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手迹》李心沫

44、家庭照片

　　夜幕降臨的時候，修靈是不太敢畫畫的，有過兩次，她睡不著覺，就坐在那裡畫畫，她越畫越感覺到有些異樣的東西會出現，她能聽到莫名其妙的響聲，她常常聽到大門外面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窸窸窣窣，走走停停，當她仔細聽的時候卻又甚麼也聽不見了。她經常以為是父親喝過了酒，半夜回來了，當她轉念時，卻想起父親早已經不在了，那些只是兒時記憶的殘留。

　　父親依舊在照片裡，穿著中山裝，風華正茂，他撥開時間的塵灰，凝視著修靈。他身旁的母親梳著兩條長辮子，一條辮子放在胸前，一條辮子放在身後，她的臉是溫潤的，眼睛裡激蕩著寧靜的波光。弟弟，那時還很小，圓圓的臉上長著一雙黑豆一樣的眼睛。那時的自己似乎是最陌生的，她無法將自己還原到那個時候，那時的樣子她早已經忘記了，一直生活在不間斷的時間的流裡，若不是照相機捕捉下那個斷片，她或許永不知道自己曾經的樣子，每次看到鏡子中的自己，也會有種陌生感，似乎她就從來不認識自己。越看那照片上的自己越有種距離感，她自己的樣子在她的眼中變得不清晰。

　　修靈時常望著這張家庭照片發呆。她捕捉著父母親曾經留下的只言片語，來勾勒他們的生平以及從前的樣子。

　　修靈父親的家裡是一個大家庭，他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還有一個妹妹，共六個孩子。修靈沒有見過祖父，也沒見過祖母，祖父原來是國民黨的軍官，打過仗，後來一條腿被子彈穿過去，殘廢了，他於是就回到老家，那時二戰剛剛結束，他正趕上駐紮在村子裡的日本官兵撤退，也親眼看見一些婦女被村裡人追殺，有幾個孩子被遺棄在村中，有一些心善的村人就把孩子報回自己的家裡，實在貧窮，養活不了的，就把孩子送給別村的人養。修靈的祖父回家的時候，懷中就抱著一個男嬰，他說是在路上撿來的。所以這家裡就變成了七個孩子。那孩子逐漸長大，形貌跟中國人的樣子差別也不是很大，但是還能看到日本人的一點影子。並且這個孩子的樣子看上去很象祖父，這讓家裡以及村裡人產生懷疑，懷疑這個孩子並不是修靈的祖父撿來的，而是他跟一個日本的女人生的。但是祖父一直守口如瓶，從來沒有承認過此事。然而等修靈的祖父快要病逝的前夕，一個陌生的女人來到村裡，找到了他。她說的是日文，沒有人能聽懂她說的是甚麼，她唯一知道的中文就是修靈的祖父的名字——修海清。她找到了他，跪在他的病榻前，拉著他的手，泣不成聲。修海清正在彌留之際，他向那女人看了一眼，用微弱的聲音念出她的名字——淑子。說完之後就嚥氣了，他死於喉癌，時年58歲。正是那一年修靈出生的，就是祖父去世的那一年。

　　日本女人走的時候，帶走了他的兒子修林樹。

　　一個月後，修靈的祖母也病逝。

　　許多事情她並不知曉，她只是從大人們的只言片語中。零星地得來些關於祖上的信息。

　　母親這邊的人，修靈從來沒有見過，連一張照片都沒有。修靈聽母親講過一些她童年的事情，她原住在山東省高唐縣，父親在她五歲的時候拋下她和她的母親跟另外的一個女人結婚了。之後，修靈的母親帶著修靈遠嫁給長春的一個吳姓男人，這男人十分懶惰，遊手好閒。修靈的母親八歲的時候，祖母得了肺結核去世了。母親寄居在她繼父的大家庭裡，嘗遍了人間的寒冷。

　　關於父母親的相戀，或許跟所有年輕人的相戀沒有甚麼區別。他年輕，英俊，在田地上是個勤快的勞動者；而她也年輕，俊秀，勤勞。他們互相愛慕彼此，雖不能太多地說話，只能在人群中互相辨認彼此，在目光交匯的瞬間相視一笑。他找了他的姐姐作為媒人，他們很快就結婚了。在最初的日子，他們過了一段算得上是甜蜜的新婚生活，不久以後修靈就出生了。

　　與修林川的愛情，曾經讓秀琴滿懷希望，她想象著可以有個新的開始，生活不再象從前那麼無情。身邊有一個關心自己的男人，和他開始新的生活。然而，修靈出生以後，事情出現了急劇的變化，修林川在一天半夜回來後，就開始喝酒，並且每一次都喝得很多，直到醉倒為止。從那以後，他的生活浸泡在酒杯裡。不喝酒的時候還是原來的樣子，依舊英俊，溫和。但是醉酒之後就像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樣子，脾氣暴躁，還不停地說話，無法停止地說話，會一直說到凌晨兩點，總是等到兩點之後，他才能睡去，停止說話。秀琴的人生再次陷入無邊無際的曠夜。還包括從這個家庭出生的孩子，修靈和修文，他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對父親的恐懼——在每一次他喝醉了酒回來之後。修靈會和弟弟一起躲起來，躲在井架的後面，麻袋的後面，還有黑暗的儲藏室裡面，他們戰戰兢兢，瑟瑟發抖。但是每一次都會被父親找到，然後被從躲藏的角落裡面揪出來，他們被父親呼喝著跪在地上，跪在他的面前，聽他的用醉話編織的規訓。

　　父親酒後的語言是支離破碎的，片段式的，他的意識在過去和現在的時間裡遊蕩，穿梭，捕捉著那些一閃而過的只言片語，他說著，不停地說著，眼睛直直地盯著某個不確定的方向，他會一直說，用語言織結一張灰色的網，將這一家人牢牢地罩在裡面。

　　修靈手中拿著那張家庭照片，回想起許多舊事，她凝視著照片中的父親，他的一隻眼睛忽然陷落下去……

　　“靈子——”修靈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