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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成元年 夏至 ...

  •   天成元年夏至
      我已躺在床上近二十日了。
      知了早已爬上树头不停歇的唱着歌,我的被褥也完成了从厚到薄的转变。阳光总是从窗棱中挤进来,一待就好几个时辰——就像秀儿一样。
      秀儿又和往常一样絮絮叨叨的念着十来天前的失火。原来李伯孙儿在放完爆竹后就跑到前院玩耍,没有清理的爆竹残渣却还带着火星。好巧不巧的,这些火星又点燃了堆放的茅草。
      “好在大宝小宝都没出事,李妈寻不见他们后也即使从火堆里逃了出来。”秀儿叹了口气,定定的望着我的眼睛,“在那场火灾中受伤的,只有阿木姐姐你了。”
      我隔着细纱衣袖摸了摸右臂,臂上从肩膀到手腕的位置,正缠着一圈圈的白色绷带,指尖轻触时,皮肤还隐隐作疼。
      从秀儿眼中看出了担心,我笑着回应:“没事,已经不疼了。”
      “你呀,当时我都要吓死了!”见我无恙,秀儿便开始数落起我来,“姐姐怎么就呆着不动了呢?不动就会被烧死呀!”
      我收住笑脸,认真回答:“我很怕火。怕得走不动了。”
      “那时眼看你就要被吞没了……多亏公子。他一挺身就想冲上去救你,可他看不见啊!李伯见公子这样,想也没想的就先公子冲上竹亭把你给救了下来。把你带下来后,你已经不省人事了,还好有薛大夫在…….”
      秀儿几乎一字不差的将说了五遍的话再复述了一遍。我默然从床上下来,走到圆桌边斟了一杯水,自顾自的坐在桌边饮起来。
      这几日恢复得很快。
      据说被救回后,我足足昏睡了四日,直到第五日才转醒。可初醒的那几日我也记不大真切,只觉得身疲神乏,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很多时候,我醒着却又感觉像睡着,我不清楚我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是谁。迷糊中总感觉眼前有个白色的影子。我看不清它的脸。它一动不动的俯身站在床头,像在注视我,又或许没有。我想到了索命的白无常——这种想法实在太恐惧,我挥舞着手让它走开,它却纹丝不动。
      这当然是我神志不清时的一个长长的噩梦。当薛大夫来过几次后,我终于真正意义上的“醒”了过来。
      之后的治疗很顺利。除了右臂的大面积烧伤。
      薛大夫曾一边为我抹药一边心疼的说:“一个姑娘家,以后你这手臂只怕是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白净光滑了……”许是怕我太过伤心,薛大夫随即又语气故作轻松的说道:“姑娘你真是运气啊!虽然烧伤面积较大,倒好在伤得不深。但最走运的是,你遇见了老夫我!你知道坊间如何称呼老夫的吗?”
      我诚实的摇摇头。
      “再世华佗!姑娘放心,就算不能和以前一模一样,老夫也会让你手臂恢复□□成!”老大夫又得意的捋了捋胡子,“张公子的眼疾老夫都没这么大把握!外科可是老夫专长。哈哈哈哈!”
      薛大夫在为公子勤苦治疗两个时辰后,还要赶到我这儿帮我疗伤,喂我喝药和汤水。为此,我由衷感激。托了薛大夫的福,我的伤情恢复得很快,甚至都超过了大夫的意料。大夫曾有些不解的呢喃:“虽说老夫是药到病除,但姑娘这康复速度……也罢也罢!”
      秀儿是在六日前才被允许来探视我的。薛大夫的原话是这样的:“丫头片子一不懂武功二不懂医疗,在酷夏时接触病人很容易导致伤口感染”。待我伤情稳定后,大夫这才放秀儿进来照料,同时,老先生还亲开尊口允许我食用非流食。
      “对了姐姐,你说你怕火,是为什么啊?”秀儿屁颠屁颠的跟着过来,大大咧咧的在我身边坐下。
      “很多年前,我家失火。家当烧尽,与亲人也差点阴阳相隔。”
      许是因为我的语气低沉得有些骇人,秀儿小声的吞了口口水。但最终好奇心导致她继续问下去:“那……为什么会失火?失手吗?”
      摇摇头,我盯着秀儿懵懂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回答她:“因我年少无知听信奸人,最终遭奸人所叛。”
      惊诧于我双目的怒火和仇恨,秀儿这回着实被吓得说不出话。
      我决定从今日起重新服侍公子。按着平日的作息,我早早候在门口。未时未到,屋内就有了些许动静。
      “公子,您醒了?”
      屋内的声音却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屋内才传来疑惑的声音:“是阿木吗?”
      “正是奴婢。”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公子这才说道:“你进来吧”。
      见到端坐在床檐的公子时,我大吃一惊。原来他一头及腰的银色长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清爽的短发。精短的发丝一根根顺着公子的头型垂在耳边,根根神气十足,精神抖擞。拜这头短发所赐,此时的公子看起来,倒似年轻了许多。
      可皮发授之于父母乃父母之血,剪发……实属不孝。由于实在是太惊讶,我居然忍不住小声喊了出来:“公子……头发……”
      公子只是笑着回答:“还好看吗?那头长发太过烦人。本打算让你剪理的,但你有伤在身,所以就让秀儿代劳了。”
      “可是……头发……”
      “你也要说父精母血那套吗?我生身父母是谁,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呢。” 摆摆手打断我的疑问,公子回答得云淡风轻,“倒是你的伤……还疼吗?”
      赶紧收回惊讶的情绪,我朗声回答:“托公子的服,奴婢的伤已无大碍。”
      “你本可以多休养几日。”
      “薛先生说,只要伤臂不触水即可。”深怕公子要赶我走,我连忙解释,“穿衣沏茶倒水…..阿木都能做到!”
      公子却半天不说话。就在我忐忑的等待回音的时候,公子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自言自语的说:“其实你不必……这么心急……”
      我愕然望向他,想从他的脸庞上看出个究竟。我也确实在那张白净的脸上,看到了似是悲伤和无奈的神情。
      可这个神情转瞬即逝,当我再想捕捉时,便什么也找不到了。只听到公子命令:“为我更衣。”
      到底是气候炎热的缘故,公子不仅短了长发,还换了身夏装。白色薄纱里,深棕真丝衣,最外层则是月牙色绣着金色花纹的开襟——一身武服不仅透气清凉,还将公子衬托得更干练不凡。
      许是贪恋茶香,公子难得打破平日的作息,只为喝上我沏的茶。而为了证明臂上真无大碍,这盅茶我也沏得格外用心。
      当茶杯被捧在手心时,公子先凑近闻了闻;我则在一旁紧张的观察他的表情。好在他很快就满意的认可:“还是你沏的茶最香。”
      直到公子将首杯茶饮完并还要续杯时,我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头,这才重重落下。
      反正今日的作息已被打乱,公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茶后他不像往常前往竹林,而是吩咐我领他就在院子里走走。
      此刻太阳终不再那么毒辣。金色的光逐渐转成通红,柔和的铺在砾石小道上。阳光也轻轻的抚摸着我的伤口,让我总觉得有些痒痒的。
      或是考虑到我的伤势,公子叮嘱我仅左臂搀扶。一路上我们甚少聊天,公子悠闲的摇着扇子,我却无聊的发着呆。只有不知名的小鸟扯着清脆的嗓子在放声歌唱。
      突然,公子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他停住脚步,高兴的问:“等等——你闻到了吗?”
      闻什么?我狐疑的吸气使劲抽动着鼻子,可除了中药的药香外,再没闻到别的味道。
      “你再仔细闻闻……我想想……”也不懊恼,公子开始指挥我七弯八拐的兜着圈,“应该是这边……对,往这边走。我记得…….好,我们左转……”
      被公子的指示弄晕了头,我心中的狐疑更加严重了。
      “好了,应该是这儿。”像终于完成了一件大工程,公子心满意足的长吁口气,“阿木,你低头看看,有没有发现什么?”
      低头?我满脑子问号的照做,却倒吸一口冷气:“这是……马蔺?!”
      很满意我的语气中的惊讶,公子开心的点点头:“没错,马蔺。”随即他蹲了下来,低头凑近那两株刚开放的花朵。
      “你也闻闻。好香。”
      “是……”学着公子的样子,我也蹲下来凑在花前。
      “阿木,能形容下它吗?”
      公子突然抛给我难题,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接招了:“呃……开了两株。三寸长。三片萼三片瓣。”
      “颜色呢?”
      “……淡紫。”
      “过几天还会开得更多!”公子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今年这些马蔺我无法亲自料理。没想到它们竟自己盛开了。早听闻它们生命力顽强,果然不假。”
      我发誓,这是自我进通文山庄来,公子说话最多的一次。
      显然,他很重视这些廉价的野花。
      “……不论干旱还是湿热,都能含苞待放……它们顽强,有活力;鲜艳,却不妖灼。”记忆中,有谁也这样兴致勃勃的和我说起这些紫色的花朵。
      “它们的颜色……总让我想起你。”记忆中,曾有人望着我,这样对我说。
      “……阿木,阿木,你有在听吗?”公子转向我,一脸询问的表情。
      “是,公子,奴婢正听着呢。”我甩甩头,好像这样就能把记忆中擅自跳出来的影像和话语统统甩光。
      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公子竟然有些期待的问我:“你喜欢,这些花吗。”
      思考良久,我一五一十的回答:“奴婢……现在不喜欢了。”
      一朵飘云遮住了下落的太阳,公子英俊的脸上,也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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