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黑魔女游乐场》晴川

1、第 1 章

　　那是一座建在黑暗中的大游乐场。
　　无尽的黑暗中，它象一盏明灯，或一颗启明星。
　　许多走失的孩子，迷路的人，会被它吸引。
　　走近一点，会听到细细的音乐声，看到灯火辉煌与霓虹闪烁。
　　迷路的人看到它，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在那样长久的迷失中，没有人，没有光，只有无尽的孤寂与恐惧。
　　游乐场象冬天的阳光，生命中的希望。它代表一切光明与美好。

　　黑魔女看着满脸泪与笑奔过来的大人与孩子，对蝴蝶说：“这些都是被我拐骗来的孩子。”

　　游乐场属于黑魔女。
　　蝴蝶第一天来到这里，黑魔女就注意到她，她那一瞬间的惊喜，只在脸上闪了一下，就化作满面的惊惧。
　　这是一个格外清醒与理智的迷失者。
　　黑魔女亲自现身去安慰她：“不要怕。有什么不对？”
　　蝴蝶问：“你是谁？”
　　黑魔女回答：“我是黑魔女。”
　　蝴蝶吓得后退：“什么？你是谁？”
　　黑魔女微笑：“只是一个名字，若我叫天使，你会不会觉得好过？”才怪，蝴蝶现在还不想上天堂。
　　蝴蝶半晌，换了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黑魔女答：“游乐场。”
　　蝴蝶四处看：“不，不会，游乐场怎么会建在这种地方？”
　　黑魔女学她四处看看：“哪种地方？这是哪种地方？”
　　蝴蝶道：“这是荒野！”
　　黑魔女回头看，人群在游乐场里流动，灯火与笑语声那样美好，黑魔女问：“这是荒野？”
　　蝴蝶道：“你骗不了我！这些都是幻象，这是荒野！是荒野！我走了许久都没遇到一个人！”
　　黑魔女微笑：“这么清醒，会不快乐的。”她的嘴角一丝凄然，不知是否也是因清醒而不快乐。
　　蝴蝶一步步后退，黑魔女说：“我没有恶意，即使这地方不合常理，我不会伤害你。”（我不会伤害你，但你自己会伤害自己。）
　　蝴蝶站在游乐场的门口，门口的灯光投下来，投到她身上，她的背后，就是无尽的黑暗。
　　蝴蝶在黑暗中摸索，已经好久了，唯一的光亮不过是天空的星，她甚至好久没有见过自己手指的样子，在黑暗中，她隐约知道自己堕入了另一个空间时间，因为那星空不是她所认识的星空，而且，她再没见过太阳与月亮。
　　在她看到游乐场灯光的那一瞬，她真的很想哭泣。
　　但是，她清醒得太快了。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游乐场？即使面前出现的是一只恐龙，也比这游乐场更合理点。
　　如果你清醒太快，那么要在人生中找到幸福与快乐会很难。
　　蝴蝶必需做出抉择，是进入一个陷阱，还是转身回到无边的黑暗中。
　　不要怪人愚昧，有时，实在是没有选择。
　　蝴蝶上前一步，踏入游乐场。

　　黑魔女微笑道：“进了游乐场，下不下场游戏也在你，没有别人逼你。”

　　没有人逼你，只有你的寂寞在逼你。
　　站在那儿看着，人来人往，灯火与音乐象是另一种形式的海浪，汹涌澎湃，你若不挣扎会被淹没。
　　你不愿溶入其中？好，你大可在岸上坐，一边感叹：“逝者如斯夫。”
　　在游乐场，没有昼夜，没有时间，你只看到摩天轮在缓缓转动，不知道它转了多久或多久转一圈。

　　蝴蝶站在那儿，不知时间过去多少。
　　如果一直站着会发生什么事呢？
　　最糟的是，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真的能一直站在那儿吗？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一直站下去，到永远吗？
　　如果人能够永生，永生就是一种死亡，死亡也是一种永生。

　　蝴蝶坐上摩天轮，从那上面向下看去，游乐场更象一只电灯泡，在暗夜里，它的光芒只够照亮自身，但是，仅仅照亮自身，已经够热闹的了。
　　蝴蝶坐了多久？她不知道，某一次落地时，上来一个洋娃娃般的女孩子。
　　十岁的女孩子。
　　十岁是女孩子最难看的时候，多半女孩儿黑瘦，长手长脚，面孔拉长，笑容却稚嫩。
　　但是这个女孩儿，长得象个芭比娃娃，她的面孔白皙饱满，双眼晶莹欲滴，长长的睫毛，象一对蝴蝶翅膀。
　　女孩儿对她笑，问：“坐多久了？”
　　蝴蝶回答：“五分钟或五个小时。”
　　女孩儿点点头：“不算长也不算短。”
　　蝴蝶问：“你来了多久？”
　　女孩儿笑：“五天或五年。”
　　蝴蝶问：“你来时有多大？”
　　女孩儿笑：“在这里，你连头发都不会掉一根，所以，我来时多大，现在还是多大。”
　　那么，如果她来时十二岁，现在已经十七，甚至更大。
　　可是，她的外形……
　　蝴蝶十分庆幸自己已经成年，然后又想，有什么好庆幸的呢？难道还要在这里扎下根来，结婚生子不成？
　　这倒底是什么地方？
　　蝴蝶喃喃地：“这倒底是什么地方？”
　　女孩儿回答：“摩天轮，这里是摩天轮。”
　　同这里是游乐场一样，只是一个名字，如果人家回答：“这里是第五维空间。”你能理解吗？名字，对于脱离了自己常识范围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蝴蝶不禁用双手掩住面孔：“我怎么会落到这里？”
　　怎么会？
　　女孩儿说：“一场噩梦。”
　　蝴蝶道：“会醒的才叫噩梦！”

　　女孩儿沉默。
　　蝴蝶去坐海盗船时，失去了女孩儿的踪迹。

　　蝴蝶在海盗船上看见了黑人。
　　这里居然也有黑人。
　　巧克力色的黑人，蝴蝶看见了脑子里立刻冒出黑珍珠三个字。真的，黑人长得美的，就象黑珍珠一样，光彩夺目，尤其是那种魔鬼般完美的身材。

　　黑珍珠似感受到蝴蝶的目光，回头一笑，白色的牙齿，美丽的面孔，真是一颗珍珠。
　　蝴蝶笑问：“玩了多久？”
　　黑珍珠笑道：“很久了，但还不够久。”
　　如果没有时间，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这样看来，游乐场里的生活还不算难过，这么多人，一点点去认识新人，听新故事，就可以打发时间了。
　　回家去干什么呢？朝九晚五的坐办公室，然后老去，死掉，比现在的日子更好吗？这里没有纷争，没有劳作，没有人事。这里算是天堂了。
　　如果人们在天堂是每天坐在云彩上听圣歌什么的，蝴蝶就不打算去天堂了，在黑魔女的游乐场里，更有趣一点。

　　蝴蝶想再见一见黑魔女，她想问一问，她总得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吧？不能总是在游乐场上，从一个游戏到另一个游戏？
　　黑魔女在她身后说：“如果你想要一个房间，请跟我来。”
　　蝴蝶吓一跳：“你知道我想什么？”
　　黑魔女回答：“不，除非，你想的事同我有关。你呼唤我，我会出现。”
　　黑魔女握住蝴蝶的手，蝴蝶觉得黑魔女的手温暖而柔软，不象一个巫女的手。
　　一转眼间，她们已经来到一个一房间里。
　　蝴蝶呆呆地，看着四周：“这是幻觉吗？”
　　黑魔女问：“你认为我是你的幻觉吗？”
　　蝴蝶看着她，不敢回答，是不是？或者蝴蝶已经疯了，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黑魔女温柔地说：“许多时候，我也问自己，这一切是幻觉吗？我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我自己是不是个幻觉呢。”

　　蝴蝶伸手抚摸墙壁，冰冷而坚硬。
　　伸手拍打墙壁，墙壁没有回答，自己的手是痛的，那么，至少，这不是梦。
　　蝴蝶背过身去，靠着墙，面对黑魔女：“这个地方为什么这样诡异？”
　　黑魔女道：“如果我到你原来的世界，我也会觉得诡异。”
　　蝴蝶问：“你知道我原来的世界吗？”
　　黑魔女道：“如果你讲给我听，我会知道的，这里有不少人同我讲过他们原来的世界，我认为都比这里要诡异，相比之下，这里算是最好的。”
　　蝴蝶不知该如何回答，对于黑魔女来说，电与核能，是否更加诡异呢？
　　更诡异的也许是人世间的爱恨痴狂。

　　蝴蝶查看自己的房间，非常完美，同她想要的完全一样。
　　蝴蝶微微叹息，一个房间，并不是一个家。
　　黑魔女也叹息：“是吗，一个房间并不是一个家，有时，一个家也并不是一个家呢。”
　　蝴蝶回过头，笑了：“既然要满足我的要求，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一个家呢？”
　　黑魔女问：“你要你的家人来这个地方吗？或者，你要一些幻觉？”
　　蝴蝶要自己的家人来这个地方吗？当然不，如果她不想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她怎么让她的家人同她一样受苦呢？
　　她要一些幻觉吗？不，她宁愿保持清醒，她不想做个疯子，既然在这个发了疯的世界里。
　　蝴蝶道：“你不能让我回家吗？”
　　黑魔女答：“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家是什么，我怎么让你回家呢？”
　　蝴蝶苦笑。
　　黑魔女说：“别成天呆在自己的房间，去别处看看。”
　　蝴蝶问：“别人的房间在哪里？”
　　黑魔女道：“你想一个人，就可以见到他。”
　　蝴蝶惊呼：“那不是没有隐私？”
　　黑魔女愣了愣：“隐私？哦。”她似乎才从蝴蝶脑中读到隐私的意思，她说：“若你需要，你可以有隐私。”
　　蝴蝶想了一下，笑了，是的，这地方要隐私做什么？不需更衣洗漱，也没有□□阴谋。
　　蝴蝶仰头笑，这不是天堂吗？有些人梦魅以求的地方，给了不想要的人，就当做是地狱了。

　　蝴蝶想去看看那个芭比娃娃，眼前一晃，已经来到一座图书馆。
　　天花板好高，象旧时的宫殿一般，书架一排排，从无限远延伸到无限远，这么多书！
　　芭比抬起头来看蝴蝶：“你也来看书吗？”
　　蝴蝶一本本看，都是些小说。看一本两本还好，一直看下去，成天不停地看，又有什么意思。芭比微笑：“时间那么多，不看书又能干什么？”
　　蝴蝶问：“时间倒底有多少？我们倒底有多少时间？”
　　芭比茫然道：“不知道，也许是永远。”
　　永远？连宇宙都不能永远，蝴蝶知道的唯一接近永远的东西就是死亡。
　　蝴蝶问：“那么，你就永远在这里看这些书吗？”
　　芭比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要不，干什么呢？”
　　蝴蝶问自己：“我要永远的一生来干什么呢？”
　　只活一百年，又能干什么呢？
　　毫无意义的生，毫无意义的死，毫无意义的迷失。
　　唯一让人痛苦的，是人的知觉。

　　蝴蝶自芭比处借了几本书去看。
　　坐在秋千上，轻轻地摇啊摇，自秋千顶上投下一束光，佛家的如意，就是这个境界吧？想要就有，如意。
　　蝴蝶看书。
　　一声：“妈妈，我们去那边玩。”惊得蝴蝶抬头，妈妈？这里有一家人吗？
　　是黑珍珠！黑珍珠拉着她的妈妈？
　　蝴蝶惊叫：“黑魔女黑魔女，快快来见我！”
　　黑魔女在她身后苦笑：“敢是把我当小答应了？”
　　蝴蝶转身：“为什么你永远自我身后出现？”
　　黑魔女笑道：“你需要的时候，我总在你身后。”
　　蝴蝶顾不得，指住那对母女问：“怎么会有一对母女？”
　　黑魔女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怜悯：“想要个家，不是你一个人提出这种问题。”
　　蝴蝶惊骇地：“你把她的母亲带到这儿来？”
　　黑魔女摇摇头：“我说过，我只了解我的世界，我不知道别的世界，又怎么能干预别的世界呢？”
　　蝴蝶慢慢地：“那么，那是——幻觉？！”
　　黑魔女道：“那是她想要的妈妈。”
　　疯狂！而且悲哀！

　　时间一点点过去，蝴蝶发现，这里的人其实是有时多点，有时少点，并不是永恒的，也不是越来越多，那么，这就是说，有人离开？
　　或，并没有永生！
　　蝴蝶发现的第一个失踪或死亡事件，是在芭比的图书馆里。
　　蝴蝶去还书，只要一想就到了，真是好。
　　蝴蝶在一排排书架间走过，高大空旷的图书馆里响着她自己的脚步声，就象真的一样，蝴蝶想：“怎么会是幻觉呢？边脚步声的回声都有，幻觉会真实到这个地步吗？”
　　她的手指划过一排排的书，在书架的最下一层，她看见了芭比。
　　第一眼，她就知道芭比死了。
　　那凝重不动的眼珠！
　　那一动不动的长长的睫毛！
　　蝴蝶呆呆地望着芭比，一动不能动，她的呼吸却越来越快。
　　蝴蝶没有出声，她的心灵却在尖叫：“黑魔女！”
　　黑魔女用一层透明的薄膜，将整个书架封住，芭比就象个装在透明盒子里的瓷娃娃一样，象个装饰品。
　　蝴蝶呆呆地望着黑魔女：“杀人！杀人！这不是杀人吗？！”
　　黑魔女声音很低：“她离开了。”
　　蝴蝶重复：“离开？”
　　黑魔女点点头：“去了别的世界，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蝴蝶的声音干涩：“她死了！”
　　黑魔女道：“也许是死了，也许是去了别的地方，躯壳太笨重，人们要去另一个世界，总是要留下躯壳的。”
　　蝴蝶喘息：“那只是骗小孩子的，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别的世界！”
　　黑魔女微笑：“我并不知道别的世界！所有别的世界，都是你们告诉我的！”
　　蝴蝶呆呆地站在那儿。
　　芭比小小的身体还是那么精致，那么美丽。
　　她的灵魂去了哪里？
　　黑魔女道：“太沉迷一件事，灵魂会离开，去到想去的那个世界。”
　　蝴蝶问：“你是说，人们喜欢一件事，就会死在那件事上？”
　　黑魔女沉默一会儿：“至少，在我这里，好象是这样的。”
　　蝴蝶问：“你这里？黑魔女，你这里倒底是什么地方？”
　　黑魔女道：“我一直就在这里生活，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游乐场，这对我来说，就象真理一样，再自然不过，可是被你们一直问，一直问，现在我也不知道这里倒底是什么地方了。如果我能去到你们的世界，我也许会知道这里什么地方。”
　　蝴蝶问：“那么，你在这里倒底要做什么？”
　　黑魔女呆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欢迎你们来到游乐场，尽力让你们过得快乐；如果你们离开，保存好你们的躯体。”
　　蝴蝶问：“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黑魔女呆呆地望着蝴蝶，半晌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事呢？我活着，就要一直这样活着，不然，还能怎么样活着呢？为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你又知道你为了什么活着吗？告诉我，你为了什么活着？”
　　蝴蝶沉默了，她想了许久，回答是：“不知道。”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是谁？
　　生命有何意义？
　　这些问题，谁问谁是傻子。

　　蝴蝶将手里的几本书远远地扔开，她不想手里拿着一本书，永恒地定格在书架里。不，她还不想死！
　　可是，就象芭比说的一样，在这样几乎永恒的时间里，不看书又能干什么呢？一直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吗？

　　蝴蝶以手掩面：“妈妈，我怕！”
　　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她的长发：“好孩子，不怕。”那样温柔的声音，还有蝴蝶那样脆弱的心灵，蝴蝶不由自主地叫一声：“妈妈！”扑到妈妈怀里。
　　蝴蝶觉得自己好象在变小，她的手指，为什么变得细细小小的？她的皮肤为什么那样嫩滑？蝴蝶挣开她的怀抱：“不不不！我不要变小，我不要死！”
　　她会越来越小，直小到母亲的子宫里去，直小到消失。
　　不！不要！
　　可是在心底，她是那样渴望母亲的拥抱：妈妈，再抱抱我吧！
　　不不不！！！

　　蝴蝶飞跑出凉亭时，看见一个黑孩子以诡异的姿势慢慢抱紧四肢，缩成一团，越来越小，渐渐消失。
　　蝴蝶喘息。
　　她怕。

　　人声流来流去。
　　音乐象一波波海浪。
　　蝴蝶的悲哀与恐惧象无尽的黑夜。
　　蝴蝶轻轻地哭泣，在无尽的夜里，小小的游乐场，小小的希望，象巨浪里的一个泡沫，好似转眼就会消逝。即使在泡沫存在的一瞬间里，清醒的蝴蝶也看到七彩霓虹下，那无尽的悲哀——那必将破碎的悲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