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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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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被蓝迪叫起床,他最喜欢说:"起床了,懒虫."
我呻吟着:"我可不可以不起来,你知道,我不用去上班也能付得起房费的."
蓝迪说:"工作可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我说:"我不无聊."
蓝迪说:"知道你在办公室,我会比较放心."
我笑出来,终于被他搅醒,伸着懒腰,然后抱住蓝迪:"说爱我!"
蓝迪说:"快快给我滚起来,懒虫!"
去上班!我从十五岁开始工作,但从没上过班.
我是个职业杀手.
这个时代怎么会有职业杀手?你一定不信.天上的卫星盯着我们每一个人,它知道我们每个人在想什么,在干什么,出于隐私的需要,它只对杀人者提出警告,一个人一旦准备杀人,他会心跳加快,血液冲进大脑,他的脑波会异常波动,卫星会发出警报.但是全民公决,不允许卫星告诉我们谁想杀、谁恨谁、谁在脑子里已经将他的邻居剁成肉酱,因为我们不想知道别人恨我们,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恨他们。除非有人真要将这恨意变成杀机。
就象两天前,我去商店,忽然有嘀嘀声,然后警察出现了,一个男人尖叫着:"放开我,我什么也没干."他被送上警车,然后送去精神治疗.几天,或者几年,但毕竟比死刑比无限期的强制劳动要好得多.而且不会有一个无辜的生命死去.
如果你恨这个世界,恨某个人,某件事,你可得好好收藏你的秘密.
脑波侦测系统就象一个排雷器,在炸弹爆炸之前将之挖出来.
不过雷达越来越先进,炸弹也会越来越先进.
罪恶是永远不会被消灭的,因为我们要一直向前进化下去,达尔文说过,生物进化就是要优胜劣汰.强的生存下去,弱者被狼吃掉。(我不是喜欢这个法则,我只是觉得这个法则是自然存在,必须接受)。
总有聪明人会想出办法来除掉对手,
我们,就是隐形炸弹。
隐形炸弹在爆炸前,可能只是一块橡胶。
在某一个时候,某一个地方,某个人说了某一句话,于是,就象按动了按钮――"嘭"!
至于用什么方式,是事先准备好的方式,还是随便什么,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那句暗号又是什么.我只知道有一句暗号,一旦有人说出那个暗号,我就会杀人,在杀人时,我的大脑几乎没有思考,过后,我也不会有记忆。
在脑波侦测仪面前,我们是清白的.有时候,在我们自己的记忆里,我们也是清白的.
我们不记得自己杀过人。
我曾经在一幢带着玫瑰园的房子里住了一年,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发生过什么,但我不记得,我记忆中,只有阳光和玫瑰的芬芳。
太阳是金色的,玫瑰香一波一波地袭来,有时,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用来修剪玫瑰,把时间浪费得那样侈奢。
那是我生命中少见的亮点。
蓝迪也是那一年相识的,他的汽车在一个雨夜熄火,他来借电话,打完电话他问:"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点点头。
他很诧异,走的时候露出怜惜的表情,他说:"下次一个人在家不要借电话给陌生人。"
我笑了。
第二天,又看见他,我正在修剪玫瑰,身上穿着蓝色粗布衣裤,而且脏,他下车,在玫瑰园外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对他笑。
他说:"好美的玫瑰."
他还说我身上有玫瑰的味道,他还笑着说:"你是不是叫罗丝?"
不,我叫简,但我说是。
不记得他还说了什么,夏天,很热,他身上有淡淡的香皂的气味,我于是请他进来喝茶。
我爱上了他。
蓝迪没有说过爱我,但是他会花一个下午烤点心来送给我.我什么也不会做,我不会做饭.我只会煎蛋。
蓝迪不知道,所以才与我同居,他知道我只会煎蛋,曾经骂了好长时间。
蓝迪骂人很有意思,他的骂人词很少,骂来骂去,就是:"你怎么这么笨?"或者:"你是不是傻?"骂完了就瞪着眼也不闭上嘴,看上去傻傻的,我就笑。
蓝迪很火:"你怎么不怕我?你假装很怕我似的,你一点也不怕我。"
我抱着蓝迪:"我给你改名叫泰迪吧!"
蓝迪就打人:"我是一只熊?"
蓝迪让我去上班,他问我:"为什么不工作?"
我说我在吃遗产,我说:"十四岁时,他们坐的飞机失事了。"
蓝迪"哦"了一声,沉默了。
沉默比较好。最可厌的一种是仔细地盯着你的脸,在你眼睛里搜索你残留的悲痛,象蚊子发现了血一样。
给不给他们表现悲痛呢?已经那么多年了,悲痛已经淡了,象旧台布上的旧茶渍似的.拧开头去接着笑,好象是不对的,但是沉默,然后现出一脸悲伤来给人看,我觉得受侮。
蓝迪说:"给我看看,你都会做什么!"
我抱了一大堆证书给他,好象小时候把所有的洋娃娃拿出来给小伙伴看,他先看见驾照:"还好,至少你还会开车,你真的会开吗?路上的行人可要小心了。"
后来,他又看到野外生存和深海潜水,他张大嘴,最后,他"哎哟"一声:"你还是个学士呢?"
我说:"不是人人都是学士吗?"
他说:"你学了这么多,然后天天在花园里剪玫瑰?"
他又说:"上的还是公立大学,你浪费纳税人的钱!"
不得不掐他一下子,这家伙太过份了.
他兴奋莫名:"我捡到便宜了,以为只是个大胸美女呢,原来,你还有个大脑袋呢!"
再掐他,他做出结论:"不过你还是象笨蛋的时候多."然后才揉着胳膊叫痛,已经青了.我笑,蓝迪这傻子.
蓝迪抱着我吻我,我想,他这是在说他爱我了.
蓝迪本来是想同我结婚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怕结婚.我听到结婚就会怕.蓝迪当时很受伤,我求他:"我不是不爱,我只是怕结婚."
蓝迪沉着脸,脸色铁青的,过一会儿:"那么,我们同居吧."
我不敢再拒绝他,我的朋友那么少,如果能做到,我总是尽力讨好朋友的,而且,我爱蓝迪.
于是我与蓝迪同居了,而且我去上班,给一家小公司做会计,我做得很悠闲,小公司也很满意,因为我的知识足以应付他们有余,又不要求加薪。蓝迪叹气:“你可以去更好的大公司,谁让你懒,白白浪费这么多年,人家都不肯要你。”
我只管钻到他怀里,谁理那么多,我反正不在乎赚多少薪水,银行账户里的每年都收到大笔的投资回收款,用也用不完。
一边起床,一边同蓝迪抱怨:“做了可怕的恶梦。”
蓝迪听惯了我做的恶梦,马上责备:“你又胡思乱想,才会做怪梦。”
我骂他:“你听不听我说!”
他唯唯:“听听。”
我说:“我梦见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已经好久没见过了。我梦见不知为什么同他在一间屋子里,然后两人说着话,不知为什么我就把钢笔抵到他脖子上,然后一按他的头,钢笔就刺进去,他就死了。他还翻过身来,直直地盯着我!”
蓝迪说:“你少看点恐怖小说就不会做这种梦。”
我闷闷不乐地:“前几天我还梦见用枪打人,好好的我干嘛总梦见杀人!”
蓝迪吻吻我:“别胡思乱想了,傻孩子。”
月亮还有背面我们不知道,蓝迪也不要知道我的背面,不不不,即使他想知道,我也不会说。
总梦见杀人,说真的自从知道自己是个杀手,就总梦见杀人,是个杀手令我心里有压力。我真的会杀人吗?在梦里杀了人好象什么感觉都没有,淡淡地,只是想:“怎么处理尸体呢?可别让人发现。”在梦里我冷血得令我自己齿寒,面对尸体,那尸体瞪着我,我一点感觉没有。我的天,我能变成那样的人吗?
上班去上班去,蓝迪说的真对,上班有上班的好处,一堆可笑的琐事等你去做,象什么把一堆票子弄整齐,把一堆文件复印,然后分类,我做得很有味道,一下子时间就过去,什么也不用想。下了班蓝迪就回来了,我象小孩子等父母一样在门口守着他。
他要是在门口没看见我,就喊:“罗丝罗丝,我回来了!”
要是不理他,他就进来骂:“为什么不出来迎接我。”他总是做出很凶的样子,然后温柔地抱我。
我在他怀里,我说:“蓝迪蓝迪,我爱你!”
他点头:“嗯。”
我说:“我很爱很爱你。”
他说:“傻子。”
我说:“我对你的爱有拳头那么大!”
他诧异:“就那么点吗?”
我说:“人的心脏只有拳头那么大呀!”
蓝迪笑得,他笑得很感动很感动。
其实我很聪明,可是蓝迪喜欢叫我傻子,我也喜欢蓝迪叫我傻子,我在他面前好象变得很小很小,好象又回到十四岁以前,有父母痛爱,有个家。
做小孩子多好。
十四岁时,我去叔叔家,他同我说:“你必须学会这些东西,不然,你会死的。”
他并不关心我能不能学会,他只是告诉我事实,所以,我从不敢偷懒,因为除了我自己没人会对我的生命负责,要是我自己不管,我会死的。
但是,我一直渴望做个孩子,做个有人管的孩子。
现在蓝迪管我。他照顾我,关心我,用尺子量我走的路够不够直。我笑着由他,一边伤感地想,要是能按着蓝迪的步子去走,大约是可以走到天堂的,可是,我已经同魔鬼签了约。我时刻等待召唤,有一天我走了,蓝迪,你会很想我吗?我不想走。我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想法,命运已经注定,只能接受不能反抗,我从没想过我想走或不想走,我从一个人的生命中离开,到另一个人的生命中,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家,我没有自己,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现在我渴望停下来,停在蓝迪身边,渴望夜里醒来,看见的是我熟悉的那一张脸,是爱情让人软弱。
叔叔问我:“你在做会计?”
我默默地,不知要遇到什么。
叔叔说:“既然是做会计,干脆做得好一点,为什么不去大点的公司呢?”
我松口气,笑笑:“大公司哪肯要毕业三年才找工作的人?”
叔叔说:“达隆会计师事务所正在召人。”
我耸耸肩:“我又不急用钱。”
叔叔说:“也许有一天你不想再从这个帐户得到钱。”
我诧异:“我可以吗?”
叔叔问:“你想吗?”
我看着他,不敢回答,是的,我想,我想得要命,但是,一个人踏足江湖便开始身不由主,我可以活着离开我身所在的江湖吗?
叔叔笑笑:“你看,现在你的日子不是也很好吗?每年有大笔进帐,你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即使有一天我坐牢,也与你无关,这种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你喜欢天天记帐复印吗?你唯一的损失不过是常换换环境,多少人梦魅以求呢。”
我沉默一会儿:“有时,会做噩梦。”
叔叔微笑:“噩梦。”他笑:“噩梦算什么呢?有人还活在噩梦里呢。”
我问蓝迪:“有个会计师事务所在召人呢。”
蓝迪回过头:“你要去吗?”
我沉默一会儿:“你愿意我去吗?”
蓝迪说:“那当然,我希望你有成就感,现在这个小公司太委屈你了!”
你看,现实生活是沉重的,一下子,什么成就感、荣誉、自尊就压上来,光是生活,光是吃饭还不够沉重,人们还要加上种种更好听的理由,不明白,人为什么除了吃饱穿暖外还有那么多要求,动物从来不这样,亏了人还算灵长类。
呀,要不要回到生活中来?
再不能去小公司混日子,被同事欺侮到头上,再不能一笑置之,也不能回骂过去,更不能动手打人,要一点点小心应付,要看人面色,要争夺与打斗,要~做许多以前不用做的肮脏工夫。
我温柔地看着蓝迪,为了你,得走出永无岛呢。
蓝迪吻我:“去试试吧,宝贝,你一定行的。”
我大约是一定行的,去面试时听见两个人悄悄说:“好久没有这样清秀脱俗的女人来应聘这个职位了。”我想,他们的意思是愿意招收我的了。
我想,我是可以在真实的生活中活下去的。
真忙,真累,连看见蓝迪的时间都少了,我不愿意,同蓝迪说:“现在都不太能看到你。”
蓝迪诧异地:“你在抱怨哪?不是应该我抱怨的吗?”
我把头抵在他怀里,腻着:“可你都没有抱怨呀!”
蓝迪捧起我的头:“宝宝,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真的,有一辈子呢,不要急,慢慢过,不是说淡薄才能持久吗?
我腻在蓝迪怀里:“公司要派我出差呢。”
蓝迪说:“去吧,不用担心我。”
我笑:“谁担心你!我只是不喜欢吃外面的菜。”
蓝迪说:“把你惯坏了。”
蓝迪的好手艺惯坏了我的胃口。
白天还过得去,晚上可真难过,住在旅馆里,每次醒来都要想一想,倒底蓝迪是不是我做的一个好梦,那种凄凉的感觉无法表达。我渴望着回到蓝迪身边去,在蓝迪的怀里,让紧紧的拥抱挤去我的所有疑惑与恐惧。
是真的吧?我是真的吧?蓝迪是真的吧?我们的爱是真的吧?我们住的房子,我的工作都是真的吧?不是为了演戏而搭的布景吧?我们和我们的生活都是真实存在的吧?
蓝迪,哦蓝迪!
我是那样渴望一个简单的生活,一个简单的爱人,一个简单的家。
蓝迪是我的救命稻草。
天天打数次电话回去,蓝迪后来骂我:“我不用干别的事了?你烦不烦?”
我立刻哭起来。
蓝迪道歉足足用了一小时,蓝迪说:“我是说着玩的,干嘛真的哭了?”
有人按门铃,蓝迪趁机挂了电话,进来的是同事,让他看见我脸上的泪痕,真是不情愿,可我当时竟想不起借口来,后来我想,我可以说我正在洗澡嘛,可是,当时我笨得,就那么让他进来了,他看我哭过,就笑了:“想家了?”
我默默。
他说:“大家要去那条有名的街购物,你不去?”
我懒懒地:“不了,明天再说吧。”
他说:“还有十几天呢,你这样可怎么过得去。”
我打个呵欠,表示希望他说再见,他于是说再见。
半夜睡不着,想给蓝迪打电话,终于还是不敢,蓝迪会骂人的。
很想很想此时蓝迪会打电话来给我。问一句我是不是没睡也好。蓝迪,打电话给我啊。
电话响,我坐起来,抢过电话:“喂!”
那边说:“宝贝,还没睡?”
我愣了,不是蓝迪的声音。
那边笑:“要不要我陪陪你?”我慢慢地想:“这个人是谁呀?”然后我就问:“你是谁?”那人沉默一会儿,嘿嘿阴笑,然后挂了。
放下电话才觉得是受了侮辱,很生气,这一气,更睡不着了。
我终于打电话给蓝迪,蓝迪一把粘乎乎的嗓子:“喂。”
我说:“蓝迪,我想你!”
蓝迪几乎是大大叹了一口气:“怎么了?宝宝?”
我沉默一会儿:“有个男人打电话骚扰我。”
蓝迪醒了:“谁?他说什么了?”
我说:“我没听出是谁,他问我要不要他来陪陪我。”
蓝迪骂了一堆难听的话,然后说:“别理那男妓,睡吧,要是他再打电话,告诉他你会报警。”
就这么简单。我唯唯答应着。
蓝迪说:“睡吧,没事!”
我沉默,蓝迪温柔地:“宝宝。”
我哭了,所以不能出声,不能回答他,蓝迪说:“好好睡,明天,我去看你。”
我愣了愣:“真的?”
蓝迪道:“真的,我怕听你哭,好孩子,睡吧。”
我点着头,然后迟疑地:“你不用来看我。”
蓝迪说:“你只要乖乖地听话睡觉就行了。”
我抹一把眼泪,乖乖地同他说再见,然后,挂上电话睡觉。
我又做了那个梦,梦见自己起床来,我穿着睡衣,到镜子前去涂了血红色的口红,然后打开门出去,坐电梯,到另一层,敲一扇门,门里问:“谁?”
我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回答:“要不要我陪陪你?”
门半开,一个男人从门缝看我,然后开了门,我进去,微笑,脱去睡衣,我将睡衣放在衣橱里,光着身子进浴室,那男人也跟过来,在我身上摸索,我侧头,看见浴室台子上的牙刷,我拿过来,用力折为两断,断口尖利,我一手揽着那男人的脖子,一手将牙刷刺进他的气管,血大量地喷出来,喷在我脸上身上,我看见血从我双乳间流过去,象什么呢?就是象血,肮脏,让人恶心。
那男人瞪着我,好象还想说些什么,好象要来抓住我,我推他一下,他的手指抓紧又松开,在空中划动一下,终于在浴室台子上翻了个身,然后他又试图把喉咙里哽着的东西拿开,他的手努力地往上抬,抬到胸前时,他的四肢开始抽搐,然后,他就那样僵硬地直挺挺地抽搐着倒在地上,血随着他的抽搐一股股地冒出来,他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震动,好象在咳嗽一样。
我不愿意再看下去,我拉上浴帘,开始洗刷身上的血。
我泡在粉红色温水中,想:“明天,蓝迪会来看我。多么好。这个噩梦不会做多久了,多好。”
洗完澡,放了水,然后用水将地面冲干净,又用水冲一遍浴盆,可不要留下头发什么的。
穿上睡衣,出门,进电梯前将手上的薄橡胶手套扯下来丢到垃圾箱里。
第二天早上醒了,特别累,学蓝迪的样子,喃喃自语:“少胡思乱想就不会做那些个怪梦。”头发很潮,好象出了很多汗似的,我去洗了头发。
然后去开会。
我们审计的那家公司的人迟到,迟了半个小时后,我们的小头目终于沉不住气去打电话。
我去喝咖啡,同事过来笑:“脸色不好,怎么,睡得不好?”
我回过头,瞪住他,这把声音!我忍不住问出来:“昨天,打电话的是你!”
他愣了愣,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否认:“什么电话?不是我!”
我瞪着他,我没听错,但是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趁我发愣,溜掉了。
我生气,觉得孤单,想念蓝迪,不知道蓝迪是不是真的会来。
头过来,一双眼也瞪得大大的:“今天的会议取消了,大家自由活动吧,明天的工作,等晚上的通知。”
众人离去,我呆呆地喝我的咖啡,头指着我同另几个同事:“你你你,留下来。”
我们围过去,头搓着手:“真糟,不知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昨天,B公司的董事长在这间酒店被谋杀了,B公司所有大小头目被叫去问话,不知工作要延误几天,我们还有另一笔生意要作,糟透了!大家想想办法。”
我想了想:“不如先问另一家能不能提前几天接受审计。”
大家又议论纷纷,然后开完了会,已经中午了。
回到酒店,蓝迪已经在等我了。
我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蓝迪笑:“好了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生离死别过呢。你怎么这么笨啊?”
我不管,头在蓝迪身上钻来钻去,想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一直搭在他身上。蓝迪就这么半拖半抱着我进屋,然后把我扔到床上:“等我一会儿,我先洗个澡。”
我倒在床里,无端地觉得安心了,什么也不怕了,乐呵呵地拿了张报纸看。
报纸上登着B公司的老板吹牛要进军人体芯片业,以打破中正芯片的垄断,上面配着他大幅照片,报纸还不知道他今天已经死了。
我慢慢将报纸盖在脸上,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这个人,我认识。
我在昨夜梦见我杀了他。
如果我从来不知道我是个职业杀手的话,我也许会以为是个可怕的巧合。
但我是个职业杀手。
我以前都不会记得那些人的脸,这次怎么了?
如果我能记住我杀的人,我怎么可能活下去?我怎么能这样活下去?
蓝迪洗完澡出来:“怎么了,罗丝,又困了?”
我不出声。
他掀开我头上盖着的报纸:“罗丝?懒蛋!”
然后看见我的眼泪,他诧异:“罗丝?”惊诧而心痛.
蓝迪早知道我叫简,但他喜欢叫我罗丝,罗丝是玫瑰的意思,我是他的玫瑰。
我抱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我抽泣:“我没事,蓝迪,我没事。”
蓝迪拍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我的眼泪却无穷无尽地流着,蓝迪,我不配人爱,我是个杀手。我身上有血腥味!我不是一朵玫瑰,我甚至不是一支婴栗,或者曼陀罗,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怕的杀手。用折断的牙刷放干人血,蓝迪,我怕。
即使蓝迪也不能驱走这恐惧了,认识我吗?知道我吗?我是凶手。
蓝迪默默地拥抱着我,什么也不说。
我不想再工作下去了,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叔叔的陷阱,不管我做什么,最后的结果都是为杀手的身份做掩护而矣。
我的生活是假的,真实的我,只是个凶手而矣,一个杀人的机器。
户头里多了一大笔款子,我求蓝迪:“我们出去玩,好不好?去海边,好不好?”
蓝迪抚摸我的头发:“等忙过这阵,等秋天,我同你去。”
我低下头,不敢要求更多。
我看着窗外,窗外的人群流过来流过去,象无声电影里的噩梦,人群面无表情地走来又走过,与做梦的人没有交流。
我看着窗外,云慢慢地飘过去,树枝摇晃,都没有声音,我象被禁固在窗子里的一个蝴蝶标本,长着美丽的翅膀,好象可以选择飞翔和梦想,其实已经被一支大头针钉死在硬泡沫塑料上了。
蓝迪问我:“怎么了?一直看着窗外发呆?宝宝,有什么事,告诉我!”
我没有事。
蓝迪说:“你沉默的样子令我心痛。”
我心酸,忍不住落下泪来,但是,我能说什么?如果我说了什么,就会将蓝迪也拖进这个噩梦里,我不能说,如果我向蓝迪叫救命,最后会要了蓝迪的命。
杀手的身份让我象个鬼,见不得阳光,没有朋友,没有生活,甚至如果有一天我消失,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痕迹,我好象没存在过一样,我的一切都是假的,当我消失时,就象一团泡沫,什么也不会留下,也许蓝迪会记得我。
蓝迪温柔地抱着我,沉默。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蓝迪会记得我吧?他会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就那样消失了,也许他会寻找,他会伤痛。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太自私的话,我应该离开蓝迪。
蓝迪一直忙,我辞了工,整天关在公寓房里太闷了,于是我一个人去农场度假。
我的最后一个梦,是在一个农场里。
那个人是周未来农场度假的,离我去的农场不远。
那天,新割下来的草散发着迷人的清香,我提了一捆轧好的草去喂马,扮成西部牛仔的农场小子将马草放到马槽里,笑着说:“今天晚上会有个好月亮,出来一起看月亮吧!”
我笑笑,没说什么。
夜里,我睡不着,一个人起床,看见窗外真的有个好月亮,我推门出去,白天的清草味还弥漫在空气里。
我有一点昏沉,慢慢地转过身,向隔壁走去,我敲门:“今天晚上有个好月亮,出来一起看月亮吧!”声音那么低柔,不象我平时的声音。
我在说完这句话时,虽然身不由主,但已经明白要发生什么事,灵魂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象傀儡一样按照设定的程序行动。
门打开,那个人出来,这一次我没有去看他的脸,我不想记得他的长相,我不想记得他的眼神。我在前面慢慢走,一边走一边微笑:“月亮真好,是不是?”
那个人跟在我后面。
走到马棚边上,我站住,他过来揽住我的肩,我微笑着推他一下,他可能没想到我会有那么大力气,一下子跌倒了。他倒在铡刀上。
我将铡刀按下去,锋利的刀,真是锋利的刀。
血甚至没来得及喷溅,当伤口出现得又快又大时,血会慢慢地流出来,象个热水袋一样,整个人慢慢瘪下去。
我抓住那人的头发,拎起他的头,我的灵魂在尖叫,惊骇地尖叫,但我那苍白的手指依旧拎着那颗头,光滑的短发毫无生命地握在我手里,然后,我就不记得了,我想,我的灵魂大约已经昏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时,我缩在被子里不敢起床。
我怕。
我一整天就缩在被子里,电话也不敢接。
傍晚时,蓝迪来了。
他叫门,我不给他开,他踢开门。
蓝迪拉开被子,我怕到尖叫,我尖叫,直到蓝迪又用被子将我包住,我缩在黑暗里,全身颤抖,并哭泣。
许久,我才敢看蓝迪眼睛,那双眼睛,惊恐而痛苦。
对不起,蓝迪,我真的不想因为我而让你痛苦,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身不由已。
蓝迪说:“我们回去吧。”
我们回到城里。
蓝迪是否会发觉,在我身边,神秘的凶杀案发生得太多太多?
他同我一样,开始坐在那儿发呆,眼睛里有一丝痛。
玫瑰开过的季节,我悄悄地离开了,我留下一张条:“蓝迪,我爱的人不是你。”
蓝迪,我爱的人。
离开每天早上叫我起床的人,于是我不再早起,我睡到中午,或是傍晚,夜里一个人在屋子里呆坐,点一支烟,拎一瓶酒。
有一天被送到医院里,因为醉了酒,倒在院子里,手脚都冻伤了,几乎没截肢。
我沉默,只是想喝酒。
护士照顾我梳洗,拿镜子来,我看到一张绝望空洞的面孔,黑黄的,呆滞的,浮肿着,象尸体。我把镜子放下,等护士走时,我用修眉毛的刀片切开了动脉。
我把手放在被子里,然后等着死亡的来临。
太慢了。
手腕传来阵阵剧痛,而我依旧清醒。
我忍不住苦笑,手上有无数人命的我,竟选了个如此不痛快的死法。
在我失去知觉的一瞬间,仿佛又看见了蓝迪。
蓝迪,我的爱人。
再次醒来,手上缝了针,另一只手上正在输液,我无力地看着药水一点一滴地落下来,觉得死亡也应该列入人权之一。
然后蓝迪进来了。
他站在那看我,表情复杂:“你醒了!”
蓝迪比整个世界更难面对。
我闭上眼睛,决定不说一个字。
蓝迪说,是他发现我倒在院子里,身上落着薄薄的雪花。是他送我入院,然后,在他买了杯咖啡回来时,发现被子被血浸透。
蓝迪说:“你不能让我一次次目睹你的死亡!罗丝!”
他说:“罗丝,你不能那样残忍。”
我没有说话,但是泪水却禁不住溢出眼眶。
我还以为我绝望得连泪水都没有了,原来,面对蓝迪时还会流泪,那就是还有所留恋吧?一个人决定去死其实是容易的,如果他不知道生命中有什么可留恋的,可是,如果还有所留恋,那么,就算是落入罗网,似乎也应该挣扎一下。
我决定挣扎一下。
我伸手握住蓝迪的手:“我会好起来的。”
蓝迪,一个人好起来可比坏下去难多了,我根本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好起来,坏下去,却只要躺下就行了。
我哭了。
我去一个侦探所,要求察明我叔叔的身份。
我带着大围巾同黑墨镜,象以前的大明星一般打份,很好笑。
侦探是个四十岁的小个子男人,他说:“没问题,交给我好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接到一个电子邮件:“你所委托调查的人,是国家安全局”,文件写到这里就断了,是国家安全局的什么?国家安全局追查的人通缉的人?或者,他就是国家安全局的人?
我跑到外面打公用电话,那边接起来,我压低声音:“我找A侦探。”
那人说:“他不在,你是哪位?”
我说:“我想委托一个案子。”
那人说:“侦探所暂时停业。”
我放下电话。
那么,我的叔叔不是一个人,他同他背后的人杀了那个侦探,本来,我该想到,他们不会只有我一个杀手。
那么,只是简单地杀掉我叔叔还不能使我摆脱噩梦,那么,我要从一个多么庞大的网里挣扎出来才安全呢?即使我安全了,我能保证我爱过的人也安全吗?如果我必须改名换姓,那对我是容易的,我本来就是一个虚构的人,只要换一个名字,换一堆证件,我就是一个新的人了,但是我能要求蓝迪放弃一切跟我天涯逃亡吗?他有他的身份资格朋友财产,我怎么能同蓝迪说:“放弃这一切,跟我去乡下隐居吧,然后,再不时地流浪以躲避来自陌生人的追杀。”
我问蓝迪:“爱情与工作,你会先放弃哪个?”
蓝迪说:“男人没有工作,有什么资格被爱?”
他说的也是。我们不是故意这样坚硬的,是这个社会把我们训练成这样的人。如果我可以,我会毁掉那些从我十五岁起就毁掉了我的生活的人,我愿意同他们一起去死。可是我不愿意无谓牺牲。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坐在院子里的玫瑰花丛下,在躺椅里,看着天上的白云,舒来卷去,等着下一次谋杀,等着生命中出现奇迹,等待死亡。
在玫瑰花香中等待,我甚至没有哭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