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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愛你,沙子沒能由黑變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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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普圖引導著我來到這座位於爪哇海岸的亭子裡。今早,我坐在這個大理石的桌子旁,聽見有個人沿著沙灘一邊行走,一邊拉著一把充滿哀怨的小提琴曲。主旋律一再的重復,他從我們的面前經過,直至離去,曲調總是那麼憂傷。一直到滾滾而至的海浪和孩子們的歡鬧嬉笑聲才將此淹沒。
九月,我將要重返法國的瓮弗勒(Honfleur),我會坐在我曾經很熟悉的一座亭子下,面對著金色光芒下的大海......我永遠再也看不見我熟悉的瓮弗勒,既看不見令我喜歡的女人臉孔,也看不見變老了的母親臉上的表情。我永遠再也看不見甚麼了。我怎樣能夠忍受這些並繼續地活著怎樣來習慣單調的、毫無變化的黑暗,還有每天早晨的這片令人厭倦的黑色沙灘。每當他們向我詢問或是為了安慰我:“您應該逐漸地習慣了”。我的內心在吼叫:“永不!”我一定不能習慣和忘記原本的我。因為,這要比他們損壞了的我更為接近真實的我。杖贿@是難以補救的,然而這並不是我。
我在海灘的亭子裡寫下了一行行的文字。在我的前面,我聽到大海和孩子們的戲耍聲。就這些而言,說的這兒是爪哇海,或是英吉利海峽,是竹子涼亭或是木板涼亭都沒有多大的區別。我在醫院的時候,就以一條紙尺子隔在本子上來書寫文字,我在尺子上邊用鋼筆橫向地寫著。這個方法唯一的缺點是,比如在寫p,q和g或j時,鋼筆很容易碰到紙尺子邊上,總會切斷帶有尾巴的字母。我寫的進度很慢,有時候已經瀕臨絕望。可是,我需要寫出我的心曲,因為我想我所遇到的這些,同樣也牽扯到我們所有的人。在紐約每一天的夜晚,或在世界其他的一些地方,我受到的暴行仍在同樣地重復著。無論這種暴力行為來自於個人意願,還是授意於國家利益,我認為都是出於佔有欲或是出於 意識形態。仇恨是一種感情,我始終非常驚訝人與人之間的深仇大恨。
在近乎十四歲的時候,我讀到第一部關於在德國納粹集中營中死囚旁證的書。少年的我,懷著一顆被恐怖威懾住的心情,發現了成人世界的不合理性。特別是我讀到被關 囚犯的記錄時,我在自己的身上設想同時充當這兩個囚犯。其中一個勇氣非凡,另一個則卑鄙無比。我在互相地探究著,我看到我為得到五十克麵包而出賣自己的同志,或者我能夠堅強不屈,哪怕就是死於酷刑,也不吐出只言片語。我並不是想要說,我目前的狀況已經達到相當納粹集中營慘死囚犯的程度,我還沒有受到死亡的威脅,我只不過簡單地想要做一名證人而已。
不,我不願意習慣,我與之抗爭也是為了嚴防不可視覺的感覺全面徽帧最I了我。在日常生活裡,我訓練自己的腦神經接受視覺映像。我總不能老向別人提問題,於 是我隨心所欲地將花朵,出租車,女人們的頭髮,紗蝗?以及狗的不同顏色來分門別類。當我重想某一個事件,某一天中的崇山峻嶺時,我必須付出努力,回憶出我並沒有看見的、但是能想象出來的情景。有時候,對一個事件的回憶是那樣的活靈活現,我把它安置到受迫害以前的時期。我怎麼能夠相信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瓦露赤卡我認識她身體上的每一個平方毫米,她頭髮上確切的反射光,皮膚的顏色,位於脊椎骨凹處的一顆美人痣,還有那完美無瑕的私處。特別是我極為準確熟悉她眼睛中的,淡淡憂傷。就她的俄國人靈魂而言,我視她為摧垮日常平淡乏味生活的一首詩,而其他人看不見我之所見。如果我相信他們的說法,她頭髮是棕色的、紅棕色的、金黃色的,她人長得漂亮、 平常、可愛、苗條、壯實......可是,我根本無法相信這些眾說紛紜。有人和我說:“我弄不清楚為甚麼一個如此美麗的姑娘,卻依戀一個看不見她的人。”也有其他的人這樣說:“至少,他現在不為女人長得美不美而犯愁了。”大錯特錯!並不是我真的比以前還為此犯愁,就像我在生活中所覺察到的,“幸虧他不能看見她”或者與這種很接近的一類話。都使我十分的反感。
我知道瓦露赤卡能夠放射出某種神奇的效果。每當她靠近我時,或我們並肩行走在紐約的大街小巷,我總是信心百倍。她美麗的光彩好似一輪帶有磁性的光暈,驅散了在人行道上使我跌進地坑的威脅。我們的步伐優美矯健,很久以後,我遇到我曾經不相識的人向我描述道,路上的行人頻頻轉頭,看著這對兒有些與眾不同的人,但是終究沒有搞清楚他們哪裡與眾不同。
怎樣能夠習慣這只蟄伏在我體內的怪獸!這只瞎眼的怪獸,並不是生理性的,而是機械性的事故損傷,它阻止了圖像感輸入神經系統。通過這種剝奪,這種畸形,釀成了生理機能的瞎盲狀態。每天清晨一醒來,我必須要毫不憐憫地馴服這只虎視眈眈的怪獸,以杜絕它侵佔我的一整天。
島上席卷起熱帶信風,夜晚,狂風暴雨肆虐抽打著屋頂瓦壟,咔咔嚓嚓的聲響把我驚醒。這裡的人家夜裡緊關門戶,人們鎖門築壘不但是為了抵御陰間邪氣,同時也是對抗形跡可疑的遊蕩者。兩星期以前,有人被狠毒的拳打腳踢致死。我不想讓自己陷入受劫的驚恐不安之中,可是我不能控制今後某種的擔驚受怕。在紐約,晚上每當我一個人回家時,在我身後只要有一點點的腳步聲,就能把我挫損,我的胃即能擰成死結。極有害的硫酸繼續灼蝕蔓延,以致達到我的心臟。在這天涯海角的這間黑壓壓的臥室裡,我靜聽著變幻無常的風聲,重新感受著暴力襲擊。
今天早上,島上很平靜。昨夜裡的風嘎然停止,同時齋月也結束了。伊斯蘭教並不是島上的宗教,只是由於一些公務員的宗教信仰,所以島上放了三天假。一切都停止了,只有海浪依舊,潮漲、潮落。海灘上摻合攪雜著金錢和加倍的懶惰。我放棄這間亭子,我決定深入到人煙罕跡的地區,在那裡,大概除了長滿千篇一律的棕櫚樹以外,沒有其他別的甚麼了。但是,那裡的風直接來自於海洋深處,至少還有無人注意的蟲嗡鳥鳴,芬芳小草和片片藻類。我住的家裡,沒有交通車輛通過,我需要坐在別人的摩托車後邊,或是租一輛小型卡車來履行公共汽車的職能。這個角落如此偏僻,再加上有一大片瀉湖積水,就連七年前我都沒有走到這裡。
在這裡的頭三天,我寫下有關去往望加錫帆船的行行文字。夜晚,來自大洋的風吹進我房子裡面。它掀動著我臉上的黑暗,猛烈地沁入到我的心肺。風卷不止,滿載海洋的氣息,我紋絲不動地傾聽這充滿危險的、暴力的、浩瀚無垠的爪哇海。本應當從中得到某些啓示,但是我卻捕捉到驚駭的呼喚。我將永遠再也到達不了那裡嗎風的回答是 “永遠不能”。
愛情已經消逝,飛舞在海岸上的蝴蝶為此悲哀地戴孝,真可謂錐心刺骨。今天的夜晚是那麼的漆黑,黑得幾乎能夠把它像拾煤塊似的拾起交給你。山嶺上的音樂隨風飄至,我執意尋覓著印在沙灘上的她的腳印。可是,大風和海浪已經全部將之掃平、洗淨。而我心中的她,既不是大風也不是海浪就可以抹平、擦去的。我愛她,然而沙子卻沒能由黑變白。一座火山爆發,它迸發出震撼人心的光芒。我的愛情雖說猶如大海一樣的無邊無際,可是今天晚上,它好像只是一粒被丟棄在海灘上的沙子。這只鳥不相信黑夜的存在,在半夜三更裡不斷地鳴叫,它的歌聲好似開放在黑暗中淡紫色、紅色或者粉紅色的一朵朵花,不禁又掀起我對她的苦苦思念。現在是夜深人靜的時刻,季風的來臨,將會在沈痛之上添加發霉的憂傷。大海迫不及待地咆哮著,繼而發出威脅的號令。一定設法祛除掉這些悲痛、憂傷和雨水。夜晚裡,有個男人在海邊呼喊著甚麼,大風立 即把他的聲音吞掉。我不知道他在呼喚愛情還是在呼喚死神。我的心就像一隻貓一樣地能夠看見黑暗中的東西。而今天晚上,我只能看見她。仿佛是在海邊幽深的洞窟裡似的,這座房子裡處處飄蕩著她的靈魂氣息。我的房子位於島上的邊緣,處在大海、火山,還有風之間,幾只小船駛到我的房前,停留片刻之後留下我一人,又重新啓航。她亦如此。然而,她與他們不一樣,她是愛我的。在這一塊腐朽的積水潭邊緣上,從那片被遺忘的瀉湖深處,陣陣的風為我帶來死亡愛情的氣息。
島上飽受潮濕炎熱,蟲叮蚊咬的折磨。來自海洋的風,今晚上轉向東北方,又被三座火山嚴嚴實實地遮擋住,我房子裡連一點風也沒有。在寂寞中艱難地寫作,我以為我的記憶力已被埋葬,我極盡全力翻弄著往事,不由產生了高度緊張感,以致不知怎樣放松才是。我認真聽著在醫院,在訓練中心期間和在我床頭錄制的口述磁帶。這是最近的往事,其中一部分的我已經死亡,而生命又重新騰起。系著繃帶下的嗓子聲音,在敘述希望和表露焦慮之間顯得極為異樣。我很不自在地聽著這些自我的袒露,就好像我在給 別人做字跡分析似的。今晚上我真想抓過來一本書,把自己滲透其中。空氣凝聚了,海上異常的平靜。今夜一定沒有月亮,連一隻鳥叫也沒有。間隔較長的微光時而透過我的眼皮,從火山那邊傳來轟轟隆隆的雷聲,但是沒有下雨。我躲在蚊帳下面,熱得喘不過氣。忽然,我聽到馬路盡頭響起了一串馬達聲,大門咔擦地打開了,有人在講話,在我這裡幫忙的男工柯圖·克錫裡進到我的臥室。
“有幾個朋友們來了,一個高個子男人,他可能是澳大利亞人。”
他聲音裡夾有猶豫不定的成分,因為他知道我不喜歡別人的打擾。可是,今天晚上我很高興避開這面對面的寂靜。儘管我不算完全認識請我吃晚飯的人,我還是欣然接受了。我們與海水拉開了距離,經過一段土路,才來到柏油馬路上。車經之處雞犬歡叫。
在一座花園裡的玻璃房下,人們講話的速度比較緩慢,口氣顯得很是勞累。空氣中飄浮著甘嘉香煙和一種燃燒的香草味,他們中間包括一名德國人,幾個意大利人,一個阿爾及利亞人,還有一個法國女人......這些人屬遷徙鳥,他們分別來自於印度的果 阿、庫塔和尼泊爾,週期性的季風又把他們會集到了這裡。有人給我端來一盤油煎蘑菇雞蛋。一個男人坐在我的旁邊,向我提出某些問題,可是由於他含有很濃重的外國口音,我不能全部聽懂他所說的內容。我開始覺得乏味,想要回家。剎那間,我感覺頭骨緊皺,在幾分鐘以內,大腦快速地咿D,血管裡的血液也流動得極其活躍。這盤雞蛋蘑菇裡面一定含有幻覺性的有毒蘑菇。此時,他仍然繼續講著他的創新,甚麼難以做到的選擇,“如果我選擇這樣,我得割捨所有剩餘的一切”。這些蘑菇無情地霸佔了我的大腦,已經沒有任何的可能使我保持耐心和包容性了。而他對此毫無察覺,還是滔滔不絕地說著。
“您明白,這和女人們是相同的道理,要選擇了一個女人,就要割斷和其他女人的關係。我來到這裡,也是為了躲避兩個女人,啊!啊!啊!你是怎麼想的呢”
在蘑菇的特別效力助動下,我說道:
“你淨說些亂七八糟的話,這些並不太重要。其實我們所有的人,在某些時候或多或少地都會講些蠢話,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
可是,他表示根本不同意: “你沒有理解,問題的所在是不能扼殺創作性。”
不對,不對,問題的關鍵是誰說謊說得更巧妙罷了。神聖的蘑菇作用再也不離開我了。討論的話題變成公眾性的了,所有的人都想證明自己的正確,他們的高深含糊的理論夾雜著平庸思想。可是我不合時宜地,鬼使神差地打碎了那些人的自滿情緒。我周圍的人開始喪失耐性,那個德國人厭煩地向我說道:
“你快到外邊去發泄你那瞎子的不滿失意吧,我立即把你帶到馬路上去,很可能有輛大卡車會把你壓死......”
我迅速彈跳起來。有一隻手把持住我的手杖和他的手。就這樣,我簡短地、永久地認識了一些侏儒小人。摩托車飛馳向比較涼爽的山嶺高地。我跨在形似兩管笛子的後座上兜風,我大聲地呼叫,一連串聲音散髮在懸於我們頭上的繁枝茂葉叢林間。你,這位山嶺女郎,我坐在你的摩托車後邊,聽著我前面爆發出形如加麥蘭樂曲的笑聲。我們向前挺進著,在今晚的熱浪下,千萬只蟋蟀在山上競相鳴叫,無數的青蛙、蟾蜍在日曬後的稻田溝裡共同演唱。我的心血隨之奔流、怒吼。我的根須阻塞了我的靈魂,人長腳是為了奔跑,並不是為了竪在那裡不動。在重重山嶺間,有支笛聲吹得月亮時隱時現,這支笛聲雖然顯得十 分薄弱,可是它不像那些高談闊論一樣令人失望。它使我昇華到超越自我的水平。缺少它,我們會忘記夜晚可能是那麼的深沈,天空的回音是如此的高遠,以致視線一直能夠投到天涯海角。廣袤無垠的蒼穹庇護著這座笛聲悠揚的島嶼,貼在兩唇之間的竹笛問,敢不敢把愛情和死亡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