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牛尔尔

32、念经

　　林泽闻近日有些烦躁，他有些畏惧他的夫人。
　　她变了个人，从前总是守礼的，即便是有些情绪，也是闷着，冷冷地藏着。
　　自那日起，竟全都发了出来。

　　他也不敢惹，说来，林博的死，他难辞其咎。
　　只是老子把儿子打死了，倒也没什么要紧，偏偏那时林博也不是白身，又有皇家的姻缘，他把他打死了，若叫外人知道了，只怕有些麻烦。

　　黄子芩也一直不说话，他以为黄子芩从阿绒身上得了安慰，把林博的事一如既往地忍过去了，没想到她忽然发了疯，和他撕闹起来，若是叫他岳丈知道了，更是有些麻烦。

　　于是他也不敢惹她，反正他又娶了一房美娇娘，正是国家纷乱之际，娶这些女人都便宜了不少，他另有心仪的，但也没有领进府里来。

　　于是，由着她那院子更自成了一派小天地，他心说，只要不给他戴上绿帽辱了他的声名，就是黄子芩在里头唱歌作戏尽情失态也由着她去了，疯婆子罢了，那细弱的骨头架子还能撑几天？

　　然而，他这夫人又有了新的事情，他才放手没多久，就听人说夫人那院子请来崇兰寺的高僧做法事，他忍着没问，过了些日子，又听说夫人要剃度修行皈依佛门了，这才勃然变色，匆匆踏进那院子中，只被迎面而来的檀香气味扑了一下，竟不知道从何下脚。

　　他又去找黄子芩吵闹，然而这女人似乎真是要出家了，拎着佛珠合目诵经，无论他说什么也置之不理。
　　他也有些敬畏神佛，不敢随意扔掉她供奉起来的菩萨，只坚持道：“你要修行，就随你，不准剃度出家，你吃斋念佛都随你。”

　　于是，就决定带发修行。
　　但也不是说带发修行就修行的，还是要去崇兰寺一趟。

　　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发，邸报传来，西边的战线拉得太长，北边骆国反扑，已经冲进关内烧杀掳掠了！

　　朝内一片惊慌，林泽闻也顾不上他那个要出家的夫人，忙作一团。
　　最晦气的是有些流民真是不服管束，明知道轿子里的是当朝丞相，还敢往里头扔牛粪，他只能狼狈地换衣裳，雪茵抱着女儿站在旁边，也不敢迎上来，怯怯地看着。

　　他心烦意乱：“滚滚滚，跟你主母吃斋念佛去，少在我眼前碍眼！”
　　这一嗓子把襁褓中的阿绒吓坏了，哇一声哭了起来。婴孩哪里懂得审时度势地落泪，林泽闻顺手抄起手边的砚台就砸了过去，雪茵用后背一挡，咚，没有砸到孩子。

　　她忍着泪，果真往黄子芩那里去了。
　　主母决定皈依佛门的事情她也知道了，来了几次，主母都是平心静气地跪在菩萨面前念经，黑漆漆的屋子只有菩萨眼前是亮着的，其他的也不开灯，水香也不管，到了时间提醒来吃饭，饭也是素的，分量又少，本就单薄的主母更瘦成了一片。

　　她忍着泪，在门口就跪下了，抱着好不容易不哭的阿绒膝行到她后头，先把孩子放在地上，对菩萨磕了个头，又抱起孩子，哭着道：“夫人，老爷近日不知怎么了……总给我脸色也罢了，今天竟拿起那么大的砚台只冲着阿绒头上砸。新来的三姨娘也处处小心，只和我说过些话，也说老爷近日烦躁，叫我多留心些。可老爷从前……”

　　只有沉默，黄子芩默默地念经，雪茵哭完，又说：“夫人，要是念经能好受些，您也教教我……我真不知这日子是怎么了，人们说外头打仗，又是涨价，又是流寇，我提心吊胆的……睡也睡不好，我死也罢，可阿绒还——”

　　诵经声戛然而止，黄子芩回过头来，接过阿绒，女婴才哭过，脸上两道泪痕。
　　她轻轻地将阿绒脸上的泪擦擦，总觉得自己手指皴皱枯朽，会割伤小女婴柔嫩的脸颊。
　　雪茵膝行着跪在旁边，看见黄子芩看阿绒的眼神还是温柔的，略略放下心来，也伸出手指逗逗女婴：“她长牙了。”
　　说着要去掏婴儿的嘴唇给她看，黄子芩摇摇头，换了只手掂了掂婴儿，看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又有些忧愁。
　　这孩子长得像林泽闻，不像雪茵。

　　她看看雪茵，也是一张细嫩的脸，生了孩子也没有减去多少孩子气，虽然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总不坏，眼睛也亮着，有些对世事天真的稚气。

　　她自己被困在这屋子中，也是对世事有着极为有限的认识。
　　可也出不去，索性彻底地躲了。

　　她想起卓灵，前些日子，卓灵又递过来帖子，她总是回绝。
　　那人想必更加恨她了。

　　爱恨都是多年前的遗物，随着各自婚配，剩下一道浅浅的印子，现在她要将这道印子狠狠地擦去了，放不下的，非得放下不可，不肯松手的东西强行松手了，就摔碎了一地。

　　她追想的那些日子，不过是早已不可追想之日的泡影。
　　没什么可留恋的，她是要去趁着最后的日子跌进卓灵的泥淖中，可她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觉得，卓灵该过得更好，该好好地活着。

　　只要恨着她，就能好好地活着。
　　她合目静了静，怀中的女婴吧唧着嘴巴，露出极小的半颗乳牙。

　　“你要是想，就来我这院子住吧。”
　　把阿绒放回雪茵怀中：“给乳娘抱着吧，你总自己喂养，会离不开她的。”
　　“夫人，我不是舍不得孩子，给您我也是……”

　　“我们哪里护得住她。我怕你日后钻心剜骨地为她难过，不如一开始就……”黄子芩顿了顿，又看看阿绒的囟门已经长好了，拉了拉她的手指，背过身子低声道，“罪过。”

　　雪茵不解，看着孩子，又看看黄子芩，咬牙道：“夫人，我搬来！”
　　女人已经合目不言，沉寂片刻，传出低低的念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