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 ...

  •   傍晚的医院食堂里,韩岩铭所在的这桌总是十分热闹。
      其实不常来,因为按时吃三餐的概念在他生活里根本不存在,一个班8小时,他常常连水也顾不得喝一口,反正也没时间上厕所。只有上夜班之前,如果正好赶上丁磊和田添从一天的手术上下来,姜潮还没有急着早早下班去接女儿放学,大家才会聚在餐厅里聊聊天。

      “听说韩老大昨天被‘英雄救美’了啊?”田添摘下包头巾甩开他的中长发,咂一口咖啡,坏笑道,“手术室都传开了哦~”。
      “我那是不和他计较!”小大夫和护士们都在,韩岩铭忙为自己急诊主治的威严辩解道,“急诊的家属哪个不激动,那个男的只是小case罢了。” 手中勺子搅着几乎没动的咖喱饭。
      “但是那位楚老师真的很帅诶,而且超厉害的!”刘焘啃着鸡腿也不忘兴奋接话,“我第一次见狼疮危象呢!而且他怎么会想到那个女病人怀孕了呢?反正我已经封他为我院大神TOP 3了!”
      “那你转去神经科跟他好了。”韩岩铭回瞪一眼,刘焘赶紧埋头吃饭。
      “说实话确实挺厉害的,多亏他提醒做核磁,不然也发现不了那么严重的颅内血栓。”姜潮咬一口三明治,推推金丝边眼镜。
      “什么人啊?以前没听过,新来的?”扛了一天大腿的丁磊本来在专心扒饭,这时也忍不住八卦一下。
      “是神经科新来的楚鸿医生啊~”小麦咽下一大口牛奶,“我已经跟他们科护士打听清楚了,是神经科主任从咱们的老对头A院挖过来的,来了不到一个月,留美博士后喔,所以虽然是主治医,却能接替主任负责我们急诊的会诊。”说着突然两眼放光,“最关键的是,据说还是单身哦!”
      “你们小护士就只关心这个,想当医生猎手也要看看自己的条件啦。”田添略不爽。
      “放心,你’妇女之友’的名号谁也抢不走。”韩岩铭抓住反击机会,“而且是’中年妇女之友’,哈哈!你叛逃到麻醉,妇产科主任李奶奶到现在还总说好遗憾啊~”
      “不逃行么!我整天被妇产科从主任到护士那些姑奶奶们围着就算了,还被一堆病人围,一天到晚面对卵巢癌、子宫肌瘤、阴/道炎神马的,都快性冷感了!”田添抱怨着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诶?那不是楚大夫么?”
      大家顺着小麦的目光看去,只见顶着棕色卷发的大个儿一手托着满满的餐盘,一手拿着大杯可乐在喝,正杵在餐厅门口四下张望找空位。
      “楚老师这边啊!”刘焘激动地招呼,完全没注意到韩老大的警告眼神。
      “你们好!”韩岩铭还没回过神,棕色卷发已经站在他身边了,勾起嘴角,眼中含着笑,自顾自地弯腰把餐盘放到他的旁边,其他人也只好自觉地挤一挤在韩岩铭身边腾出一个空位。
      “我是神经科新来的楚鸿。”老实不客气地挨着韩岩铭坐下来。
      “你好!我是影像科的姜潮;这位是麻醉科的田添,我们都叫他田田;这是骨科的丁磊,叫他磊子就好。韩岩铭你认识了吧,我们俩是同届9x级的,田田和磊子是低我们一级的师弟。”
      “楚老师好!我是急诊的住院医刘焘,跟韩老大的。”医院是个等级分明的地方,不过不论是看门保安还是送化验的大姐,逢人就喊老师准没错。
      “我是急诊的护士,叫我小麦就行,别看我显得小,其实是老护士啦!”小麦笑得一脸灿烂。
      “原来我和韩大夫同级呢。”礼貌地环视过一周,一一点头示意,楚鸿的目光最终停在身旁韩岩铭的脸上。“岩铭,昨天的事你别在意,我只是不知道他会做什么所以拦了一下,其实我不该插手你们急诊的事的。”
      “呃,没关系…”韩岩铭莫名地脸上发热,耳根也不由自主地红起来,其实那件事他根本没在意,只是突然被如此亲切地称呼…“还是叫我韩大夫好了。”不知为何,感到身边人的目光深邃而炙热,韩岩铭的气场瞬间弱下去。“我要去接班了。”倏地站起身,这种尴尬气氛还是逃走好了。
      “我多买了一个三明治,岩铭你拿着吧,饭都没怎么动,夜班会饿的。”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中,眼角带笑,目光却是不容拒绝。
      “那谢了。”韩岩铭示意刘焘和小麦跟上。转身走掉,久违的细致关心,让他心里暖暖的,却又有些害怕想要逃避。

      *

      “12岁男孩,发热、咳嗽1天,今晨呕吐2次后出现意识障碍,急查血象升高,低钠高钾,来的路上已经挂了一袋生理盐水。”急救车的跟车医生一边推进病人,一边快速报告。
      “体温39.8C,心率138bpm,血压只有65/30mmHg!”刘焘紧张得冒汗,“嘴唇和皮肤都发干,是低血容量性休克吗?”
      “小伙子!”韩岩铭拍拍男孩的肩。
      “唔唔…”男孩没有睁眼,含混不清地哼着。
      “血钠多少?”
      “刚才查的只有120mmol/L!血气提示代谢性酸中毒!”
      “再开放一条静脉通道!400ml盐水15分钟之内推进去!”韩岩铭转向刘焘,“是急性肾上腺皮质功能不全,应该是呼吸道感染诱发的。”望向门口,“家属在哪?”
      “我是他妈妈。”一位50岁上下的妇女挤到床边,声音颤抖,满脸是泪,“大夫,我儿子怎么样了?”
      “他之前有什么病吗?肾病?有没有在用激素?”可是这男孩体型干干瘦瘦的,完全不像。
      “这些倒没有。不过他最近两年先是手抖,后来渐渐口齿不清,走路也不稳了,我们其实是来这里看病的,没想到还没看上病,这孩子就…”女人哭得说不下去了。
      “今晚我们会给他积极补液、纠正电解质紊乱和抗感染,再完善一些检查。听你说的像是神经系统的病,可能是代谢性疾病,到明早如果他病情稳定的话,我们会把他转到神经科去。”韩岩铭轻拍女人的后背安慰到。
      “再挂1000ml葡萄糖氯化钠,加一支氢考,别忘给他留血查ACTH、醛固酮那些!”
      一接班就是如此紧张的节奏,这必然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

      “还好岩铭你还没交班。”第二天早上8点刚过,楚鸿就小跑着进了急诊室,手上还拎着豆浆和煎饼,两人份的。
      “把这个病人的事交待完我就走了。”韩岩铭突然瞥见昨晚那个三明治还包装完好地仍在桌上,埋在乱糟糟的一堆急诊病历和化验单中间。“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在病房交班吗?”
      “听说你们有个病人要转?我来看一下。”楚鸿的微微皱眉,随即在被人察觉之前换上笑容。若无其事地地把三明治仍进垃圾筒里,桌上的其它东西都推到一边,放上自己带来的早餐。“我怕交完班再过来你就该下班了,所以趁护士长在啰嗦平均住院日又超标的事,就遛出来了。”说着拿起一杯豆浆喝起来,又把另一杯插好吸管递到韩岩铭面前,“不是食堂的哦,是我在路口林阿姨的店里买的。”
      “你是来看病人的噢,”韩岩铭略感尴尬地接过豆浆——主动会诊还带早餐是怎么回事,他平时都不吃早餐的,果然小麦正在一旁用护理记录单掩面偷笑——“就是加2床那个男孩。”忙把话题引回正事,“是因为急性肾上腺皮质功能不全来的,氢考给过了,今天开始改口服激素,脱水和电解质紊乱基本纠正,现在体温不烧,已经醒了。”言下之意是,目前病情平稳,你们可以领走了,“他本来就是来看你们神经科的。”

      二人一起走到男孩床前,他靠在床头,正要喝水,去拿杯子的时侯,手抖得厉害。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露出没听清的疑惑表情,楚鸿只好加大音量又重复一遍。
      “我叫XXX。”男孩口齿不清地答到。
      “你来指指叔叔的笔尖,再指指自己的鼻子。”楚鸿掏出一支笔举在男孩面前半臂处。
      男孩努力地去指,可是手越发抖得厉害,怎么也指不准,着急得要哭起来。
      “没关系的,你躺下吧,叔叔看看。”楚鸿扶男孩躺下,掀开被子,只见男孩双腿僵直,掏出叩诊锤敲敲,敲在膝上时小腿就弹了起来。“肌张力高,腱反射亢进你看这孩子瘦瘦小小的,体格发育落后,仔细看的话肤色也深。上运动单位受损合并锥体外系症状,听力和视力可能也有下降,同时又有这么明显的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楚鸿看看凑过来的“好学生”刘焘,又望向韩岩铭,仿佛在等他说出诊断。
      “应该是肾上腺脑白质营养不良。”韩岩铭叹口气。
      ”尽快拍个头颅核磁吧,脑部病变应该已经挺重的了。“所以神经科果然是靠核磁吃饭的么。
      ”我们有在老家拍的片子,今天早上他爸爸刚送过来,能用吗?”孩子妈妈说。
      “拿来看看吧。”楚鸿接过片子,只瞥了一眼就皱起眉,指给刘焘,“从后向前发展的脑白质脱髓鞘病变,这是肾上腺脑白质营养不良的典型改变,诊断应该没有问题,确诊只要再查一下血极长链脂肪酸和这个病的基因。脑部受累范围已经超过三分之二,智力运动全面倒退,又发生急性肾上腺功能不全,这种比率只有不到10%,所以预后很差。”
      男孩的脸上仍是一副迷茫的表情,妈妈的泪水却已夺眶而出。
      韩岩铭连忙扯过楚鸿,又示意那位母亲,“孩子还在这里,我们到那边去说。”

      几个人来到护士站,楚鸿淡淡地问,“你们家其他人没有类似的病吗?”
      “没有啊。”
      “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有两个妹妹。”
      “她们有子女吗?”
      “她们各有一个女儿。”
      “那就是了。这个病是性染色体—X染色体连锁遗传的,女性有两条X染色体,只会是携带者而不发病,男性只有一条X染色体,所以会发病。”楚鸿继续淡淡地解释。
      “怎么会这样啊!”那位母亲终于趴在护士台上哭起来,“他其实还有个姐姐,很健康,现在在美国上大学。我们快40岁的时侯才意外有了他,真的不什么是重男轻女,就是觉得这可能是老天给我们的一份意外的礼物,为了要他,我也只能把公务员的工作辞了…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学习好,还是班长,可是这两年成绩下降的厉害,话都说不清,路也快不能走了…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啊?!”
      韩岩铭轻轻拍着男孩母亲抽泣耸动的肩膀,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病人和家属总是反复地问,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为什么就是我会得这样的病?是的,任何病都有它的发病率,但即使概率再低,摊到你头上就是百分之百。

      “其实这个病没有住院的必要,等等检查结果确诊就是了。因为血中极长链脂肪酸堆积,需要吃特殊种类的油,另外要口服激素进行替代。一部分病人可以通过骨髓移植治愈,但是风险和费用都很高,而且他现在病情已经进展到中晚期,失去最佳治疗时机了。再说我们科床位真的很紧张…”
      “你不想收就直说吧!”韩岩铭一把扯过楚鸿,“这种病人用不了什么药,既占床又增加不了收入,这才是你的理由吧?!”韩岩铭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为什么既可以热情细致地关心自己,却又能转过脸就毫无感情地对家属宣判‘死刑’,一股凉意混杂着疑惑和气愤,涌上心头。
      “是的,岩铭你知道的。”楚鸿的眉毛拧了一下,眼眸里仍是望不透的深黑。“不过如果你认为有必要住院的话,我再想想办法。”轻轻拉下韩岩铭拽着自己白大衣袖管的手,抻抻本不平整的衣袖,“岩铭你忙了整晚,先下夜班休息吧,我回去问问护士长。”

      *

      韩岩铭一天后来上白班的时侯,听小麦说那个男孩已经住进神经科病房了,心里稍稍安慰了一点。
      晚上下了班,特意留下来整完病历、又去图书馆看了会儿文献,就已经10点多了。拎着两瓶酸奶和一袋洗好的苹果,韩岩铭熟门熟路地走进神经科病房。
      “值夜班辛苦了。”韩岩铭把酸奶和苹果放在护士站。
      两个小护士并不奇怪韩大夫有自己病房的门卡,反而对他定期的深夜到访习以为常,点点头表示感谢。
      韩岩铭放轻脚步向最里面的单间走去。
      微微的灯光从门上的观察窗透出来,韩岩铭奇怪地望进去。
      床头灯亮着,永远忠于职守的监护仪显示屏反而黑着。一个棕色卷发的大个儿悠闲地靠在灯下的椅子上看着书,一双长腿还搭在病人床边;下身穿着神经科的粉色刷手服裤子,上身却套着自己的白色T恤,胸前还印着机器猫。

      韩岩铭推门而入。
      那人吓了一跳,迅速收回腿,噔地站了起来。“岩铭!”来不及合上手中的书,楚鸿僵立在原地。
      韩岩铭瞥见,他看的是《自私的基因》。
      “你在这儿干嘛?为什么关了监护仪?”静极了的病房里,韩岩铭的发问透出一种冷。
      “我,我听护士说这位阿姨已经在这儿躺了五六年了,我看过她的病历和片子,是脑溢血,出血量太大,而且家人发现送来医院的时侯已经太晚,虽然保住了命,可是不会醒了。我想这间病房最安静,所以就…”楚鸿慌忙地一连串解释,却见韩岩铭依然沉着脸瞪着他。“她家人应该知道吧,她不会醒了,可是这么多年就是坚持不出院占着病房,想要补偿也不是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就来不及了…”
      “请、你、出、去。”韩岩铭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出这四个字。
      “…”楚鸿没有见过这样的韩岩铭,不明所以地愣住了。
      “请你离开我母亲的房间!”这是韩岩铭此时还能说出的唯一一句话了。
      楚鸿又愣了愣,然后好想突然明白了什么,迈开大步快速走出了房间。
      经过自己身边时,韩岩铭隐约听到一声极轻的“对不起”。

      轻轻关上门,韩岩铭转身打开监护仪。
      呼吸和心率两条曲线在屏幕上规律地跳动着,永远平稳,永远让人心痛的一成不变。看着母亲的脸,安详而平静,却再也无法给自己一个表情。掖一掖被角,韩岩铭拿过那张椅子坐到床边,关上了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