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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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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闹猫最招人讨厌,不仅声音难听,而且一声一声可以一昼夜不歇。果然那守夜的男人一听,就骂了声倒霉,把枪往旁边一扔,提了根登山杖往这边走过来,想要赶走这只不开眼的野猫。
鹧鸪哨是什么样的身手,可怜这人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悄没声地就做了鬼。前后也不过几分钟的事,胡八一远远地看见手电光一闪,一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冲他做了个手势。
那个人当然是鹧鸪哨,他身上披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冲锋衣,拉上了兜帽戴上了风镜,就算面对面,一时也未必认得出来。他给胡八一发了讯息,就一声不响地钻进了那顶帐篷。
胡八一不知道他杀了人,只是在心里赞了一声,想道这搬山道人真是干脆利落。他也就收起了猎枪,弯腰往吉普车的方向摸了过去。
他这边办事也快得很,只不过那日本人锁了车门,费了胡八一一点功夫,等他用枪顶着那人脑袋,压着他下车的时候,鹧鸪哨已经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胡八一先把那个日本人来了个四马攒蹄式捆在地上,才开口问道:“胖子呢?”
鹧鸪哨摇了摇头,只是一手从身边揪了个人起来,“没见人,我给你留了个舌头。”
被他叫做“舌头”的,是个瘦小的青年男人,被鹧鸪哨的手一碰,立刻抖得体如筛糠,简直连站都站不住了。
这搬山首领对他微微一笑,“这位爷有话问你,你实话实说就好。”
胡八一朝帐篷里张望了一下,问道:“其他人呢?”
鹧鸪哨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有这一问感到奇怪似的,“倒斗虽说是下九流的勾当,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做的。那些人我替祖师爷料理了。”
这话其实就是说全都杀了,一个没留。鹧鸪哨一边说,一边把手里那把沾了血的□□刀,轻描淡写地在“舌头”衣服上擦了擦。
胡八一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天没说话。面前这搬山道人,虽然还是带着清浅笑容,通身的杀气却掩也掩不住。王胖子以往跟人吹牛,常说胡八一是“杀过人”的,但他那是在战场上凭着一腔血气履行军人的义务,哪里像鹧鸪哨这样,举手之间杀了六个人还谈笑自如,简直像修罗道里的煞星一样。
那人看他不吭声,心里也猜到了一些。两人身边那个“舌头”见胡八一似乎较为心善,赶紧开口央求道:
“我就是个替人家开车的司机,什么都不知道啊!求您饶了我吧!”
胡八一拍了拍他,“别怕,我不为难你。就打听一件事,你见过一个姓王的胖子么?”
那人愣了愣,“您说那位胖爷……?见是见过,但是他、他不在我们这儿啊。”
“你们这些人还不止一批?另外一拨去哪儿了?”
“……听说奔四川了……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胡八一又盘问了一会儿,见他的确是说不出什么,就说:“行啦,这日本鬼子和那辆吉普车我要了,你走吧!”
眼前已经死了不少人,他的确是不想再为难这个小司机。那瘦小的青年往反方向走了二十几米,忽然一弯腰扑倒在地上。
鹧鸪哨极为警醒,一看他弯腰,以为这人要打冷枪,一抖手就把腰间的二十响拔了出来。但是,就是这片刻,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这群盗墓贼随身带着□□,装了两个木头箱子,就在帐篷后面放着,鹧鸪哨也看见了。他来不及思索,只是凭着对危险的本能,伸手一推身边的胡八一,也顾不得山高坡陡,抱着他就往身边的山沟子里滚了下去。随着火光一闪,鹧鸪哨觉得自己的身体给气浪掀了一下,然后就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眼看那个被捆在地上的日本人是活不了了。
那山沟很深,但是山坡上遍布草木,两个人只滚下去几米,就给灌木兜住了。鹧鸪哨身子一落地,立刻反手把另一把枪摸了出来。
山上那人见没能炸死他俩,就扯开步子一路狂奔,跳上了远处的吉普车,一开车头的大灯,就要逃跑。鹧鸪哨也不急着开枪,只是把那二十响拨到了快机,看准了车子往外冲的一刹那,才猛然一伸手,啪啪啪啪一匣子的子弹都打在那辆吉普车外侧的轮子上。
车子爆了一侧的轮胎,登时没了平衡,那个司机却只顾着猛踩油门,简直就是自杀了。鹧鸪哨看着那辆车翻滚着栽下了山沟,才冷笑了一下,回头叫道:
“没事吧?”
他连续唤了几声,却听不见胡八一的答话。
鹧鸪哨以为他被气浪震晕了,只好把他拽到背上,背着一步一步爬上了山坡。
他把胡八一放在平地上,那人的情形却很不对,紧紧闭着眼,两手凌空乱抓,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
这时胡八一身上无伤,但神智全无的样子却让人无可奈何。鹧鸪哨随身带的有“百草定心丸”,当下从怀里摸了出来,握住胡八一的下巴就要给他喂进去,谁知道那人牙冠紧咬,急切间也掰不开。这搬山道人眼里浮现一丝狠色,一仰头把药丸含在自己嘴里,双手的拇指抵住了胡八一头颅两侧的颊车穴。
颊车穴在人头骨上下颌交际处,这是搬山分甲术里从死尸口中夺珠的手法,别说胡八一还是活人,就算是僵尸挨了他这一下也得张嘴。鹧鸪哨看着胡八一嘴唇微微张开,立刻一低头,嘴对嘴硬把药丸给他灌了下去,但他马上又“啊”地一声低叫,猛地抬起了头。
原来胡八一并没当真昏厥过去,他给鹧鸪哨双手一按就清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只觉得唇上有个柔软微冷的东西,牙关一合,却刚好把对方的嘴唇咬破了。
鹧鸪哨单手擦着自己唇上滴下的血,气恼地喝道:
“胡八一!”
其实胡八一这种毛病叫做“弹震症”,俗话叫战争病,医学上的成因还不太清楚,有些说是炮弹爆炸的物理性损伤,有些说是心理上的创伤后遗症。
经历过越南战争的老兵,不少人都有这问题。胡八一心理素质算是过硬的,他除了平时不能多想过去那些死去的战友,也没其他的毛病,谁知道刚才被炸药一掀,他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爆炸的声音持续不散,头疼得像斧子劈一样,不光这样,脑子里一波一波的,都是当年战场上的光景,焦土和血肉,替自己挡子弹的战友,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虽然模糊地知道身边有人在叫自己,身体却怎么都不听使唤。
这会儿他被鹧鸪哨一声断喝,才彻底清醒了,左右甩了甩头,慢慢坐了起来。
鹧鸪哨怕他真是失心疯,紧紧盯着胡八一的双眼不放。那人揉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说道:“哎,你嘴唇怎么了?”
那搬山道人脸色一阵铁青,刷啦站起来,把胡八一扔在原地,自顾自爬山上去拿两个人的背包。胡八一望着他背影,只见鹧鸪哨后背一片焦黑,肩膀血肉模糊,渐渐地才把刚才那十来分钟的事情都记了起来。
想到刚才那阵爆炸,胡八一背后顿时惊出一身白毛汗。那司机身上的武器应该早就被鹧鸪哨下了,他沿着地上的痕迹仔细查看了一番,引爆炸药的其实是地里埋的一道暗线,看来这群人早有内讧的苗头。要不是鹧鸪哨一生都在风口浪尖上打滚,对危险有本能的预感,他俩的性命估计也交代在陵山了。
他查看完地形,又摸黑把鹧鸪哨失落的那把匣子枪捡了回来,脑袋瓜子里也反应过来那人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了,忍不住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嘴,在心里念道:操,要是杨参谋长,我也算是赚了,和这假道士亲了个嘴算是怎么回事?
鹧鸪哨提着两个背包回来,看见胡八一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以为他懊恼着了那个司机的道儿,就嘲笑他说:“你是后悔自己发了善心了?江湖上人心险恶,与小人方便,自己就方便不了,何苦同情那些私贩子。”
他顿了顿,又开口问道:“你刚才的病势来得凶猛,到底是怎么了?”
胡八一说:“呸,我没病!有病也是给你吓的。外公啊,我有时候真不能想象,你居然是杨小姐家的人。她信上帝信的,连个蚂蚁都不想踩死,你手上这么多人命,就不怕……”
他有点说不下去,鹧鸪哨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怕什么?无非就是个不得好死而已。倒斗本来就是缺德的勾当,十几年来我杀的活人跟掘的古墓一样数不清,你以为我还怕不得好死?”
胡八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干瞪着眼呆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说:“……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
鹧鸪哨知道他刚才的病有古怪,但胡八一不想提,他也不勉强,只是懒洋洋地坐了下来,伸手脱上身的衣服。
他到底还是被爆炸给波及了一下子,半个脊背的衣服都给燎焦了,肩后血肉模糊,伤口里全是灰土和木头碎片,连贴身的背心都粘住了脱不下来,胡八一看他伸手就要硬拽,赶紧按住了那人的手,拿出□□刀一点一点把和伤口粘连的布料割了下来。
他给□□刀消了毒,用刀尖挑掉木刺,但这深更半夜的,手头就那么点简陋的急救用品,一时半会儿哪能清理干净,胡八一没办法,两手握住鹧鸪哨的腰,说:“你忍着点。”
那人也不太把身上的伤当回事,直到感觉后背一热,居然是胡八一的舌头凑了上来。鹧鸪哨受惊,差点当场就跳起来,他感觉对方在自己背上舔来舔去,立刻发怒道:
“你干什么!怎么跟狗一样!”
胡八一无奈,“道爷你会说人话吗?你就不能说‘像老虎一样’?伤口里灰土渣子不弄干净要长在肉里的。再说你连我嘴都亲了,我舔两下找补回来怎么啦?哎,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按这搬山道人的性子,是很想立刻拔出二十响给胡八一脑袋来一下,但鹧鸪哨也知道他嘴虽然贫,说得倒是实话,也只有哼了一声,默不作声而已。
大约过了四十来分钟,胡八一清理完了鹧鸪哨背上的伤,拿清水冲了冲,洒上云南白药,给他仔仔细细包扎了起来。两人在背风的地方点起篝火,肩挨肩地坐在一起,都有些难以入睡。
胡八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你说那司机为什么非得要咱们的命不可?”
鹧鸪哨冷笑,“那日本人为什么要睡吉普车?值钱的东西都在那里头放着呢。你要是把车给了他,他就不算计你了。”
胡八一摇了摇头,“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钱,真是鬼迷心窍。”
鹧鸪哨说,“人为财死,天下至理。你倒斗不是为了钱?”
他是个颇有傲气风骨的人,胡八一觉得,这道士多半瞧不起贪财怕死的人,但他还是耸了耸肩,照实说道:“我是为了钱倒斗,不过我也怕把命赔进去。”
鹧鸪哨有一阵子没说话,胡八一给这阵沉默弄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问道:“想什么呢?”
那人说道:“在想你为了钱倒斗,怎么到如今还是家徒四壁的穷光蛋一个。”
于是胡八一再一次没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