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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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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我陪你好吗?”
韩岩铭感觉背后好温暖,心里好踏实。仿佛躺在宁静的草原,头顶是高高的蓝天,鼻间绕着青草的香气。一直这样下去多好,什么都不要想。
—轰隆—
周围的世界突然变得好空、好冷,拼命地想要抓住哪怕一丝温存,然而摊开手心,却连风也没有。
*
滴——滴——
韩岩铭反射性地醒来,迅速摸出呼叫器,在响起第三声前把它按掉了。意外的不是急诊护士站的号码,好像是科里办公室的电话。看看表,还不到7点,今晚夜班,本来想补补眠的。
还好身边的人并没有醒,只是皱皱眉,把一床薄被全部揽在自己怀里,继续背对着他睡得挺沉。单人的铁架床实在太窄,睡在里侧的韩岩铭被拱得几乎贴在墙上。
隐约记得昨晚好像说到“交往”什么的,大概是太累了,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不过睡得很安心,自己竟然已经忘了,所谓踏实原来是这种感觉。
白大衣并排挂在门后,两人身上完好地穿着一粉一蓝的刷手服,所以什么都没发生。在想什么啊,韩岩铭摇摇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摒弃出去。每天早上能健康地睁开眼,就应该感恩了。
“楚鸿,醒醒。”韩岩铭忍不住揉了揉他的棕色卷毛。“我得给科里回个电话。”
“唔…”楚鸿挣扎着揉揉眼睛,猛地坐起来,“啊!对不起岩铭,我怎么把被子都抢走了…”脑袋差点撞上上铺的床板。
“没事。”忽然意识到两人紧紧挤在一起,连周围的空气都显得局促,韩岩铭不禁耳根发热,身上渗出一层薄汗来。“既然醒了,去吃早饭吧。你今天还得上白班,早点回去收拾一下。”本想推推楚鸿的肩,却没好意思再多一分/身体接触。
“嗯。”楚鸿慢吞吞地下了床,然后硬是拉着声称没有吃早饭习惯的人去了餐厅。
*
一进餐厅,发现门口的电视屏幕前已经围着不少人。
“现在插播新闻,今晨6点28分,我国XX地区发生地震,强度约8.3级,震源位于XX县,因地处山区,目前通讯已中断,具体死伤人数不明,已派先头部队飞赴救援--”
韩岩铭的手机突然响起,“小韩!”是主任的声音,“怎么不复call?刚才的地震你也感觉到了吧?这次是强震,又发生在山区,恐怕死伤惨重,卫生部已指派我院参加救援,咱们急诊科的肯定得冲在前线。你反正光杆一个,第一批先派你去,准备一下,今天中午出发。”
韩岩铭对上楚鸿的目光,他的嘴型是“不要”。
“可以不去么?”楚鸿两手插在白大衣兜里,明明在发问,却低着头不去看对面的人。
正午的医院门口,停好了一排救护车,院办的人拉起了“送赴XX抗震救援第一批医疗队”的横幅,院长和各科主任捧着花,表情凝重地与即将奔赴前线的医护人员逐一握手。
其实去的人不多,只有普外和ICU的两位大夫、骨科的丁磊、急诊的韩岩铭,更多的是送往灾区的医疗物资。刘焘等不少年轻医生也热血地嚷着要去,一概被韩岩铭用前方余震不断、你们经验不足、不会保护自己等理由压了回去。
韩岩铭着实不喜欢这种场面,地震的救援争分夺秒,稍微延迟就意味着生命的流失,走形式的东西应该能免则免。对面明明不需要出现在这里的人皱着眉,在初夏的太阳下只站了一会儿,汗珠就已顺着鬓角滴下来。拍拍楚鸿的肩,让他抬起头对上自己的视线,“别说傻话了。”
“我知道这是任务,你必须要去--即使没指派,岩铭也会主动要求的吧。”嘴角勉强勾出一丝苦笑,真难看。
“这不正是最需要我们的时候吗?天灾人祸的残酷、失去亲人的痛苦,我最明白。”韩岩铭努力轻描淡写地说着,搭在楚鸿肩上的手向下滑去,攥住了他手臂两侧的衣袖,“反正我没家没业、了无牵挂,最合适…”
“唉,我会担心你。”楚鸿拉下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紧紧握了握,“可惜他们就是不让我去,说我这个神经内科大夫去了没用。”
“你最好是不要去添乱啦,做事慢吞吞的家伙,那里又不需要你的鉴别诊断。”韩岩铭在他胸口轻垂一拳,脸上泛起了笑容,然而心里并不敢把这句‘担心’当真。
楚鸿从胸前口袋拔出笔式手电,插进韩岩铭兜里,“给你,这是我的幸运手电。”
“你这是干吗?”—我不要你的幸运啊。被楚鸿推一把上了车,随即车门就关上了,扭头看着冲他挥手的姜潮和田添越来越远,楚鸿却没有目送他,而是转头快步走了。
*
即便司机几乎把救护车开成了赛车,一路颠簸到达震区时已是深夜,韩岩铭他们被安排在距离震中最近的一家县医院里。
医院前的广场上已经挤满了被先头部队从山区救出来的伤患,从废墟挖出来的人无一不是一身脏污,有的头破了、脑袋上的血已经凝固,躺在地上呻/吟着,有的昏迷不醒、家人在一旁举着输液瓶,有个男孩是开放性骨折,折断腿骨从肉里挑了出来,大腿根紧紧扎着不知谁的皮带才止住血,丁磊摇摇头说,恐怕得截肢了。
没时间休整,韩岩铭在一个个临时帐篷间穿梭着,没有足够的医护人员,只能临时教村民和战士来帮忙,往往这边刚做起心外按压,那边又在喊他。见惯了生生死死的韩岩铭,面对这样的惨状仍是感到触目惊心,广场边堆起了越来越多的尸/体,防疫站的人在洒着石灰粉。
“大夫,你能看看我老公吗?”突然一个孕妇拉住了韩岩铭,泪水和尘土在她脸上和成了泥,“他吐得厉害!”
“还能喘气的就先等等!”一个战士扯开孕妇。
“他受伤了吗?头是不是伤到了?”韩岩铭也拉住孕妇,颅内出血或脑水肿引起高颅压继而呕吐,是他想到的首要原因。
“没有,他是腿被倒了的墙板压到,压了十几个小时,刚被救出来。”
韩岩铭跟着孕妇来到男人身边,那人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歪倒在地上,双腿红肿。“你今天尿过尿吗?”
“啊?我说起来我好像一天都没尿过尿了。”
是挤压综合征,肌肉受压破坏后,大量肌红蛋白堵塞肾小管,引起了急肾衰。韩岩铭找来一包糖盐水,掰开三支碳酸氢钠兑进去。“把这个喝了,还没尿的话记得来找我。”
大概过了2个多小时,韩岩铭正在给一个肋骨骨折血气胸的老人做胸穿,孕妇蹒跚地跑过来,“大夫,我老公还是没尿,他晕过去了!求你救救他!”
孕妇捧着大肚子哭起来,叫人很不忍。氮质血症和高钾,挤压综合征的死亡率很高,如果能做临时血液透析也许可以救回一命。“你们有血透机吗?”韩岩铭问拿着引流瓶的当地医生,实际没抱什么希望。
“有一台简易的…”那个医生指指身后的危楼,犹豫地说,“在二楼的肾脏科病房里。”
“我去取!”把胸廓引流管插到那医生手里的瓶子上,老人胸腔里的积血流了出来。韩岩铭头也不回地向摇摇欲坠的病房楼奔去。
“韩大夫!危险!”
*
韩岩铭睁开眼,四周漆黑一片,如果不是右腿传来的剧痛那么真切,大概会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使劲眨眨眼,视力渐渐适应了黑暗。双腿被一大块倒塌的墙板压着,左脚能稍稍挪动,右腿却是完全动弹不得。
“不知道有没有骨折”,这是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然后发现头靠在一台机器旁边,昏昏沉沉的,满脸满头甚至满嘴都是灰,抹抹脸、啐一口土,明明刚才还在做胸穿啊。
“脑震荡了吗?所以近期记忆丧失了?”这是闪过的第二个念头。现在天黑了吧,一定是发生余震了,也不知道已经被压在这里多久,最后的记忆是清晨的医院广场,那么至少过了12个小时。
既然动不了,无谓挣扎只是耗费体力,用力吸口气,按按自己的胸廓和腹部,内脏应该没有受伤,腿痛也渐渐麻木了。韩岩铭闭上眼,准备等到天亮再说,应该会有人来救援的,是吧?
再次睁开眼睛,周围的断壁残垣间透出暗淡的光,大概已经天亮了。
“喂!”韩岩铭试着呼救,却发现嗓子干涩,发出的沙哑声音恐怕只有自己听得见。
意识到目前的处境,巨大而强烈恐惧感突然袭来。不想死,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不能死,还有母亲要照顾,还有…还有那个人,暧昧不清的感情还没有表明…一定要到这种时候,才能看清自己的心吗?在死亡面前,尴尬和顾虑显得多么可笑。如果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真是不甘心。
侧头看看靠着的这台机器,上面盘着滤器和管道,应该是血滤机。管道里还有一些血,韩岩铭扯下管子,小心地把加了抗凝剂而没有凝固的血全喝下去,顾不得这应该是尿毒症患者高肌酐高血氨高钾的血,毕竟也是水份。要活下去,想再看看那个人,那个人的棕色卷发,那个人的深黑眼眸,那个人勾起嘴角露出的酒窝。莫名的信念,成为此刻求生的最大动力。
忽然想起了什么,摸摸自己白大衣胸前的口袋,幸好这笔式手电还在。既然不能动也不能出声,也许可以用光亮吸引救援者的注意。按下尾部的按钮,手电却不亮。韩岩铭全身发冷,顿时慌了神。
楚鸿不是说这是他的幸运手电吗?连手电的基本功能都没有,何谈幸运?气恼地拧下笔头,没有电池,却有三个药片从笔管中滑出来。大一点的这片可以一眼看出是泼尼松,长条形的是布洛酚,第三个小白片,辨认了半天,最后想到,应该是安定。
看着手中的药片,韩岩铭不禁苦笑。楚鸿,谢谢你给我的幸运。
韩岩铭把那片布洛芬放进嘴里,但是嗓子太干,连唾液也没有,费了半天劲才勉强把药咽下去。其实腿痛已经麻木了,不过想要再吃点止痛药让自己精神能清明一点。取下脖子上挂的听诊器,用金属头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血滤机的铁制外壳,希望有人会听见他现在唯一能发出的求救信号。
节律性的声音让韩岩铭不知是睡着还是晕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梦,从小到大的各种画面断断续续地浮现在眼前,有第一天上幼儿园抱着妈妈的大腿狂哭,有小学时和暗恋的女生坐在操场边的秋千上吃冰棍,有医学院毕业那天大家跑到解剖楼上对着夕阳大喊我要成为某某专业最厉害的医生,唯独没有传说中那在黑暗尽头引领自己的一束光。
迷蒙地睁开眼,四周又是漆黑一片了。应该有人知道他被埋在病房楼里的,直到现在还没来救他,大概是被埋得太深了吧,或者只为救他一人也不值得。想到曾和楚鸿约定要有尊严的死,突然间就不想再无谓的挣扎了,韩岩铭现在只想回到刚才梦境中的温暖里。摸索出手电,拧下后盖,把其中小一点的那片药放进嘴里。楚鸿,你倒是多放几片啊,至少要10mg才够吧,安定并不能让人做好梦呢。
好累啊,韩岩铭把药含在舌根,轻轻闭上眼。
*
随着头顶响起巨大的轰鸣声,周围的世界瞬间豁然开朗。
韩岩铭努力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好沉。该死的安定,药劲儿还没过,应该距离自己吃下药不到12小时。压在腿上的重量渐渐消失了,耳边响起机械声、犬吠声和嘈杂的人声,“这儿有个人!”,“医生,快来看看!”。韩岩铭想发出点声音或抬抬手以示自己还活着,无奈不论声带还是手臂都不受控制。
忽然间,一只温暖的手覆上双眼。“别睁眼,”一把闷在口罩里的熟悉声音说,“现在是中午,阳光太刺眼,你被埋了50多个小时了,受不了的。”
“楚鸿?”韩岩铭仍然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做出口型。
“是我,岩铭。”摘掉口罩的声音,温厚让人安心,然后那只口罩盖在了自己眼睛上。“快抬担架来!”楚鸿冲远处大喊。
“没担架了!”远处的声音回应。
“什么?!”韩岩铭从没听过楚鸿这么激动地大吼,但很快又转回温柔地问,“岩铭,你腰和背疼不疼?还有脖子?”
韩岩铭微微摇头,知道楚鸿是担心自己如果脊髓受伤的话,没有担架转运会有危险。
“那我抱你,”楚鸿小心的把两臂分别插到韩岩铭的腰骶部和肩胛下,“你千万别使力,放松!”把他平托起来,踩着废墟中的瓦砾,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但双手始终很稳。
“我,有签,器官捐赠…”韩岩铭沙哑含混地吐出几个字。
“韩岩铭!”楚鸿低下头在耳边吼了他的全名,带着少有的生气和责备,随即又抬起身收住了自己的情绪,轻声说,“有我在,你死不了。”
韩岩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开口第一句话会说这个,明明应该表达重见天日的激动和感恩,说句谢谢你来救我,或者至少问问你给我的所谓幸运手电是什么意思。有些懊恼自己,果然一回到现实中,所有积聚的勇气就都冲垮了。想要揽上对方的脖子让他可以省点力,可是双手仍然无力抬起。
感觉到怀中人的异动,楚鸿低声说,“放松,别动。”
听到这一声嘱咐,韩岩铭彻底安下心来,今后要面对怎样的伤痛和后遗症,这一刻都可以暂时不去想。
“本来就瘦,现在又严重脱水,就剩一把骨头了。”楚鸿一边艰难地迈着步,一边念着。
韩岩铭忽然感觉自己唇上一阵湿湿软软,嘴上的口子先是生疼,但疼痛随即化在了温暖里。
“岩铭的嘴都干裂了。”回复甜腻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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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岩铭的右腿幸运的没有骨折,只是胫骨粗隆那里骨裂了,丁磊给他打上夹板,嘱咐他勿负重多休息,就匆匆离开去处理其他病人了。
躺在简易帐篷里,韩岩铭有点愧疚。帐篷不大,只能容下两三个人和一张折叠床,楚鸿说这是他的临时诊室,不过现在对外关闭、只接待岩铭一个。
“嗯…你是怎么来的?”补着液的韩岩铭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有个大领导的儿子,挖出来以后一直昏迷、抽搐,拍了片子也没有颅脑外伤、出血什么的,就把我这神经内科的找来了。”
“是什么病?现在怎样了?”
“应该是遗传代谢病,埋了那么久等于被动禁食,引起代谢紊乱和脑病…诶,你就不要关心别人了。”楚鸿划了划韩岩铭的脚底板,查他的巴氏征。
“我过来没帮到几个人,反而让大家兴师动众地救我…”
“你还不是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楚鸿语带嗔怪。“我现在碰你哪跟脚趾,感觉得到吗?”
“唔,右脚第二个。”
“脚趾动动看,嗯,神经应该没事,还好胫骨受伤离腓总神经还有点距离,不然以后足下垂了怎么办。”楚鸿说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安剖瓶和小注射器,“保险起见,还是用点维生素B12和神经生长因子营养一下的好,这可是我自己偷藏的呢。”利落地轻推韩岩铭侧翻过身,拉下他的裤子,在屁股上一边一下,又借着按棉球揉了两把。
“别揉啦好痛”韩岩铭红着脸把嘟囔吞进肚里。
“好啦,现在帮你擦擦身。”楚鸿提上他的裤子,还恶意的拍了一下屁股,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提出一大桶纯净水。
“用这个?这里是灾区诶,未免太奢侈!”韩岩铭瞪大眼睛坐了起来。
“没关系,也是我自带的,还有毛巾,还有…”楚鸿话没说完,突然眼圈一红,扔下手里的东西迈上前去,一把抱住韩岩铭,把他的头紧紧按在自己怀里。“岩铭,那个手电,对不起。原来真要面对生离死别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我已经,放不下你。”
“不用说了,我明白。”韩岩铭眼睛酸胀,喉咙发紧,用尽全力抬起双臂,揽住对方的腰。
“岩铭,让我自私一次,救到你就够了,明天就跟我回去。”
韩岩铭心悸得厉害,没有回答,只是想着,这一城之倾,多少恋人就此天人永隔,又能有几对有幸得到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