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痴情司 ...
-
头七那天,宝钗入园去祭妹妹,却不想看到了一个人先到了。
宝玉是偷跑出来的,痴呆地站在潇湘馆外,知道麝月等人来拉他回去时,他还痴痴傻傻地问道,你今儿见着林妹妹了么?她是不是又和我生气了,怎么我觉着好多天没见着妹妹了。
麝月与秋纹好说歹说地把他往回拉,道上正好碰上了宝钗,她们二人心知这位就是将来的宝二奶奶了,然而二爷的情况却无法让她们稍作耽搁,于是只屈膝一礼,哄着宝玉一路回怡红院去了。
他们是名义上有了婚约的男女,也是自幼相熟的姐妹兄弟,却如同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他视若无睹,她淡然自若。今日原就是为了祭奠故人,按礼也不该见,而于她,见与不见,皆无分别。
倒是莺儿见了如今宝二爷的样子,心中惊疑不定。她略赶上小姐两步,掂量再三,还是委婉地在宝钗面前提了,是不是让太太再考虑一下亲事,或是往后挪些时候也好。
宝钗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接话茬。她是薛家的大小姐,众人称赞最端庄知礼的姑娘,她怎么会说出对于婚姻之事有自己的主见呢?
曾经坠落过,曾经挣扎过,曾经只差一步就跟随着那人的背影天涯海角不问归途。
但那人却也不在了。
贾府中发生的事,即使不去打听,总也会传到她的耳中。宝钗却是浑然不再关心,也更无一事能让她心上再起波澜。
记得那年颦儿嘲她对别人家的事特别留心,贾府的下人们平日里也都赞宝姑娘是最宽厚和气的人了。可是连母兄在内,都不知她内里原是这样冷淡到十分的性子。她生而早慧,又因父亲辞世得早,幼年时始知世事人情,她太过明白自己的本分,以及她这样的闺阁小姐该是怎样的姿态,她也知道怎样与人相处,不偏不倚却尽得人心。
然而这些也不过是彼时有所求,求家族富贵延绵,家人一世安稳,求自己终身有托……到如今,一切都不由自主,反倒心如止水。时过境迁,她的本心其实也未曾更改,昔年真正在意的不过母兄至亲,如今心上仍有挂怀的也是母兄至亲。其间有谁来过,却也转身离去。
如今婚期已定,她的心思也只须放在这一件事上。民间有女子出嫁时为自己做嫁衣的习俗,贾家宝二奶奶的嫁衣自是不用新嫁娘亲自动手,但总要绣些个荷包什么的备用。
这天她在灯下赶活,直到夜深时,不觉就睡过去了。
她梦见一片刀光剑影,一人被围在中央,那个男子有着飞扬的眉,冷厉的目光,浑身浴血,唯独手中的一泓秋水未曾沾染了半点血污。
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样子,在她的记忆里,那人永远沉静从容,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衣着一尘不染,身姿挺拔如翠竹。他从来也不像一个落魄江湖身世坎坷之人,却像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教养极好的公子,气度却又不输侯门世家中出来的少爷。
但她心中亦没有因为这陌生而惊心,只是心中着急那人的境遇,拼命想要呼喊却出不了声,想要上前却挪不动脚步。恍然间脑海中声响大作,先是听到某一年的路上,有个女子吟着“蛟分承影,雁落忘归”,转眼瞧见了她的容貌,赫然就是自己十三岁时的模样,忽而有个男子推门进来,笑吟吟道,薛姑娘怎知我的剑是名“承影”。
她呆看着他的笑容,想要唤出他的名字,尹昀两字在嘴边打着转,却又见时光推移,他捧琴而入,笑言我的本名原是商筠。她想要迎上前去拉住他说话,却见屋舍凭空消失了,眼见他站在悬崖峭壁之上,越来越多的手持刀剑的人围了上去……
只听得铿然声响,她从梦中惊醒过来,低头却见是自己碰落了剪子发出的声音。她长吁了一口气,茫然环顾屋内,蓦地被桌上放着的凤冠霞帔刺了眼,才移开目光却瞧见了一旁搁着的她的金锁,原是和贾宝玉的玉一道送去庙里祈福的,送回来后她也无心思再带上了。此刻见到了此物,不由想起那年初入京来,借看通灵宝玉的事来。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她无声地念着这两句,茫然若失地回想起在梦中所见的情境。
才知情深,已隔了生死。
宝二爷与宝姑娘的婚期将近,忽一日,从外省传回了消息,薛大爷被人打死了。
薛姨妈听了消息就昏了过去,人事不省。薛蝌与邢岫烟闻讯赶来,慌忙间请医延药。薛蝌仔细地询问了报讯之人,那人是薛家的老管事的,并无半句虚言。薛蝌问明了情形,做了些必要的安排。三日后薛姨妈醒转过来,薛蝌回明了太太后,就打算起身到外省去处理薛蟠的后事了。薛姨妈只嘱咐了一句,蟠儿须得回到金陵,他父亲身边。薛蝌领命而去。
王夫人听闻了此事,也过府来陪着薛姨妈哭了一场,拭泪后说眼见薛家无人主持外事,宝钗岫烟照顾薛姨妈尚且不暇,于是她做主派了些得力的人过来,帮忙料理些必须的事宜。薛姨妈醒来后恍若衰老了十岁,她已没了主心骨,凡事王夫人怎么说,她也就淡淡地应了。
王夫人又婉转地提及,虽说眼下婚期要改了,却还是不希望拖过这一年。她心中自有一番考量,眼下薛蟠没了,宝钗按当朝礼法无须为兄守丧满二十七月,但如果贾府里的老太太有个万一,宝玉的三年守丧之期却是免不了的。
王夫人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忽一日宫中传来消息,元妃悄无声息地殁了。贾母缠绵病榻,听闻此事更是雪上加霜,不过几日也跟着去了。
贾母的丧礼上,宝钗也只瞧见了惜春与李纨这两位昔日相熟之人,迎春入秋时去了,探春千里迢迢不得相见,凤姐被遣回了金陵王家,而湘云家中丈夫的病不好了,算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自从宝钗上回病了后也没再与湘云通书信,原以为他们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多少可以弥补湘云幼年失了双亲的孤苦,没想到老天爷果然不愿轻易成全了谁。
卫若兰逝后,湘云一月之后,也跟着去了。
宝钗独自回到了大观园中,看着蘅芜苑中的藤萝无人打理却也一如往昔,一院的冷香中,岁月静寂无声,人却不能停留在最美好的年华里。
她沿着园中小径走着,那一年湘云醉卧芍药丛,那一年黛玉娇嗔说姐姐教我,那一年探春说女子未必不能如男子那样成就一番事业……
大观园中昔日绣带飘摇欢声笑语早已远去,草木无心,人情易变,她却早已不是那个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薛大姑娘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依稀听见有人在唱着曲子,等靠得近了些才知不是幻觉。远远的走来的姑娘眉眼几分相熟,她怔了一下,才想起正是当年湘云打趣林丫头的那位龄官。贾府遣散唱戏的女孩子之初,只有三四人愿意出府去,龄官就是其中之一,不知为何今日却会在此看到。
龄官一路唱着曲子,却忽然停了下来,转身向后问道:
“你跟着我做什么?”
有一人转出了花木丛,宝钗这才瞧见了,却是那日与尹昀在听涛阁见过的贾蔷。当日所见的那位进退有度的少年,眼下却是一脸的迷离,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痴痴道:“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回去,我会对你好的。”
龄官眉眼间一片冷冷清清,问道:
“你家里的夫人呢,她也容得你来找我?”
贾蔷一时说不出话来。龄官却轻笑了起来,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唱着曲儿走远了。
贾蔷呆了一下,仍是举步跟在了后面,两人痴痴迷迷地走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