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重雪》云俶

1、初雪

　　「小主！」有人唤。
　　她披一袭银狐大氅，挽着古紫的绦，亭亭地立在雪中。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吧？雪粒子细细的，触手即融，掌心里一片盈亮的水色。她拂了拂手，将狐氅裹得更紧了些，展目望向不远处的朱墙琼枝。自出世以来，怕是也没见过几场雪的。去岁入宫时，雪重霜严，六出飞花肆意回舞，总不比这一次的纤薄可爱。再早些，便是在壶园的日子了，那样热的天气，腊八节竟只穿一两件单衣，谈何降雪？她掐指算着。更早？更早的时候，还不大懂事呢。模模糊糊地记得，姐姐，姐姐最爱坐在檐底，膝上搁着珐琅袖炉，掬起雪，一点一点地替她攥打仗玩的雪团子。姐姐的手冻得通红，时不时暖上一暖，却听那妹妹朗声笑着，一把雪扬过来，洒了一身。
　　姐姐是个谨厚的人，待她则是刻骨的疼爱。而今姐姐已移居永和院，离她那么远，孤零零一个人，独主这旷大的景仁宫，虽不乏婢女侍奉、太后照拂，只是，能说得上贴心话的，是他们吗？还是……皇上？
　　她浑身一冷，拾足前步，旗鞋没进雪中寸余。珍珠粉色的丝穗子，教雪水濡得湿漉漉的，碎碎地散开，半掩着京绣的折枝梅花。
　　「奴才他他拉氏，小字挽梅。」
　　曾是帝妃初会，她这样说过。
　　「风吹香入雪，挽梅盼春妆。」
　　皇上以诗作答，拿新制的薄红小笺写了，命人送到她宫里。她擎着笺子，边看边笑，一旁的嬷嬷欢喜得泪水乱流：原想小主还在待年，出头之日恐是老奴捱不到的，这下万岁爷心有偏顾，小主宠冠六宫，必是不远了。
　　她要的，可是这些？
　　仍是孩童的懵懂之际，她却心思平和。人说珍小主身上尽是旗女的大方气，这是不错的。但她亦绝非如史书所载的「深明大义」，只晓得，嫁了人，便是嫁了他的生活。熟悉了、默契了，并不觉委屈生分。
　　她依然日日去各处请安，违心地说几句吉祥话掩耳盗铃。闲下来，摆弄着哥哥们送进来的西洋物什子，打发光景。有时皇上没有朝议书房，也会陪她玩一玩，因她尚在待年，每每暮沉即离，从不夜宿。皇上清俊腼腆，教她打心眼儿里喜欢，在他面前，从无隐瞒遮掩，心中想的，只管讲与他听。于是那一次，她调侃道：「皇上生得比女子还好看。」他听罢竟恼了，一连三日不入景仁宫半步。她不解内情愈发焦急，茶饭无思，人渐憔悴下去。后来，后来是倚小卖小的，仗着「少不更事」，从嬷嬷那儿套了话来。皇上之病，她心凉不已，垂泪时却暗暗定了决心。
　　「皇上啊……」她一叹，轻轻蹲下去。银狐氅散铺在雪地上，微风习习，鬓边珠翠瑽瑢，髻侧的流苏拂着脸颊。素手握雪，再想的，是大婚次日后妃拜上之景。
　　她对皇后的印象，便是在那日清晰了的。高挑疏瘦的女子，一身龙凤朝袍，却如锦绣裹骨。皇后面色苍白，长眉细目，瞧着她与姐姐瑾嫔，脸上满是种欲笑还颦的凄凉。她不是没听说过皇上怒掷如意的故事，小而天真的一颗心里，也曾替皇后怨过。她永远记得皇后跪在前头，瑟瑟颤抖的背影，如一枝夹在两股急风间的弱柳，不堪折磨，直叫人泪下。
　　「小主！」又有人唤。
　　她怔了一怔，侧首望去，一双手仍旧探在雪中。瑛子远远地站在井亭旁边，披着浅柳色羽纱斗篷，十分亮眼。
　　神思一转，要逗一逗她才好呢。
　　悄悄攥了个雪团，藏在狐氅下忙忙奔过去。「小瑛子，你瞧……」正待腕子一用劲儿——
　　没等掷出，人却先倒了，瑛子跑来扶她，也摔了个跟头。主仆两个咯咯笑着，头顶的一棵古松，流霰四落，亦似忍俊不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