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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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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桃被喂得十分满足,瞌睡也早就醒了,小身子明显活络起来。见拓跋焘对她极为友好,她心里十分欢喜,主动挣开了崔浩,大着胆子爬过去拉拓跋焘的手。拓跋焘被她拨弄得心痒,偷眼见崔浩并无不悦,就放了心陪她玩起来。
此时屋里只剩他们三个,崔浩便随手拿起了搁置在架子上的那柄琵琶。转轴拨弦,试了试音准,不一会儿便有悦耳的声音流转而出。今日他休沐,无需穿官服戴官帽,所以一头青丝并未束得一丝不苟,而是很随意地用一根青色布带绑住了长发。
此刻他微微垂着头,鬓边几缕发丝散落,随着他手指拨动,轻轻晃动,从拓跋焘的角度望过去,恰好能看到美人白皙的侧脸。他突然想到他父皇对这位师傅的中肯点评,“美若妇人”。但他没有将此刻的想法说出来,因为他顺带着也记起来他父皇的警告,崔浩甚恶此评。不过想想也是,哪个七尺男儿被点评为比女人还漂亮,都是不会开心的。
乐声时断时续,中间的停歇似乎是奏曲人在思考下面的曲段,但未让人觉得他技艺生涩,反而恰到好处地留给听曲子的人回味的时间。琵琶的声音本应该清脆婉转,由他弹来却时而高亢,时而低咽,时而觉得潇洒恣意,时而又觉哀缓沉寂。一颗心随着乐曲几经辗转,沉沉浮浮,几乎让人觉得一生都挣脱不出命运的束缚。
连懵懂无知的贺桃也被这声音吸引,情不自禁停止了玩耍,向崔浩望去。
她以前也常常听娘亲弹琵琶,但她是听不懂曲子里的情绪的,只是觉得那声音好听。此刻也是本能地被熟悉的琵琶声音吸引而已,但她看过去,青衫缥缈、美人抱月,眼前美丽的画面仿佛静止,那种很熟悉的感觉又从她的心底深处浮现出来。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回味无穷。
屋中静了半晌,贺桃挣开拓跋焘的手。旋风般跑过去,扑进崔浩怀里,咯咯笑道:“爹爹,您弹琵琶的时候和娘一样好看,您教我吧教我吧!”刚刚那副绝美的画面,深深印刻在贺桃心里,她突然觉得,这个人本就应该被她唤一声“爹爹”。
温言哄骗了她一早上,都未让她规规矩矩喊一声“父亲”。此时却听她软着嗓子喊“爹爹”,语气又是那样娇柔,崔浩心里一阵激荡,好像心里有根弦被人拨了一下,心湖里荡起一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静。脑海深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一个孩子在牙牙学语,开口的第一声就是变了调子的“爹……爹……”。
脸上的寂寥慢慢淡去,崔浩只觉得眼眶发热,忙定了定心神,对她笑起来,“爹……爹……以后慢慢教你。”贺桃听了便高兴地在他怀里打滚,拓跋焘看着她调皮撒娇的模样笑弯了眼睛。
贺桃抓住崔浩的半片袖子盖住自己的小脸,调皮道:“爹爹,您的衣服真软,也好看,爹爹身上也香香。”她嗅了嗅,青衫底下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这是锦,你若喜欢,等我回宫让母妃多赏一些给你做衣裳。”拓跋焘伸手戳了戳贺桃洁白的额头,“先生身上的外衫是纱,这层层叠叠的广绣长衫,也只有先生这样的人才穿着好看。不过,小桃若是长大了,穿了定然也好看。以后,我让人做各式各样漂亮的裙子给你穿,好不好?”
虽然如今天下纷争不断,各地势力繁杂,大魏也容纳了来自天南地北各式各样的人物,但最为尊贵的皇族却属于鲜卑族,他们身上流有北方匈奴血统。久居草原的他们平时会更习惯的穿些兽皮、貂裘和长裤皮靴,迁都平城之后,皇帝任用了许多汉人,皇族们渐渐接受了汉人的风俗文化,穿兽皮的人已经很少了,但平时为了出行便宜也是穿胡服居多,广袖华服却不是他们常穿的。
胡服灵巧轻便,利于骑射,与江湖中人的劲装有异曲同工之妙,习武之人尤为喜欢。宽袍广袖的汉服却更适合文弱的汉人士大夫们,因此以强者为尊的大魏人对中看不中用的汉服是微微有些鄙夷的。崔浩是汉人官员中的佼佼者,且他气质清雅颇讲礼仪风范,平时多穿汉服。每每见他都是广袖飘飘,气质斐然,而他舞剑骑马丝毫不受拘束,袍袖翻飞之际只让人觉得他清冷孤高不似凡人,好像那汉服天生该穿在他身上一般。
贺桃闻言,想到自己不仅可以穿新衣服,还能穿许许多多漂亮的裙子,双眼立刻亮晶晶地望着拓跋焘,连连点头,“谢谢哥哥,哥哥你真好!”
崔浩又听她叫拓跋焘“哥哥”,神情略微严肃,沉声道:“小桃,不得对皇长子殿下无礼,怎么能叫‘哥哥’呢?要称‘殿下’,知道吗?”
拓跋焘本想说没关系,但想到崔浩的刻板,只能改口道:“无妨无妨,来日方长。小桃还小呢!先生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导规矩,她这般聪明伶俐,一定一教就记住了。”不等崔浩教训,他又岔开话题,随口问道,“先生,我瞧这琵琶和宫中乐师们弹的那种似乎不太一样,这琵琶可是有什么来历?”
崔浩略微怔愣,他想起了一件往事。芳菲四月,百花穿蝶,素衣蹁跹的女子翠眉朱唇,信手拨了一段旋律,笑道:“我外祖父算是阮咸的玄孙辈,这琵琶算是阮家家传的宝贝,难弹得很。不过,你若一心向学,我也可教你。不知,桃简兄,你可愿唤我一声‘师傅’?”
“先生?先生?”拓跋焘见崔浩微微发呆,不知在想何事,忍不住唤想唤醒他。
崔浩回过神来,那似笑非笑的女子面容从脑海中淡去。他看了看一旁的琵琶,只觉得口中苦涩,但仍定住了心神,只是嗓音有些微哑,“殿下记得竹林七贤?”
那七个名人拓跋焘自然是听过的,且崔浩这三年里也提起过许多次,于是答道:“先生说的竹林七贤可是前些日子和我讲道法的时候,说起的魏晋时期那七个大名士?”
崔浩将贺桃搂在怀里,看着拓跋焘道:“微臣说过的,殿下都能记下了,这很好。那今日我就和你们讲讲这七贤中的乐神阮咸。”
“乐神?阮咸?”拓跋焘重复了一句,那七个人,有六个人的生平事迹崔浩讲过许多遍,唯独阮咸,他从没提及过。一度,拓跋焘都认为,那阮咸没什么脍炙人口的故事流传下来,所以不值得为人称颂。
崔浩颔首,渐渐恢复了往日镇定的模样,“阮咸天性放达,行事不拘小节。”他说得和缓,声音如洞箫一般,空灵好听。因此虽只是叙述平常之事,也能让人敛神细听。“他超然物外,自由洒脱,我行我素。他还深谙音律。他的耳朵特别灵敏,能通过发出的声音听出乐器的瑕疵。”
“父亲,什么是‘瑕疵’?”贺桃抬起头,一脸疑惑。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这是个很生僻的词。拓跋焘瞧着她懵懂无知的小模样,有些好笑,又没来由觉得骄傲。他不自觉地抬了抬下巴,觉得以后可以在她面前好好卖弄卖弄学问了。
崔浩笑着解释:“‘瑕疵’就是‘坏的或者不好的地方’。”
考虑到贺桃年纪小,说得深了她听得无趣且也听不懂,因此接下来的叙述便更加直白易懂了一些,“当时有个很懂音乐的人,叫荀勖,宫廷的所有乐器都是他制作的。每次宫人们拿着这些乐器演奏,一般人都会觉得悦耳动听。只有阮咸听着觉得不对劲,所以有人夸赞荀勖时,阮咸便不说话。荀勖很生气,就利用自己的权利把阮咸调到一个叫始平的小地方做太守。后来有一个农夫在田野里耕地,得到一枚周代的玉尺,那把玉尺可以说是天下最标准的尺子。荀勖就用这把尺子来考核校对自己所制作的钟鼓乐器,结果发现都短了一黍。”
说着他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点微不可查的距离,对贺桃解释道:“一黍就是一粒黄米的大小。”看着贺桃吃惊地长大了嘴巴,他微微一笑,“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但寻常人,哪里能听出这点差别呢!荀勖这才知道,阮咸的音乐造诣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远非自己所能及。经此一事,荀勖心悦诚服,与阮咸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他声音舒缓好听,讲得又是绘声绘色,两人虽然还有些地方不是很懂,但却都听得很是入神。见他不再说了,拓跋焘问道:“那这琵琶和阮咸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联有二。一者,这类琵琶是阮咸创制,阮咸擅弹此类琵琶,听说弹奏的时候气质优雅,好似明月入怀;音色美妙,犹如珠落玉盘。二者,这琵琶看成色年份,正是阮咸所用过的一柄,名曰:袖月。若去坊间出手,可换千金。”他翻过琵琶的背面,在不起眼的角落指着两个字给二人看,果然是“袖月”二字。
拓跋焘恍然大悟,想到他们是在何种场景下发现这琵琶的,叹道:“难怪小桃的娘亲拼死也要护住这琵琶了,原来它是先人之物,确实珍贵。这名字也甚好听,袖月,袖月。”他跟着轻轻念了两声。
贺桃眼底一片黯然,低声道:“娘亲很宝贝它,每次弹奏完,总是要拿帕子擦拭一番,然后再包好放到柜子里。”她抬起头看着崔浩,“娘亲说,让我一定要保护好这琵琶,所以,爹爹您教我谈吧!我一定好好学,以后谈给娘亲听,好不好?”
崔浩目光柔和,摸了摸她的脸,“好,我会好好教你。你娘亲,还跟你说过什么吗?你……你可有父亲?”
贺桃愣了一下,目光更暗淡了,“不,不记得了。娘亲跟我说了好多话,我都记不太清楚了。这几句是娘亲反复说的,所以我记得。”
崔浩有些不忍,更耐心了些,语气也越发轻柔,“你们是怎么到了那个地方的,你还能记得吗?是谁追你们的马车,是谁射箭,是谁放火,你记得吗?”
“不,不记得。我一直被娘亲抱在怀里,捂着眼睛和耳朵。娘亲让我别看,别出声。直到娘亲不动了,没声音了,我才钻出来。然后……”她说不下去了,局促地抓着自己的裙褶。
拓跋焘看了不忍,劝道:“先生,她太小了,估计都被吓坏了,记不住这么多事的。可能是被蠕蠕士兵当成俘虏杀了吧!现在她安全了,有咱们对她好,保护她,就别让她再想那些伤心事了。”
崔浩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不再追问。“爹爹。”贺桃靠在崔浩怀里,讷讷唤他。
崔浩心中温暖,看了看贺桃的眼睛,压下心中的欢喜,扶住贺桃的小身板,认真道:“小桃,你既认我为父,那就要乖乖跟着我学规矩守礼仪,平日要唤我‘父亲’,不能叫‘爹爹’,你可记住了!”
贺桃望着崔浩,有些不解:“为什么不能叫‘爹爹’?”
崔浩摸了摸她的头,只道:“你只要记住便好。”有些事情,她现在还不需要懂。等有朝一日,他可能再让她喊自己一声“爹爹”,她也喊不出来了。
贺桃喜悦的情绪一下散了,脸上的笑容也垮了,只转着两根手指,低低“哦”了一声。
拓跋焘见贺桃不开心,也跟着难过,刚想出声宽慰,就见崔府的管家匆匆而来。
崔浩放下了琵琶,崔管家已经进了屋,他问:“可是接殿下的人来了?”
管家笑道:“正是,还请殿下移驾正厅。”
崔浩看了拓跋焘一眼,拓跋焘心下了然,虽有不舍,但还是敛容站了起来。崔浩跟着起身,亲自为他整了整衣衫,“殿下,明日再来不迟。现下贵嫔肯定在担心了,还是该早些回去。”
“嗯,先生说得是。”拓跋焘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心里也挂念杜贵嫔,毕竟还从未在外留宿过这许多日。他看了看一边懵懵懂懂的贺桃,笑道,“小桃,你可乖乖听先生的话,明日我便来看你了。”
贺桃上前拉住他的手,问道:“哥哥要去哪里?”崔浩轻轻咳嗽了一声,她又改口,“殿下要去哪里?”
崔浩走过去,拉开她的手,对管家道:“叫阿琪尔和馨琪儿来陪姑娘。”管家应声出去了,他才对贺桃道,“殿下要回家了,你要说‘恭送殿下’。”
贺桃有些不舍,这是第一个对她表现出善意的小伙伴,还没怎么玩,就要分开了。但想到明天就又能见面了,才好受些,她乖乖对拓跋焘道:“恭送殿下。”
拓跋焘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转身出去了。崔浩将贺桃交给两个侍女,便也跟拓跋焘一起前往正厅。一进屋,就看到屋内一个白发老人,正是皇帝身边得宠的一个常侍,已经历侍两朝天子,颇得天子信任。他身后是两个小黄门,都恭敬地低着头。
见了拓跋焘,三人立刻趋步上前行礼,“殿下万安。”又与崔浩互相见礼。
“杨公公免礼。”
此人白发无须,虽是内宫宦官,但却颇得天子信任,地位非一般宦侍可比。崔浩忙往边上让了让,请那杨公公坐。但拓跋焘都站着哪有他坐的道理,自然只是微笑谢过了。
杨公公看了一眼身着朝服,神情端肃的拓跋焘,眼中露出满意之色,道:“殿下,陛下和贵嫔都牵挂您呢!特让老奴来接殿下回宫。”他说话虽然也是尖声细语,但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倒显得很是沉稳有气度。
拓跋焘点点头,应道:“劳杨公公费心,还亲自跑一趟,咱们这就回宫吧!父皇身边可少不得您呢!”又转身对崔浩道,“先生,我先回宫了,明日再来向先生请教。”
三个内侍立刻趋步跟上,崔浩看着拓跋焘人虽小,已经很有些气势,微微叹了一口气,却不知是喜是忧。等他们走远,他又回到了贺桃处。
贺桃一见她进来就扑上去,这次她果然学乖了不再叫“爹爹”,只是嗓音仍是软软的,带了点撒娇的意味,“父亲,殿下走了吗?”
崔浩“嗯”了一声,蹲下来,看着她道:“小桃喜欢殿下吗?”
贺桃立刻点头,“喜欢,殿下对我很好!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的。我明天可以跟他玩吗?”
“小桃,跟着我,你可不能只想着玩。殿下要学很多东西,你也要学知道吗?”他的语气还算温和,但贺桃看着他的眼睛却有些觉得害怕,小小瑟缩了一下。崔浩立刻感知到了,放软语气,“殿下对你好,所以你喜欢殿下?那你也要对殿下好,是不是?这叫投桃报李。”
贺桃点头,很认真地道:“嗯,我会对殿下好的,我分桃花糕给殿下吃。”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分享给自己喜欢的人,这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愿意付出的最大善意。
崔浩看着她如此认真地说要分桃花糕给拓跋焘吃,有些忍俊不禁,“殿下可不是你这个小馋猫,你喜欢的,不代表是殿下喜欢的,你明白吗?”
贺桃有些不好意思,埋首在崔浩怀里,“那殿下喜欢什么,我就努力替他得到好啦!”
“有很多人想要欺负殿下,你要保护他,好不好?”他知道现在没有办法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说什么是“天命”,但他却可以在她幼小的心灵埋下一颗种子。
贺桃想起了那些砸在身上脸上的石头,那些嫌恶的表情,对自己这么友好的哥哥,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也这样被人欺负吗?“好,我会保护殿下!绝不让人欺负他。”她举了举自己的小胳膊,一脸坚定。
“那需要很努力,会吃很多苦,你会害怕吗?”崔浩深深凝视着她,静静等她回答,虽然他知道,一个孩子的承诺实在不能信任,但他还是需要等到答案。因为他能让她知道,承诺,即是一生。
过了片刻,贺桃道:“我不怕,我会努力。”她再也不想忍受亲人的离去,因为她软弱,没用,所以她漂亮的娘亲被大火烧得那样丑陋狰狞。因为她的贪玩,她的娘亲常常忍受着周围人的冷嘲热讽,一个人偷偷在灯下抹眼泪。
埋在荒野里两天,看着那双温柔注视自己的眼睛慢慢合上,那美丽的容颜被熊熊火焰吞噬变得面目全非。她害怕却牢牢记得母亲最后的话,不要哭、不要害怕,寒冷、伤心遍袭全身,压在身上的人也一点点冷下去。
她不是不难过,只是想要表现出听话乖巧的模样,抓住这最后的疼爱和救赎。这样漂亮的爹爹和温暖的大哥哥,是除了娘亲以为对她最好的人,她不想再失去。
这边崔浩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教导贺桃,那边坐着皇长子的马车也已经入了皇城。拓跋焘挑起了撒金花锦缎车帘,从小小的缝隙望出去,雪停初霁,皇城之内,左社右廛,灵台山立,九衢四达,羽旄林森。
这是京城最巍峨的一处建筑群,宫殿楼阁,无不彰显尊贵。多少人向往着这里面的生活,可又有多少人厌倦这华丽的束缚?有时候,享受和权利也同时就是责任和枷锁。
拓跋焘自言自语道:“可惜不是春日,少了弱柳、丝杨,总是觉得不够清新。”
马车驶入宫门,停在一处宽阔的广场停下,外面响起杨公公的声音,“殿下,到了。”拓跋焘掀帘而出,入眼便是九十九级白玉阶。
整个皇宫最豪华的宫殿太极殿,建在高台之上,必须走九十九级高阶才能抵达,里面坐着他们的九五之尊。面阔12间,正面设左右两个升殿的踏步。殿内设有金铜柱4根,两侧分别建有东堂和西堂。太极殿是皇帝举行大朝会等重要礼仪活动的主殿,东堂是皇帝日常处理朝政、召见群臣、讲学之所,西堂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所,正殿太极殿与东西堂一字并列,仿照的是三国时期魏国的宫殿。
拓跋焘仰头看着太极殿的匾额,问道:“父皇可在太极殿等我?”
“这时辰,陛下定是在批阅大臣们上奏的书表呢!”杨公公笑道,“殿下自去吧!老奴先去去杜衡宫,给贵嫔说一声,免得贵嫔巴巴等着殿下呢!”
拓跋焘垂手,整了整朝服,道:“有劳公公。公公让母妃自找事消遣吧!等拜见了父皇,我就回杜衡宫。”杨公公含笑目送他走上了九十九级台阶,才带着那两个小黄门绕过太极殿,往后宫去了。
一口气走完九十九级台阶,拓跋焘已经有些微喘。殿门开着,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小黄门,见了他屈膝行礼,然后往里高声道:“皇长子到。”
他脱了外面的斗篷,随手递给那通报的小黄门,跨步走了进去。太极殿很亮,屋顶很高,左右两边的窗都开着,但他进去的时候却还是觉得沉闷。殿内没有侍从宫女,声音静得落针可闻。
身穿紫色绣银龙常服的年轻君王坐在案边,他本埋首批卷,方才听到小黄门通禀,才抬起头来。因不是上朝,所以他未戴冕旒,这一抬头,便能将他的容貌神情都看得清清楚楚。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帝皇气并不重,看着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拓跋嗣不过弱冠之龄,本是最春风得意的年纪,看着却没多少血性。他早年被立为太子之时,他的父亲道武帝不知为何,效仿了西汉武帝刘彻立子杀母的先例,下令赐死他的生母刘贵嫔。那时他还年少,血气方刚的他冲到太极殿,跪请皇帝收回旨意,未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母,被几名宫人绞杀,从那时起,少年人的英气便从他脸上消失了。身在皇家,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后来在道武帝驾崩之初,又遭逢兄弟拓跋绍叛乱之祸,为保东宫之人性命,在东宫谋臣们拥护下,亲手血刃了自己的弟弟。皇位之争,自古以来就是铺满鲜血的。从他坐上皇位的那刻起,就注定了他是孤独的,四年的时光,足够让他变成一个冷淡寡情的帝王。寻常人家的兄友弟恭,夫妻恩爱,儿女绕膝,与他而言却是难如登天。他所有的仁爱,都只能奉献给自己的子民。
拓跋焘撩衣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儿臣参见父皇。”
众多儿女之中,拓跋焘是唯一一个在他还是太子时所有的。那时,他虽然已是太子,但却也还能像个普通父亲一样,感受长子降临的喜悦和温情。此刻,他又想起了东宫那段时光,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容,“起身吧!你还知道回来,这都多少天了?你可知你母妃有多想你?”
拓跋焘起身走到旁边的案边坐下,“都是儿臣贪玩,跟先生走的远了,耽误了回来的时间。”
“坐寡人身边来。”拓跋嗣微抬了手招他过去,拓跋焘顺从地过去,在他旁边跪坐下来,“哎,不必这么拘束,天气冷,我这边暖了炉子,舒服些。”说着又亲手从案上拿了个杯子,倒了一杯热乎乎的酥油茶给他。
拓跋焘双手接过,道了声:“多谢父皇。”然后才用袖子挡住,喝了两口酥油茶。
拓跋嗣看他动作优雅,气度从容,满含欣慰,笑道:“倒有几分崔卿的风姿,说说吧!你的好师傅带你去了哪里?可学到了些什么?”
拓跋焘搁了杯子,脸上是恰到好处乖巧的微笑,“先生这次带我走得远了些,都到代县了,那里的风土人情极好,只可惜代县边缘似乎被蠕蠕兵袭击了。满目疮痍,硝烟滚滚,许多百姓无辜惨死,实在可怜。”
稚气的脸上有些害怕和难过,继而缓了缓又道,“如今天下动荡,战事频频,时有敌军扰我边境百姓。儿臣觉得应该要更加勤勉些,以后儿臣长大,定要上阵破敌,平定天下。希望有一天能让这天下一统,再无战事。”
拓跋嗣看着他,叹气,“你果然没有辜负你皇爷爷对你的期望,或许,有朝一日,你能做的比我好。”摸了摸拓跋焘冰冷的小脸,“不过,再等等吧!”
拓跋焘不知道他要自己等什么,但这个问题没有问出口,或许此刻保持沉默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果然,看他半晌无话,拓跋嗣道:“你母妃定然等着你呢!你去吧!别让她等急了。”
闻言,拓跋焘敛容磕头,道:“儿臣告退。”然后慢慢跪着行到软垫边缘,才起身往殿外走了。走了两步,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又转身,“父皇,如今天气冷,两边的窗还是开小些好。父皇要保重身子,父皇身体康健,才是百姓之福。母妃和儿臣,都要依仗父皇呢!”
拓跋嗣的心涩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父皇知道了,你们放心,有我护着你们呢!你母妃身子弱,又总爱多想,你回来就好了,记得多劝着她些。也别……别让人欺负了她。”说完,挥了挥手,催他快去。拓跋焘看了他两眼,见他又低下了头开始批阅案上的文书,这才又转身走了。
杜衡宫离太极殿很远,在后宫的最西边。宫室少,且狭小,宫殿里的布置也很简单。唯一的好处是院里院外遍植杜衡,一年四季满室馨香。拓跋焘进了杜衡宫,没受完众人的礼,就一溜烟跑入了内室。杜贵嫔裹着红色狐裘斜靠在炕上正低头缝着一件衣衫,见他跑进来,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狐裘微敞开,露出里面的素白曲裾,她腹部高高隆起,显然已是身怀六甲。
“瞧瞧你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就知道野在外面,怎么去了这么久?为娘都要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虽是责骂的话,语气却一点也不生硬,反而有些许宠溺的意味。
她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目光温和,哪里能震慑拓跋焘。拓跋焘一把扑到那女子怀里,撒娇道:“不管去哪里,儿臣都时刻记挂着母妃。”
杜贵嫔拉过他的手轻轻揉着,“手怎么这么凉?这天寒地冻的,朝服顶什么事儿?快去换身厚的来。我就说应该派几个妥帖人跟着你的,偏你不让,每次出宫都把人早早遣回来。”
皇长子的保姆早看到他穿得单薄,已吩咐侍女取了他平日穿的厚棉袄来,此刻一边抖开来让他换,一边埋怨道:“殿下总是不顾惜自己身子,冻坏了可怎么好。”
拓跋焘就当着二人的面扒了朝服,“我外头套着斗篷的,并不冷。我去先生府上,他那儿的人,哪有不妥帖的?倒是母妃一个人在宫里,儿臣每次出门都挂心,该多留着人照看您才好呢!”又对接过了朝服的保姆道,“我身子好着呢!您二位放心吧!先生说了,咱们习武之人,抗冻。”
保姆没好气道:“殿下才练了多久的功,算哪门子习武之人?”说完摇着头出去了。
“你这孩子……”杜贵嫔拿过一边炕桌上热着的酥油茶,倒了一杯递到他手里,“喏,快喝些,暖暖身子。”
方才在太极殿已经喝了一杯,现在自然是喝不下,因此他只是握在手里暖着,“青冬姐姐和青秋姐姐呢?”
“后花园的寒梅开了,我现在身子重,出不去,就让她们去攀几枝来插瓶,我瞧着心情也开阔些。”
说曹操,曹操到。
两个穿着浅红宫装的女官,手里各抱着一束红梅进来。身形倒是差不多,但一个看着文秀,一个却是神采飞扬。文雅的那一个手中那一束是含苞待放,我见犹怜;明朗的那一个手中的一束却如她人一般,傲然盛绽,夺人眼球。
两人见了拓跋焘都甚欢喜,上来见礼。手中红梅齐齐递到杜贵嫔面前,艳丽的那一个抢着说道:“贵嫔,您看我们俩的红梅,更喜欢哪个?”
杜贵嫔忠恳道:“都好看。清秋的含蓄雅丽,你的娇艳动人。”
杜贵嫔为人温和,宽待下人,因此宫中上到女官下到小黄门都与她有说有笑。青秋,青冬两个侍女却是她的贴身婢女,从小随在身边,情分更胜姐妹。她当初入太子府为良家子便只带了她二人,这一路走来更是亲厚信任。
青秋听了她的夸奖只是淡淡一笑,青冬撒起娇来,不依道:“明明我的比青秋的好看,贵嫔偏心。”
语声娇软动人,连一旁的拓跋焘都笑了。“青冬姐姐最会讨母妃喜欢的,母妃哪里会偏心?你可不要欺负了青秋姐姐啊!”
“还说没有,看,殿下不是也偏心青秋。”知道她二人素来亲厚,情同姐妹,这几句话不过是玩笑,拓跋焘便笑了笑不再说话。
杜贵嫔拿过侍女手中的白瓷瓶,轻放在矮桌上,从青秋手里挑了几支将开未开的,又从青冬手里挑了几支开得极好的。都插到两个白瓷瓶里,稍一拨乱,瓷瓶莹润,花影疏浅,比之在她们二人手中更显自然生动。
这次倒是青秋先夸赞起来了,“贵嫔‘妙手生花’。这梅花竟不像是攀折来的,好像合该长在这瓷瓶之中似得。”
杜贵嫔笑道:“刚刚焘儿还说青冬嘴甜,看来青秋也不差啊!怎么去了一趟后花园,两人都偷吃蜜了吗?”
众人都笑起来,连说杜贵嫔手巧,满室欢愉。如寻常富贵人家姊妹聊天一样,倒不像在这深严皇宫之中。
笑闹过了,杜贵嫔让其他侍女先下去,方才拉过二人的手,“你们两个自小跟着我,我心里早将你们二人当妹妹看。这些年你们更是我的左膀右臂,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个都不会偏心的。可惜宫中规矩众多,不得不遵守……”
两人都是深受感动,青秋温言道:“贵嫔言重了,贵嫔对我们恩重如山,我和青冬万死不能报的。”
“我们心里都知道您不会偏心,也就是说笑而已。可有些人……”青冬还未说完,青秋赶忙拉了拉她的衣袖。青冬看了她的眼色,忙住了口。
杜贵嫔和拓跋焘早看到了她二人的小动作,杜贵嫔心下有些清楚,但想着拓跋焘在,没得惹他生气,便没有再问。
拓跋焘可不这么想,孩子心性,立刻嚷道:“青秋姐姐作什么不让青冬姐姐说了?”
“殿下,奴婢什么都没说呀……”
“好姐姐,你快说嘛!刚刚我都看到了。”
青冬本来就是个直来直往的个性,藏不住话,此刻被拓跋焘一求,也不再顾忌青秋的阻拦了,道:“贵嫔,殿下。在这杜衡宫中,莫说是对我们,就是对左右宫人,贵嫔和殿下都是一视同仁,赏罚分明的。但这后宫之中的其他人,又有几个是不偏心护短的?”
两人细细将早间去后花园攀折红梅发生的事儿说了。原来,杜衡宫一众去折红梅。大慕容夫人和慕容夫人相携来逛园子,见了礼,看她二人手中红梅好看,便悉数拿了去。
虽然已经折了好些,但两人都记着杜贵嫔的教导,遇事需谦和忍让。一时也不多言,想着等她们去了,再折便是。
一新选入宫小侍婢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即说了句:“这红梅是两位姐姐挑了一早上的……”下面的话还没说,就被大慕容夫人身边的宦官甩了一巴掌。
随后大慕容夫人与慕容夫人好一顿冷嘲热讽,众人求了好久才没罚那侍婢去掖庭。
要说,这侍女也是口无遮拦。他们虽然不是大慕容夫人宫里的,但到底人家是主子。这宫里主子要的东西,再不愿意也得给,这便是规矩。但即使这宫女有错,也该由杜贵嫔来惩戒教导,大慕容夫人身边的宦官何来斥打宫人的权利?
按理说,宫中无后,杜贵嫔算是位份最高的。又是皇帝身边的旧人,在宫中地位自然不一般。杜衡宫中的宫女内侍在素来严守宫规的,平日也颇受尊敬,今日可算是受了大屈辱。
两人说得气愤,拓跋焘听得更气愤。自己是皇长子,母亲是贵嫔,在这宫中谁也不能小瞧了她们去。可偏生母亲性子和善,总谦让着,倒叫人骑到头上去了。
当即怒道:“原就是她们的不对,母妃要的东西,她们都能这样随意拿去了?我这就告诉让父皇去……”说着就要起身。
杜贵嫔忙拉住他,淡淡道:“一些红梅罢了,也值得你这样上火?母妃平素是怎么教你的,你说一遍给母妃听。”
“母妃教导儿臣,要做到温、良、恭、俭、让。”拓跋焘有些泄气,但还是争辩道,“可是母妃,她们欺人太甚……”
杜贵嫔睨了他一眼,“何谓‘温良恭俭让’?”
拓跋焘一看杜贵嫔这样子就知道这事就这么被揭过了,耷拉着脑袋开始背书:“温顺、善良、恭敬、俭朴、谦让……母妃教导,儿臣谨记在心。”
“嗯,那就好了。”语气柔下来,对二女道,“你们给那受伤的侍女送些药膏去,再给些赏赐,好好安抚。”两人见状,忙应诺,找了药膏匆匆去了下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