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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十二年前的缘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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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朋友的电话,我还以为杨远是因为放我鸽子而不敢来见我。直到我见到杨远的爸爸。
我站在重症监护室的外面,手里紧紧握着两只小万花筒。一只是我刚刚找回来的,另外一只,是杨远的爸爸刚才给我的。
玻璃窗里那张白的吓人的床上躺着浑身插满管子的杨远。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不动弹,也不说话。我就这样看着他,好像回到了以前,远远看着他的时候。
只是这次,他离我远的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医生进去帮他戴上二十四小时心电图,在往杨远心口贴上那些电子触足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他心口那道疤。
他曾抓着我的手说,“我这里有道疤,以前做手术留下的。”
我的心口也有一道疤,是十二年前做手术留下的。
2002年4月,春。
我被关在这个病房里已经快一个月了。
医生说先天性心功能不全,如果不手术,寿命有限。
我在这样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里被父母送来了这里。病房观察期为一个月,为了避免交叉感染不允许家属探视。我人生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是八岁那年去医院治病。
病房里一共有八个心脏不好的孩子,来自天南海北,年龄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只有六岁。白天八个孩子会被护士带到活动室,那里有图画书和一些玩具,到了饭点会有人来送饭,是医生根据每个孩子的身体状况安排的营养配餐,没得选;下午要吃一次药,有时候还会打一次针;活动室里不许乱跑乱叫,那里有一个电视,晚上睡觉之前可以看动画片,但是只有那一个动画片,时间一过就要被带回病房睡觉;睡觉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许哭,因为护士阿姨最不喜欢小孩子哭闹了。
这八个孩子里面,有男孩,有女孩,因为身体都很虚弱,所以从来没有人组织一起玩游戏,因而大家也并没有因为一个月的相处而成为好朋友。年龄稍大的会聚在一起聊一聊只有他们才能懂的事情,年龄较小的就只能躲在角落摆弄自己的那些玩具。没有自己的玩具的只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的男孩,另一个就是我。
我不喜欢吃医院里的饭菜,我不想打针,活动室里没有我喜欢的画书和动画片。我害怕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睡觉,我想见到我的爸爸妈妈,我总想哭,却总也不敢哭。我害怕那个护士阿姨,她从来不允许病房里的孩子哭。
我常常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蓝天,有时候会有软的像棉花糖一样的白云和肆无忌惮地飞来飞去的鸟儿。那些鸟儿经常欢快地叽叽喳喳唱着歌。楼下有一片绿绿的草坪,草坪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花的颜色比我调色板上的颜色还要多。只是这片草坪是我入院的那天在楼下看到的,这个病房的窗台太高,我爬不上去,只能仰头看到蓝天,看不到楼下的花草。世界除了天空蓝,就只剩下周围遍布的白色。
我渐渐变得孤僻起来,不哭不闹,也不说话。有人聚在一起聊天,有人躲在角落摆弄他们的玩具,只有我坐在窗户旁边,抬头看着外面的蓝天和白云,一看就是一天。
那个九岁的男孩也经常独自一人趴在窗台往外看。只是他比我高,不仅能看到远处的一切,也能看到楼下的花花草草。我经常羡慕他,因为我太渴望更多新鲜的颜色了。
但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窗户外面到底有什么。我不愿和人说话,也不敢和人说话。那个男孩也从从没开过口,我总觉得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孩子,只要他趴在窗台上,我就能体会到陪伴的感觉。
他终究还是和我不一样的,他不是一件玩具都没有,这天我看到他有一个红色的筒子。他拿着那个筒子往里看,边看便转动它,看着看着,我看到他脸上有了一丝微笑。
笑容,这是被关在这里的孩子很少能拥有的东西。
我对那个东西突然有了兴趣,因为他往那个筒子里看的时候,他笑了。
也许是他注意到我在看他,他竟然拿着那个筒子朝我走来,然后把它递给我。他告诉我:“这个是万花筒,我爸爸给我的,可以拴在家门钥匙上。”他指着那个筒子下面的小孔说,“从这个里面往里看,转一下这里,就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花。什么颜色的都有。”花?是春天里的花吗?是和楼下草坪里一样五颜六色的花吗?我把它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往里看。
那里面简直就是一个万花世界!
我看到了,有红色的,绿色的,还有好多种颜色拼在一起的花,转动外面的旋钮,就连花的形状也变得不一样起来。这么多天,第一次看到白色和蓝色以外的颜色,第一次看到春天的样子。我也微笑起来。
他说:“那这个给你玩吧,我爸爸还有好多,等我回家就能有新的了。”我默默收起了那个红色的小万花筒。我想说声谢谢,无奈害怕和人说话,最终还是没开口。
从那以后他依旧每天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世界。而我,时常抱着那个万花筒,享受我自己的万花世界。
一个月后。我们各自被安排了手术。那个男孩早我一天上手术台。手术之前会被带到麻醉室先和自己的爸爸妈妈见面。也许是要见到自己的父母,他异常兴奋,被护士领走之前他跑过来告诉我:“我要走了,那个万花筒就送你吧。”我没说话。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又问我:“你呢。”我没说话。他说:“你不会是哑巴吧。”我没说话。他又说:“不用害怕,我爸爸说打一针睡一觉,醒来病就好了。”我依旧没有说话。他被护士领了出去。
第二天,我也被护士领到麻醉室见到了我的父母。我把那个万花筒交给我的爸爸,托他帮我保管。我被打了麻醉针,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医生说我没事了。
他说的没错,不用害怕,睡一觉醒来病就会好了。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男孩,不知道他的手术是不是和我一样顺利。但是我知道,他的心口一定像我一样,多了一道疤。
那个小万花筒成了我生命中几乎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它,我不知道要怎样熬过童年里最艰难的一个月。
我想告诉杨远,我把它找回来了。只是他听不见。
我给杨远发短信的时候正好赶上杨远的爸爸来看他,他课都没上完就赶着去接他的爸爸。电梯突然故障,匆忙之间,他迈进了那个没有电梯厢的电梯里。
杨远的爸爸说,杨远在几个月前就打电话给他,请他务必找到小时候买给他的万花筒,下次来看他的时候顺便带给他。他说他弄丢了朋友的万花筒,必须要还她一个。
“杨远小的时候,总会弄丢这些万花筒。每次丢了,他都会再找我要新的。索性我就买了许多在家里存着。现在他长大了,也不喜欢这些玩具了,还好他妈妈都还帮他留着。”杨远的爸爸眼神空洞,看着窗户里的杨远回忆他小时候的事。
我陪着他爸爸,在重症监护室的外面站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