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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际会 ...

  •   等吃过午饭,老宅来人喊大伙去道场。当地风俗,老人做寿,逢九不满十。取的是长长久久,没有尽头的意思。老寿星今年七十有九,底下已逾四代,子孙绵祚。齐军家并不是他们那一支的,过去也是走个过场。他原本是想下午睡个回笼觉的,那头新加了一出麻姑献寿,咿咿呀呀唱得他脑袋都开花了。说到底都是自己招来的。脾气都没处发,无奈之下只好跟着去老宅走个过场。
      一到场子,齐军就后悔了。他家那头好歹咿咿呀呀唱得是个柔情似水,老宅这边完全群魔乱舞,旌旗飞扬。高音喇叭里絮絮叨叨地一串儿念人名。他耳朵不赖,自个名字翻来覆去得在上头滚了好几遍。再看老家长一张菊花脸向他盛开,“大军,我特意交待的,谁家做的贡献多,这念名就多念几遍,天上那三清祖师听得多了,也就知道先保佑谁!”伴随他话音的,是喇叭一叠声地“齐菊福,齐菊福……”
      齐军本来已经摸出了一包烟,想了想,只从里头摸出一根递给他, “那就……谢谢福叔了。”
      等老家长走了,齐爹捏着几根香过来,有些抱怨地跟他嘀咕,“多给他几根烟,一会能多给你念几遍呢!真是不晓事……”齐军面无表情地从他手里接过香,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了。
      跟着人群来到堂前,那里已经架好了香案。正中竖着老寿星的生辰八字,四周是用金线描绘着飞禽走兽的旌旗。两管手臂粗的龙凤烛噼噼啪啪地往外冒火星。桌面上零星的撒着几把米,上头有红纸压着,经了阵风,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
      屋内念名的声音慢慢停了,随着摇铃声,一个国字脸的中年道士满脸严肃地踏着方步从屋内出来。两边一左一右,各跟着一个小道士。
      本来懒洋洋偎在棚子边上的齐军,一下子精神了。如果不是周围人太多,他搞不齐已经忍不住笑出来声了。
      盖因香案前那一大两小,满脸严肃的道士,都还不是陌生人——武松和他诈尸的老虎,再加一个戏班的班主。
      正崩着脸的叶永明似有所感地转过身,就对上了一双笑意盎然的眼。

      上过香,人群散开。齐军找到了小道士打扮的叶永明,忍着笑问他,“哎……你到底是唱戏的,还是做道士的?”
      叶永明扬眉,看上去竟有几分自得。“我是唱戏里头最有慧根,道士堆里最多才多艺的!”
      齐军被他的臭屁击倒,不禁笑出了声。
      “呵……你们戏班还挺有意思的,竟然做起了道士的买卖。”
      叶永明闻言有些惊讶,疑惑地看了他两眼,却是理所当然道,“可是我们本来就是道士啊!”
      “……”齐军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闻言有些不甘心地问他,“那你们这样演一场,要加多少钱?”
      叶永明心中疑惑,但还是比了个手势给他。紧跟着想起了什么,又加了句,“最近生意不好做,又给降了价。”
      齐军开始觉得自个搞不好才是那个天下第一的二傻子。
      叶永明那一挂唱戏的,除了他还有那个长得跟小姑娘似的元子,还有哪个是正正经经开过腔的?原本他还当镇上小地方,也就这么点水平。却不妨人家根本就是凑数上的台。先前他还疑惑,这戏班里头怎么一个母的也没?没曾想这压根就是一根黄瓜通到底的道士窝。
      这事儿还没法深究——老爷子做个寿是好事,齐军也不愿挑着日子找晦气。反正他在这边是呆不长的,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过去了;至于别的,他来日方长。这么一想,心里头的郁气倒是散了不少。再看叶永明蹙着浓黑的眉疑惑地望着他,于是轻声问他,“你做这行多久了?”
      叶永明闻言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五岁就跟着师傅学唱戏了,做道士么,还是两年前。”
      “……戏唱得好好的,做什么道士。”在他心里,叶永明条顺,身段好,就适合在台上威风凛凛地驰骋。缩在道士服里头,整个人呆头呆脑的,看得他也心情不畅。
      叶永明看了他一眼,耷拉着眼皮道,“为了混口饭吃。”停顿了片刻,又紧跟着道,“我师傅在我十二岁那年死了,我没出师,年纪又有些大了,没有师傅肯接手。后来还是一个跟师傅有点交情的班主收留了我,让我背旗打打杂。再后来,发生了点事,我戏班也不呆了,就跟着陈哥混了。”
      齐军不是个喜欢刨根究底,剜人伤疤的。闻言只哦了声,没再问下去。
      刚好道场外边有人在喊叶永明,他撩撩袍角,跟着就出去了。

      齐军在小棚里头呆了会,觉得烟雾缭绕的,熏得眼睛难受。起身往前头溜达溜达。一拐弯,就看到路边人群拥起拥倒的。他心底一沉,心底的阴霾又涌了上来。
      他个子高,站在三层开外,也能看到里头花红柳绿的戏服。他没记错的话,临行前那一暼,台子上的麻姑穿的就是那身。
      “妖里妖气的哭什么哭,还有理了?你有脸偷我家东西,怎么没脸认了?不男不女的畜生种……”那是他爹的“阿姨”。
      “你说谁是畜生种?再给你说一遍,我们没偷!”循着声音,齐军又找着了一个熟人。
      叶永明平时挂在脸上的平静不见了踪影,面色狰狞凶狠,很是可怖。元子被他护在身后,眼里噙着泪,嘴角倔强地抿着。
      “东西是从他箱子里搜出来的,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是他,难道还有别人?”围观的乡亲在一旁指指点点。叶永明脸色难看地回头看元子,眼中有着信赖与坚定,“元子,告诉你永明哥,东西是你拿的么?”
      元子两眼通红,哽咽道,“不是我,永明哥。”下一秒就被扯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头顶传来的声音低沉又坚决,就像一记强心针注入他摇摇欲坠的心脏。“哥信你!”听到这一句,他忍了很久的泪终是又泄了出来。
      齐军皱着眉看中央拥在一起的两人,心里头闷得难受。他人在外头伫着,他家那“阿姨”眼睛尖,拔高了声音喊他名字,“齐军,齐军!”这会倒是不怕他了。人群循声给他让开条道,他在人群的注视下只得走近包围圈。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所谓的赃物——两条中华烟。他眉一挑,下意识地就朝叶永明看去。
      叶永明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沉着声音道,“我出门锁好门了的。”
      他还没说什么,他身边的女人像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尖着嗓子道,“还说你们不是一伙的,我们家好心让你们换衣服,你们顺手牵羊不走空咯!”
      叶永明脸色越发难看了,这种时候越是狡辩越是说不清。
      周围指指点点的目光,异样的眼神,他恍恍惚惚地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喜气洋洋的小院。曾经慈祥的老班主眼里满是失望,和他一同扛旗的师弟眼里的幸灾乐祸遮都遮不住,“我说永明,师傅原本都要收你当入室弟子了。这么几天功夫都忍不了了?非得偷偷摸摸地,果然不是自幼养大的,这心啊,可大呦!”再多的辩解在搜出了那本所谓的秘籍之后都显得无力又苍白,他就那么跪在老班主面前不停磕头。
      后来呢,在他跪了一宿之后,老班主终于见他了。
      “永明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孩子们都长大咯……”我管不住啊。
      他咬住嘴巴,才能不让哭声溢出来。原来老班主都是知情的,碍着远近亲疏,他于是成了被牺牲的那一个。
      他被冤枉过,所以知道这里头的苦。元子年纪比他还小,背上了这名声,以后还能有什么作为?他听人家叫他一声永明哥,这委屈,他就不能由着他背!
      “我……”叶永明艰涩地开口,一道懒洋洋地声音同时响起。
      “这烟不是我家的。”
      叶永明猛地回头,隔着窃窃私语的群众,准确地对上了齐军的眼睛。
      柔软温和,好似一片绵延的,温暖的海。驱走身体的寒冷,给他安抚,给他勇敢的养分。
      他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了。他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几步上前,拿起地上的烟,嘴角甚至还勾着笑,“我的烟是B市带来的。”
      叶永明脑中灵光一闪,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齐军把烟递给前排几个看热闹的乡亲,指着条烟角落的钢化码让他们看,“喏,这个是本地产的。”前排几个老烟枪眯眼瞧了,连连点头;后排看热闹的还有几个拼命往前挤,瞄都没瞄上一眼,就心满意足地往后头去散情报了。人家问起来,你看到了?肯定是拍着胸口作保,清清楚楚,如假包换!不一会儿,大家伙都知道了,那是齐家后脚娶进门的婆娘,闹笑话了。
      齐军他爹的阿姨僵着脸,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这会子却是又恢复成他刚见面时候的胆怯老实了。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再在这里多呆,真当是要减寿的。
      “叶永明,看在我面上,这事儿算了吧。”他再不喜欢这女人,那也还是得给他爹一个面子的。
      叶永明瞅瞅他,再看看一脸小媳妇相的女人,嘴里不甘不愿地嘀咕,“你不知道,她可凶了……”转头看了看哭得兔子似的元子,硬着声道,“那她得给元子道歉!”
      女人最是会看眼色,欺软怕硬的主。不等齐军喊她,早就上前示弱了。看看在场的,没人要留她说话,灰溜溜地走了。

      “她是你后姆?”叶永明耳朵不赖,四周说的闲话他兜听了个大概,大抵上是知道,先前跟他对峙的女人,就是齐军他爹后头讨的老婆。
      齐军睇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们两个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叶永明一愣,手下意识地就松开了。元子表情黯然地退开几步,眼圈又红了。
      齐军看他俩分开了,这才觉得心里头通畅了些。
      “哎……齐老板,你说这B市的烟和别处的,抽起来有甚么不一样?”一转头,叶永明又蹭到身边来了。他好像非常习惯走到人跟前跟人说话。
      “呵……你自己抽抽不就知道了?”他从怀里又拉拔出一条烟来,合着手上的那一条,一并塞到叶永明怀里。
      叶永明傻呆呆地接过两条烟,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你……怎么又多出了条烟?”
      想到了什么,又把地上的那一条烟捡起来,一对比,眼睛就有些发热了。
      齐军很不耐唧唧歪歪不爽利的人,叶永明吸着鼻子,眼巴巴瞅着他的样子,倒是难得地让他不讨厌。他伸出三个手指,举到叶永明面前。
      “第三次了,欠我三个人情。”
      在他跟前的少年,眨着清亮亮的眼睛,豪气地一点头,大声道,“我记着呢。”

      老爷子的寿酒热热闹闹地摆了三天,陈道士领着一帮小道士又做法事,又唱戏的。欢欢喜喜地把场子搭起来了。三天之后,得了主家一桌好酒好菜,带着大大小小的红封,踏上了归途。
      叶永明没什么行李,还是松松垮垮地扎了个蓝印花布的包裹。跟着灯笼,旗杆一道,坐在卡车后头。元子这次唱了两场,得了两个红包,喜得都有些找不着东南西北了。从一坐下来就叽叽喳喳个没完。
      叶永明平时里早和他闹在一块了,这会儿心里有些发沉,竟是连扯扯嘴角都不能够了。身下的发动机嗡嗡嗡地开始震动,由着脚下的铁皮一直传递到身体,最后震得他整颗心都跟着嗡嗡嗡地不停颤动。
      他小时候就爱躲在油灯下看些武侠小说,为此没少遭师傅责骂。后来戒了这个习惯,后遗症还是留下了。他离得远了,看东西就有些模糊。反正又不读书,看得那么清楚做什么?他向来听之任之,不以为意。但这会,确是有些痛恨了。
      看着那人高大的身影渐渐变短,直至最后浓缩成一个精简的小点。他心里就跟呼啦啦漏风似的。
      元子叫了他几回,也不见他应声。挨得近了,就听见他在那头轻唱。
      “孽畜凶暴,路人惊恐,多少人丧生含痛!不承望今朝侥幸,天降下打虎英雄。”
      是武松打虎的唱词哩,他眨眨眼,也跟着唱了起来。歌声绵绵,沿途多少引颈看客。

      九月的时候,齐军又回了一趟了老家。堂弟阿贵奉子成婚。
      他照例是走个过场的。闲得有些无聊,抽出木架子上的报纸,百无聊赖地看。一不留神,就捡到了张明信片。
      明信片的一角被茶水晕染,酥了边,留下波浪纹的浅黄色印记。他翻过面,就看到了个白墙灰瓦的小院。假石林立,花木扶疏。照片的右下角,还有一行正楷小字。
      燕南寄庐金沙港流金桥畔联系电话……
      齐军心中一动,拿出手机拨了过去。悠扬的音乐响起,讲解员甜美的声音犹在耳边,他人已经奔了出去。
      夕阳下,他嘴角轻扬,眼神柔和,似是奔向了未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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