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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但愿长醉不复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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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画好了吗?”
葳蕤抬起头,看见罗宋正站在她的面前,暖暖地笑着,一双眼睛在冬天的灰里格外地明亮。
太复杂了。葳蕤想。
甩甩头,她开始收画具。
罗宋是来叫她吃饭的,她知道。
走在罗宋的身后,葳蕤跟着他背画夹的影子,亦步亦趋。
龙小雅,你会不会怪我?
吃完饭罗宋把葳蕤送回工作室然后就走了。他还是学生,在附近的大学念建筑。每次说起这个专业葳蕤总是会想起那些建筑工地上大腹便便的包工头,在太阳下一张脸黑黑地泛着油光,然后她就皱起了眉头,罗宋于是便笑她。罗宋一笑,葳蕤也觉得自己的确有点可笑,就也跟着笑了。两个人笑着笑着,又忽然觉得没什么好笑了,这时罗宋会带她去吃香辣小螃蟹。小螃蟹肉不多,但是胜在入味。吃得的上瘾了,葳蕤会叫上一打的啤酒,然后两个人喝得像红脸关公,很好逸恶劳的样子。
葳蕤的妈妈有时会打电话来,葳蕤总是没接到。没接到是因为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画室,罗宋笑说她的生命有三分之一贡献给床了,有三分之一贡献给工作学习以及日常琐事上了,还有三分之一,就彻彻底底地贡献给画室了。葳蕤听过后就笑,在笑什么,她也不知道。
葳蕤承认自己大部分时间是一个冷感的人。这种冷感主要体现在她对人对事的心理态度上。
坦白地说,葳蕤其实算是满会弄气氛的一个人,一般的聚会什么的都少不了她,平时和一些同事朋友也是有说有笑的,甚至很多人一直认为她是个满外放的女生,性格随和,平易近人,而且有很多的鬼点子。
但是私下里的葳蕤很冷,有时她觉得,在微笑的同时,有另一半的灵魂是在冷笑。
这一点除了那个人没有人知道,罗宋也不知道。
那个人是葳蕤的心理医生。这很正常,因为葳蕤自身的状况会让她常常觉得自己有心理疾病,确切点说,她怀疑自己有人格分裂。
所以在某一天,她推开了那道蓝色的门。
门的背后,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但是在微笑着,不是冷笑。
龙小雅真的很爱笑,常常是走在路上看见一个小孩,她都会笑上半天喘不过气来。问她在笑什么,她会告诉你一大堆的答案:什么觉得那个小孩很有谐星象啦,或者小孩让她想起不久前碰上的一件事情啦……诸如此类的,反正没有一个是与那个小孩本身有关的。看着她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因为开心而褶褶生辉,葳蕤会想,这个人,到底是心理医生,还是疯子?
而龙小雅本人对此的回答却是:因为生活太无趣了,所以才想要不停地找乐子啊!
你还会觉得生活无趣?葳蕤诧异。
当然会。你以为,心理医生就应该有什么样的生活观?龙小雅嘟嘟嘴,一边签起一块梨往嘴里送。
嗯,应该会乐观……
我这不叫乐观?龙小雅大叫。
葳蕤摇摇头,担忧地看着她。
这样子,比较像是,最后的狂欢,源于绝望的一种懦弱。有时会让人担心,这样的光芒,是不是即刻就会陨落。
停顿。
停顿很久。
龙小雅至始至终都握着那根水果签。葳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在那一刻她好像看到龙小雅眼里的光黯了下去。
然而也只是一刻,她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龙小雅偏过头去,轻轻地说,葳蕤,你知不知道,有些心理医生,本身也是心理病患者。
葳蕤当然知道,这一行的人们,大多站在了一个太客观的位置上,以至于更容易被现实击倒而变得冷漠。其实冷漠,常常是人们制造出来保护自己的柔软外壳。
但是人自己却不知道,以为这样就足够坚强了,就可以横冲直撞了。然后,就不出意料地遍体鳞伤,鲜血直流。
人以为坚强了,就可以去伤害。
那天以后,葳蕤再没见过龙小雅。
葳蕤常常会想起,龙小雅穿着一件大大的蓝色T恤,手中握着那支水果签,低头坐在沙发上的那一幕。
有一种,你在身边,终于可以懦弱的感觉。
葳蕤很想问龙小雅,为什么那么喜欢蓝色,淡淡的,天空的蓝色。
她当然明白龙小雅所谓的懦弱是指什么。只是,她想告诉她,她喜欢的那种蓝色,很忧郁很绝望,所以她一辈子也不会把它画在自己的画布上。
葳蕤又回到了她从前的生活,画室,住所,以及,每一个写生的场景。
这一切的,没有龙小雅的生活。
只是偶尔抬起头的时候会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的微笑,是不是烟花灿烂的一瞬。
龙小雅失踪后的一年秋天,她认识了罗宋,一个笑起来很温暖的大男孩。那时她在罗宋 的校园里写生,正在全神贯注地上色时,身后传来一个暖暖的声音:很美的颜色。
葳蕤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色上衣的男生站在那里,一双眼睛亮亮的。
那就是罗宋啊。后来她想。
罗宋体贴,知道她在外面写生,就一定会赶过去帮她拿画夹,带她去吃饭,因为他总担心葳蕤这些搞艺术的会为了艺术而牺牲自己可怜的胃。
葳蕤微笑着看他,龙小雅,你也许想到了,也许没想到,总有一天,我也是会这样平淡无奇地终此一生,拉着一个普通男人的手。
罗宋去过她的画室,惊叹于作品的堆积如山。
葳蕤,你都这么把它们乱放?
葳蕤从一大堆的画架中探出头来:你别乱动,我这么摆着好找。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她又在心里补充道。
罗宋继续往前走,偶尔停下来看那些飞鸟鱼虫。
葳蕤,我发现,你好像很少画人哦?
嗯,以前画的。
葳蕤朝一个方向努嘴,罗宋往那边坐过去,发现一大堆标注日期为19XX年X月X日的画,又是一阵惊叹。
葳蕤,你还是学生的时候就画那么多?
嗯,学生的时候画的当然多。那时画得多了,都舍不得把它们藏起来,就一起搬过来放着,也没看,感觉好像把它们放在那里,我就是完整的。
罗宋笑了,回过头看见葳蕤也在笑,他脸一红,低下头去翻面前的画。
咦?
什么?葳蕤再次把头抬起来看向这边。
这个。罗宋指着一幅画,跟其他画好像不大一样呢。
葳蕤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幅水彩画。葳蕤想,如果这样的水彩,可以装下整个海,就好了。
这是什么?整幅画都是深深浅浅的蓝色,好漂亮!罗宋赞叹道。
葳蕤不语,静静地看着那张画像。
你好像都不画这种颜色。罗宋继续道。
嗯。葳蕤轻轻地回应。
为什么呢?喜欢画那种很浓烈很鲜艳的彩色?
因为啊……葳蕤的唇角勾了起来,因为我喜欢这世界花一点啊!
这一点都不像个艺术工作者的回答。罗宋叹息着摇摇头,你应该很忧郁地说,因为这个世界是绝望的,所以需要更浓烈的色彩来填满它。
葳蕤的画笔掉了。
你刚刚,说什么?
那时候,罗宋他并没有注意到,那幅人物画的标注日期是2000年6月3日。
明明是后来的成品,却被混进了学生时代的作品中。
连葳蕤自己都不晓得,到底是天意,还是自己的刻意。
天气变暖了,葳蕤却感冒了,医生说是热伤风,很常见的小病。罗宋却急得像个老母鸡一样团团转,一整天又是端水又是送药的,连葳蕤的家务也一并包揽了下来。葳蕤看着他直发笑:喂,你至于吗?!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病。要不是被她赶,这人怕是连自己的课也不顾了。
罗宋一脸严肃:我的姑奶奶,你快回去躺着,别再有个什么好歹来。
噗嗤!
葳蕤这下是真的笑翻了。
龙小雅,这个人,真的很好玩呢!
画室里来了一个少年,很认真。问他为什么学画画,他回答得一副理直气壮:我要当画家。
葳蕤有时候,觉得这世界真是有趣。
感冒好了以后,葳蕤找到罗宋,两个人开着车到城外去。一路上葳蕤说说笑笑,罗宋却担忧地看她,就像很多年前的她一样,沉默不语。
罗宋你知道吗,幸福其实只是个泡泡,我们总是以为我们抓住了得到了,其实它早就被我们捏碎了。
其实一个人不难过,难过的是要怎么捱过寂寞。
……
葳蕤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讲出来的笑话,怎么会这么冷。
走在小山的石阶上,葳蕤的脚步越加轻快起来。她当然要快,那个人,就在路的尽头。
等着她。
罗宋,她拉起身边人的手。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那个人,一定要看到我的幸福才行,所以,我一定带你去看她。
葳蕤……罗宋挣开她的手。轻轻地,缓缓地。
你现在,幸福吗?
龙小雅,我现在,幸福吗?
这种事情,不是我说了就算的吗?
葳蕤凝视着眼前的墓碑,很久,很久。
却没有听见想要的回答。
我想,一个人也是会幸福的吧?她自语道。
他们说龙小雅是喝醉了才会失足跌入那片海的,葳蕤想,龙小雅一定是把海水的颜色误当成了天空的蓝色,才会心满意足地、义无返顾地投入它的怀抱,再也不愿醒来。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这是龙小雅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葳蕤啊,你知不知道,能长眠不醒,是一种幸福呐!
龙小雅。我可能,没有这种幸福的勇气。你会不会怪我?
龙小雅,我是,怎么……失去了你?
是时间,是空间,还是意念?
人能活多久呢?一年,两年,三年?
再过三五年,我一定会去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然后,三五年过去了。
再等我三五年,好不好?
究竟要多少个三五年,才够?才能让人不再想起。那些刻骨铭心的,说不出口的爱情?
我们常常默念着,悼念那些死去的青春,消逝的爱情。
可是,在浩瀚宇宙中,那些没有实体的东西会有多少重量呢?人一旦变得渺小,还会去在乎这样概念式的生活吗?
这一刻,葳蕤觉得世界如此讽刺。龙小雅,我失去了你,你又何尝不是失去了我?有朝一日,当我年华不再,当我垂垂老矣,再也想不起你。又或者,在我的有生之年,也许会遇到另一个让我心动的人,而那时,已经离去的你,要怎么来捍卫你在我心中那一点薄薄的、不堪一击的脆弱地位?
你真是一个,十足的大傻瓜。
葳蕤真的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