿脚习惯性地拖着她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直到看到写着“席师按摩”的店铺招牌，她才卸了力似的跌坐在台阶上。

　　这一夜，她突然明白。

　　——她心里是依赖这个家的，它也许不那么好，却也是她唯一的庇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