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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成元年 六月廿五 未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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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元年六月廿五未时
李星云,那个被我敬为兄长的男人,在世时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阻我离开蜀地;最常说的一句话则是:“师妹,答应我,不要找张子凡报仇。”
每到这时,我总会白他一眼,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
“师哥,难道你忘了如雪是怎么死的?”
“……雪儿是死于难产。”
“如果不是那次中毒,如雪怎会落下病根不易生养?”
“下毒的是玄冥教。”
“如果不是他通风报信给通文馆,玄冥教又如何会找到我们藏身之处?”
“那是……”
“为什么如雪能脱离幻音坊一心跟你,可他却不行?”
“师妹,雪儿只是小小婢女,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场厮杀中,他命人与玄冥教殊死搏斗,他还拼命护着你保你周全……”
我冷哼一声:“但他带着龙泉回了通文馆。”
“……”师兄总是在这个时候语结,过了很久才低声问,“你真的恨他吗?”
我恨他吗?
此时,张子凡正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而我正提着剑,剑尖一动不动的指着他。
“你眼睛看见了?”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但我还是不服气的问了声。
他老实点头回答:“有半月了。”
“何时知道的?”知道茶水有毒。知道我是陆林轩。
他笑了笑:“很早了。”
我更加警觉起来,他却笑得更随意了:“你不用担心,每天的茶我都有乖乖喝掉——因为这是你沏的茶。”
说罢,他双手用力,似是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赶紧持剑点了过去,剑尖正抵他眉心:“不要动!”
“好好好,我不动。”他摊手表示妥协,随即微微仰头避开剑尖,又重新坐下,“我现在的功力连中星位都不到,你真的不用这么紧张。”
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似他早已未雨绸缪,运筹帷幄。
他总是这样。我又怎能再轻易信他?
当年,他带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接近师兄和我,与我们同甘共苦,浴血作战;当年,我们四处躲避追兵和各方势力时,是他为我们出谋划策,声东击西;当年,我们一行四人决定隐居山野不问世事时,是他乐得手舞足蹈,笑得天真无邪;当年,玄冥教杀入山谷竹庐时,是他与我背靠背站着,砍杀四方来敌,也是他奋不顾身将我从火难中救出,替我中了三支羽箭。
但是,就是这样的他,在师兄托他保管龙泉后,却携着宝剑,毅然的走了。
我怎能不恨他?
我最不能原谅的是,在他走前,他俯身我耳边,他轻轻说道:“你的厄运,我带走了——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太平。”
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又如何能做到这般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我当然恨他!
“快!快跟上!”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大喝:“不要伤到张公子!放箭!”
随即十来支羽箭透过窗户“哧”的向我射来,我本能的用剑阻拦,几支羽箭应声被打在地上,但还是有两支射中了我。肚中和左肩刺痛得厉害,还没来得及查看受伤情况,一阵熟悉的掌风便迎面向我扑来。
这次运气可没上次好。
李从审将军飞身进屋,厚重的掌心正中我胸口。我直觉胸口一阵闷痛,肋骨卡擦了一声,随后我感觉自己像是飞了起来。口中一股血腥味。我“哇”的吐了一口。
“张兄,你没事吧?”
“李兄!这是干什么!”
屋子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脚步声乱糟糟的,扰得我心烦意乱。
“我是来救你的啊!你看!”李将军一脸无辜的表情,随即从腰间扬出一张信纸。
张子凡一把将信纸夺了过去,边看边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张兄……你的眼睛?”李将军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却得意的咧着嘴角笑了。我当然知道信纸上写着什么——未时一刻,行刺张子凡。
“先不管那么多,李兄,请替我为她疗伤!”
“这是……?”
“我的功力只剩两成了。”
有人将趴在地上的我小心的扶了起来。
“先点穴止血!”
有人用手指戳了我两下,我立马赶到身体一阵酥麻。我有气无力的任人摆布,只想倒下好好躺着。却又被人无情的扶住坐正不让倒下。恍惚中好像有谁的双掌正顶着我后背,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流从丹田浮出,开始在我体内游走。
“师妹,答应我,不要找张子凡报仇。”
我白了师兄一眼,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为什么?”
“因为…….唉…….师妹,这些年,难道你过得不高兴吗?”
难道我过得高兴吗?
龙泉被带走后,师兄带着如雪和我离开了山谷,我们三人开始在渝州城过起安稳的日子来。师兄靠着采的药草换来一些银两,待凑够钱后,我们便租下城西北的一间店面开起了诊所。师兄负责问诊看病,如雪擅长照顾病人,而新习得药理知识的我,则成为采摘药草和买卖药草的主要人选。
我们平平安安的生活着,就像之前隐居在竹庐时那样。只不过当时的四个人,现在只剩三个了。
经常接触到形形色色的病人,也就很容易打听到江湖上的一些传闻。听说,玄冥教冥帝被胞弟杀害;听说玄冥教已彻底瓦解,其教众如孟婆、判官均横尸山野;听说,河东主将李嗣源忽得神力,每战必胜,每城必破;听说,通文馆馆主李嗣源身边总跟着一个银发的青年才俊,此人神机妙算,料事如神;听说,李嗣源的义子,能文能武,带兵出征亦能神勇无敌,所向披靡。
我过得高兴吗?
“……薛大夫来了吗?”有谁在我身边大声喊着。
那股暖流已经不见,我终于可以不用端坐着了。我赌气般的仰头就躺,却倒在了谁的臂弯里。臂弯主人动作轻柔的枕着我的头,像担心我躺着不舒服一样。
“张兄,虽说李某下的是杀手……但气也及时运了,血也止了,怎么这姑娘……”
“薛大夫还没到吗?”抱着我的人又在我耳边大声嚷嚷了。
好吵。
如雪在五年后辞世。师兄在那一个隆冬的夜晚,同时失去了最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从此,师兄像换了一个人,他终日饮酒,酩酊不归,自暴自弃。
诊所很快就关门大吉,我领着师兄找了间小屋安顿下来。我开始更勤快的上山采药,更精明的算计着差价和进价。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来年的气候极差,又赶上百年一遇的蝗灾,庄稼颗粒无收,人人自顾不暇,又有谁会用粮食和金钱,来换取我的药?
师兄却又在这个时候重新振作起来。他用我采的药,奇迹般的换回了救命粮食,之后我们捱过灾年,又在下一年迎来了丰收。
诊所不仅重新开张,还越做越大。我们招了不少小工,还有些颇具名望的大夫上门投奔——慢慢的我们打败了城内的其他诊所,成为渝州城第一大医馆。
师兄和我像创业之初,过得既充实又滋润。只不过当时的三个人,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
杀父之仇早已报毕,也不用再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安稳的开着医馆普济众生,说实话,我过得……挺满足。
好像有谁撬开我的嘴,往里面塞了些什么。辛辣刺鼻的味道呛得我大声咳嗽起来。拜这个味道所赐,我稍微回复了些神智。
刚睁开眼,便看到了那头醒目的银发,以及银色额发下,张子凡担忧的眼睛。
他原是一脸狰狞的表情,见我转醒,他的表情也跟着变得惊喜起来:“先生,她醒了!她醒了!”
可在一边为我把脉的薛大夫却没他那么高兴。老先生侧身低头,一副专注凝神的模样,过了好半天,他才说:“张公子,只怕……情况没您想的那么乐观。”
一直盯着我傻笑的张子凡,听到这话便立马瞪着大夫:“您这是什么意思?”
“血止了,气通了,骨接了,连我的救命丸也吃了。按理说,阿木姑娘的脉象应该平缓沉稳,可是……”薛大夫面露难色,“她的脉……却越来越细弱。”
“为何?”顾不上尊老礼节,张子凡有些失控的朝老先生吼着。
“这……老夫也拿不住。只怕……只怕阿木姑娘,自身没有活下去的意愿吧。”
像是为了证明大夫所言极是似的,我很配合的呼吸急促起来。头脑里嗡嗡乱想,眼前一片白一片黑的轮流更替。
我在这一片混沌中看到了张子凡歇斯底里的脸。却突然觉得很好笑。
你总是一副胸有成竹,凡事在握的表情,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真的很难看?
“师妹,答应我,不要找张子凡报仇。”
“为什么?”
“你不是他的对手。”
我是知道的。这些年,你上阵杀敌,你领兵统帅;你一刻不停,南征北战,收复失地;你助李嗣源打败契丹,生俘燕王,灭亡朱梁;即使你退隐江湖,换下戎装,却时刻关注江湖风雨,朝廷兴衰;你放不下北方游牧的虎视眈眈,也不能对中原藩镇坐视不管;你心忧天下,高瞻远瞩,出谋划策,振兴国邦。
我还知道。天灾那年,是你偷偷用粮食和银两高价换走了我采的药,是你让师兄找回自我走出低谷;是你命人修葺了青城山大大小小的栈道和山路,只为方便我采药上下山;是你暗中疏通官道和□□,好让医馆在渝州城既不用看官府眼色,也不用担心混混滋事。
我所满足的一切背后,都有你。
这就是,你许我的太平吗?
“林轩!林轩!醒醒!不准睡!”有谁正大力的扇着我的脸,我在心里小声嘀咕:真不懂怜香惜玉。
“看着我!林轩,看着我!”我吃力的再度睁开眼,张子凡的那张俊脸已经扭曲得不能用狰狞来形容,“你还没有杀死我!所以你不能先死!”
是啊,我是来找你复仇的。
可是,正如师兄说的那样:我不是你的对手。
无论是武功,谋略,还是决绝,隐忍,你都比我,高强太多了。
咦?眼泪。你哭了吗?
我张了张嘴,说了句“不要哭”——然而我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不仅这样,身边其他的声音都越来越远了。就连你的呼唤,也听不见了。
谁说的人死前都会回光返照?我现在很想对你说一句话,但或许你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不过没关系,看我的口型,聪明如你,一定能明白。
我集中精力,屏住呼吸,想把所有的余力都送到这句话上。
眼皮越来越重。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所见的最后一人,是通文山庄的张公子。
我望着他,动了动嘴唇:“我……”
我原谅你了。
(完)
2014.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