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朵花 ...
-
枫华谷，平顶村。
昏黄的油灯下，老人躺在床上，像破败的风箱一样粗重地喘气，眼睛紧紧地闭着。瘦小的男孩跪坐在床边，将打湿的旧布小心翼翼地敷上老人滚烫的额头，眼神里满是焦急和忧心。
他从小父母早亡，是奶奶辛辛苦苦将他抚养至今。村里人知道他们祖孙生活困苦平日里也多有照顾，可是同龄的孩子里总有那么些个嘴碎的说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奶奶向来教导他要做人知恩，所以他从来都只是默默忍下不对奶奶提及丝毫。
可是今日上午他和奶奶出门的时候，那些个混小子居然又跑了过来当着奶奶的面狠狠奚落嘲笑自己，奶奶一听登时急怒万分地挥着拐杖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不料一时不察，脚下被一绊摔倒在地，他急忙去扶却发现奶奶竟是直接晕了过去，这一晕，便一直晕到了天黑还未曾睁眼。他慌慌张张地找村里的乡亲来家里看看奶奶希望能有个法子，却一个个都是爱能莫助，只能送了些东西表表心意叹息着又走了。
隔壁那个总爱黏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兔子听见这事后信誓旦旦地对他说一定帮他找个大夫回来，说完也不听他阻拦就冲出了村子。可是像平顶村这样的小村庄要从哪里找来个医术高明的大夫？眼见距离兔子冲出村子也过了好些时辰，可别连她也遇上不测才好。
想到这里，焦天恩恨恨一咬牙。等这事过了，他定要给那些欺负他和奶奶的人一个好看！
他正胡思乱想着，柴木门忽然就被人“砰砰砰”敲响了，伴随着小女孩清脆又快活的大喊声：“天恩哥哥快开门！我找到大夫了！”
天恩愣了一下，欣喜万分地迅速冲过去甩开门，“快进来！”
话还未落，他的脸倏忽沉了下去。他看得明明白白，门口站着的只有脸上红扑扑气喘吁吁的兔子，哪里来的大夫？
兔子见他脸色转瞬变了，赶紧喜滋滋地摇摇手解释道，“你别急啊，我在路上和大夫说了焦奶奶的病，大夫笑着和我说没关系呢。他这会儿去把马栓起来，马上就过来了。”
天恩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转而又疑惑问，“那你怎么跑这么急？”
兔子无辜地眨眨眼睛，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想早点告诉你嘛。”
天恩无语，正想起要问兔子出去一趟受伤没，忽然就听见一个从未听过的悦耳男声温和地问道：“请问这里可是有需要诊治之人？”
天恩一边下意识“嗯”了一声一边抬头望去，稍稍一怔。从兔子身后走出的青年面容清俊，穿着一身黑紫色制式的衣裳，额上亦戴着道非银非玉的同色束带。他询问的眼神投向屋里唯一站着的男孩，微微一笑。
天恩反应过来，赶紧从门口让开，一边把青年迎进屋里一边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的，我的奶奶早上摔了一跤到现在还没醒，我、我很担心……”
说着说着，他眼圈红了红，隐约看见泪珠在眶里滚了滚，却死死咬牙不让它落下。
青年并未看他，而是直接走到了床边坐下，伸手试了试焦奶奶额头上的温度，掀开被子按上老人的手腕仔细把脉。
天恩和兔子围在床边，焦急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似是感受到了灼人的视线，青年放下老人的手腕，回过头笑了笑，“无碍，不过是平日里亏损得有些厉害，这几日又染了些风寒，加上急火攻心，这才昏迷到了现在。”
天恩松了口气，又期冀地问:“先生能帮我救救奶奶吗？”
青年一笑，“自是容易。”说罢从宽大的袖中摸索一阵取出一卷黑绒布，悉悉索索地摊开。
兔子好奇地凑过去，惊奇地“呀”了一声，“这都是……针？”
天恩探头过去，只看见摊开的绒布上银光闪闪，根根锋利异常。
青年微一颔首，转头对天恩说，“劳烦帮我将老人家手臂上的衣袖捋上去些。”
天恩依言照办，然后拉着一脸兴奋的兔子朝旁边退开了些怕打搅到他。
青年从绒布上取下十多根银针握于手中，略微一瞥老人裸露在外的胳膊，几乎没有任何犹疑便迅速从上至下稳稳扎了进去，动作极快如行云流水，旁边站着的两人只觉还未来得及眨眼，那十多根银针便已尽数没入皮肉之中。随后就看见青年将那卷黑布又卷起放进袖子里，从床边站起来。
天恩有点懵，“好了？”
青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好了啊。”
天恩：“……”
这么不靠谱的大夫兔子是从哪弄来的？
“我已用内功心法为她施针，估计要不了一个时辰你奶奶便会醒来，剩下的便是好好调养了。”青年理了理身上有点折皱的衣服，然后接着说道，“可有笔墨纸砚？我为你开副方子留下，今后每日按时服用便可。”
天恩：“……没有。”
青年沉默了一下，开口，“怀牛膝一两，生赭石轧细一两，生龙骨捣碎五钱，生牡蛎捣碎五钱，生龟甲捣碎五钱，生杭芍五钱，玄参五钱，天冬五钱，川楝子捣碎二钱，生麦芽二钱，茵陈二钱，甘草一钱半……”
天恩和兔子：“……啊？”
青年一口气说完了一长串药名才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接着问：“记住了吗？”
回他两双死鱼眼。
他妈能记住才有鬼。
青年幽幽叹口气，温润的嗓音里无端就透出一股让人觉得牙痒的怜悯，“果然不能要求世人皆如我啊。”
天恩：“……”卧槽这么欠揍他能揍这丫一顿吗能吗能吗？！
兔子扁扁嘴，声音挺委屈，“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些，叫人怎么记得住嘛。”
青年摊摊手，“又没有笔墨，说了又记不住，我又能何办？”他顿了顿，特别无辜地问，“要不你们想个办法？”
天恩和兔子面面相觑。
青年振振衣袖，漫不经心地道，“我本来便是赶路经过这附近，被这小姑娘死活拖过来救人。反正现在人也已经救了，调养之事若是少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左右不过是少活几年罢了。你们想出来没？想不出来我可就要走了。”
“等等！”这是急得快挠腮的天恩。
“我知道了！”这是灵光突现的兔子。
兔子神色飞扬，“大哥哥你今天先在兔子家住一晚吧！兔子今晚就进一趟城里把东西买回来。”
天恩吓了一跳，板起脸训斥道：“简直胡闹！你赶快回家才是正经事。”
兔子不服气地嘟囔，“那你说要怎么办嘛。”
天恩语塞。
青年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孩子，忽然一笑，“罢了，我在此住一晚便是，明日再去抓药也不迟。”
天恩欣喜过望，“真的？”
青年笑眯眯地点点头。兔子已经举手欢呼着上下蹦跳了，又生怕他过一会再反悔，干脆扯着青年的衣袖就要把他往自己家里拉了。
天恩见状赶紧去扯青年的另一只袖子把他往回拖，不高兴地小声埋怨，“兔子你急什么呀人又不会跑的，我还想问他问题呢。”
青年笑嘻嘻地开口，“说不定就会跑哟？”
天恩：=口=
青年微微笑：“逗你的。”
天恩：“……”
“行了，我大概知道你想问什么。”青年把两人的手都从袖子上拨了下去，一边整理皱巴巴的袖子一边道，“你守在老人家身边好生照看着些，若是银针变黑便可拔出，拔后再过半时辰大概你奶奶就会醒了。醒之后喂老人家服用些流食，注意保暖，明日我再来。”
天恩“嗯”一声，头低下去别别扭扭地支吾好一会，蚊子一样小声开口，“谢谢您，嗯……还有兔子也谢谢了。”
兔子盯着天恩红红的脸“噗嗤”一笑，转头甜蜜蜜地去想去牵青年的手，“大哥哥我带你去我家里住吧，娘亲肯定会很开心的。天恩哥哥你就呆在家里好好照顾焦奶奶吧，我会替你招待大哥哥哒~”
转眼青年就被兔子拉出了门外。天恩连忙几步追过去高声喊，“等等！”
青年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声音温和，“还有何事？”
天恩喘几口气，说，“我还一直没有问您叫什么呢。”
青年笑了笑，眉眼间柔和又高远。
“敝姓花，双名晏竹，乃是秦岭青岩万花谷药圣门下执礼弟子。”
“万花谷？”天恩和兔子双双惊异。
兔子瞪大眼睛，“就是那个特别有名的万花谷？神医特别多的那个万花谷？”
花晏竹笑着点点头。
兔子顿时兴奋，抱着花晏竹的胳膊叽叽喳喳地嚷嚷：“晏竹哥哥好厉害！兔子也想和晏竹哥哥学医！”
花晏竹轻笑着摇头，却是迈开步子慢慢随着兔子向前走了，“那可不行，非我谷中人不可学这等医术……”
天恩站在原地便听见兔子声音失落了下去，“真的不能吗？”
又听见花晏竹嗓音带笑回道：“那倒也不是，万花内经之外的你若想学，我可指点一二，平日里的风寒病痛之疾便不成问题了。”
晚风里便响起女孩子银铃一样欢快的笑声，渐渐地远了。
天恩站在风里默默地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直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彻底融入了黑暗的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回到屋中关上了木门。
屋里似乎还残留着青年的声音，明明那么温和，却透露出不经意的倨傲和高洁，一声声地在耳朵里缭绕回响，好像是嘲弄，又似是怜悯。
烛光里，焦天恩嘴唇紧抿，眼神慢慢沉了下去，一片阴鸷。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朵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