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律——遗忘在相逢之前》笑航

1、全文

　　丸川书店绿宝石编辑部。
　　晚九点。
　　最后一份原稿在万众瞩目中送到，快递员甫一进门便因被炯炯有神地注视而吓了一大跳，此时距离极限交稿时间仅差两分钟。
　　好容易送走了可怕的印刷厂员工，众编辑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哼，搞什么嘛，下个月再这样的话，你们通通辞职算了！”
　　丸川书店著名的营业员——暴熊横泽隆史怒气冲冲地丢下这样一句话，距离最近的木佐翔太被他一瞪，顿时觉得脊背有点发凉。
　　请走了这尊大神，才算是真的脱离了截稿的噩梦。
　　“啊，要死了，要死了，真的要死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一定会因为过度劳累而猝死的吧。”木佐翔太虚脱地挂靠在椅背上，因为劳累，连说出的话语也含混不清了，“啊，好臭。”
　　“哈？你在说笑吗！”将手中的样刊重重拍在桌子上，高野政宗猛地站起来指着他，愤怒地说道，“只不过是因为三天没有洗澡，这点困难就把你难住了吗？身为编辑难道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啊啊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错了……”
　　木佐翔太努力想要挺直腰杆，无奈诈尸失败，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哈啊——真是头疼呢。”美浓奏举起写了一半的企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好困，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呐总编，我明天可以迟些过来吗？”
　　“你以后都不用来了！如果你想的话。”
　　“唉，还真是严肃呢，这样下去会老得很快哟，也许会染上忧郁症呢，总编大人。”
　　“嗯？”
　　“啊，那个，企划我做完了，我先走了。”美浓明智地在总编发火前开溜，紧接着羽鸟和木佐也识相地相继找了借口匆匆离开，高野政宗望着空无一人的编辑部，很久以后才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将右手搭在了额头上。
　　老的快……吗？
　　虽然只有二十多岁而已，但走在街上好像也会被美丽的高中少女叫做“大叔”并避之不及了呢。
　　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其实只是因为自己的表情太过严肃而让人难以亲近的缘故，高野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
　　嘛，明天刚好是休假，干脆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心情好了。
　　不过，这事可不能让横泽知道，不然那家伙又该絮叨了。
　　还真是，令人头疼呢。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又正逢假日，车站门前到处是卿卿我我的情侣，亦或是欢乐的一家三口，再不济，也是可爱的女孩子结伴走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讲着什么。
　　一个人的自己，看起来仿佛分外孤单了起来。
　　以前明明相当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的，而如今看着他们，心中竟会生出难以忍受的不适感。
　　果然如美浓所说，他已经有了忧郁症的症状了吗？
　　不不不，怎么可能呢，应该只是太累了而已。一个人什么的，从很多年前就已经习惯了不是吗？虽然身边还有横泽，但更多时候依然只是自己一个人罢了。
　　是啊……都习惯了呢……

　　排队等待进站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喂？”
　　“政宗，是我横泽。”
　　横泽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被电波过滤后显得有些失真。
　　“横泽啊，有事吗？”
　　“我在想，今天难得是个假日，不如你来看看空太吧？最近它越来越贪吃了，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去酒吧喝一杯。”
　　“不了，今天有些事，我现在不在家，改天吧。”
　　“……你现在在哪里？”
　　“车站。”
　　“车站？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只是随便逛逛，放心，明天我会准时上班的。”
　　“喂，出什么事了？政宗，你没事吧？虽然硬要你跳槽到丸川是我任性了，但如果你真的不喜欢的话……”
　　“啊，没事，跟工作无关，只是想散散心罢了。”
　　“喂我说，如果真的有什么事的话，请务必告诉我啊，你知道的，我……”
　　“我说了，真的没事，啊，要进去了，我先收线了，嘛，就这样。”
　　将手机放回口袋，跟着人群走进车站，仿佛留恋着什么一般，高野仰望着天空微微眯起了眼睛，直到发车铃响起才大步走进车厢。
　　车厢里人相当多，毕竟是假日，高野站在车门前，身后是拥挤的人群，面前就是透明的车窗，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脸上，暖洋洋的。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突如其来地像是被刺了一下一样，涩涩地痛起来。
　　很多年都不曾这样感受过阳光了，自从那个人走了以后。
　　不，就算在他出现之前，也没有过。
　　好像自出生以来，自己就没有感觉到温暖吧，父母不闻不问，跟同学也只是点头之交，从来没有被关心过，所以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仿佛是被灼伤了一样。
　　他欣喜的笑，软软的头发，时常通红的脸，嗫嚅地叫着“前辈”的样子，一切的一切。
　　一切——

　　电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身后有尖锐的类似书角的东西顶到了腰部，高野恍然惊醒，抓紧了头顶的吊环。
　　唉——到底在想什么呢，他已经不在了，已经完完全全地脱离了他的生活。
　　电车进站，车门缓缓打开，身后推动的力量陡然大了起来，随着人流走出电车时，身边有人“啊——”地叫了一声，似乎被绊倒了，随即高野发觉自己的衣角被抓住了向下坠去。
　　低头一看，是个身穿粉色衬衫的年轻人，一头浅浅的棕色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头也没抬地慌张道歉着，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书。高野弯下腰帮他捡起一本，看到封面才发现那是一本叫做《宿命之匣》的硬皮书。
　　封面是青葱的翠绿色，封面的尖角厚实而尖锐，刚刚顶到自己的，会是这本书吗？
　　“宇佐见秋彦……”
　　看着封面一字一顿地念出作者的名字后才发现，这是那个很有名的天才作家的作品。
　　“你……喜欢宇佐见老师的书吗？”
　　“是的！从高中开始，我一直都很喜欢他的作品！”
　　这下连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高野把他扶起来，发现他依然低着头，像是躲避什么一样。
　　“那个……你没事吧？”
　　“没有没有，那个，我，我只是不小心——”
　　“既然如此，下次可要当心。”
　　“是，给您添麻烦了，那么，我先走了。”
　　像是逃跑一般远去的背影，还真是很像那个家伙啊……
　　说起来，那个人也很喜欢吧，宇佐见秋彦的书。
　　等等，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今天总是想着他呢？还是……太累了吧，一定是的。

　　路过电影院时，高野停顿了一下，今天好像是新电影的首映式，电影院门口排起了长龙，满地都是彩球炸裂后的碎屑。
　　《空中深海》。
　　又是宇佐见秋彦的书，高中时，自己和那个人都很喜欢，甚至约会时也曾经谈起过……
　　“喂我说，你快点可不可以啊？电影快要开始了诶！”
　　有人急匆匆地走过身边，险些将他撞倒。高野张了张嘴，开口想说些什么，男人却已经捂着自己的头蹲了下去，声音有些委屈，“啊，好痛。”
　　另一个高个子男人抱着爆米花慌张地追上了来，“等等我啦，小弘……”看清眼前的一切后他又忙不迭地不停对着自己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先生，不小心撞到了你，他不是故意的……”
　　“我……我没事的，你们快进去吧，电影不是快开始了吗？耽误了就不好了。”
　　“谢谢您，那么，我们先进去了。”高个子男人扶起蹲在地上的同伴，“对不起小弘，是我错了……我，我不该去买爆米花的……对不起……”
　　“如果因为你的缘故我们没有买到票，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恶狠狠地甩出像是威胁的话，先前撞到他的男人怒气冲冲地带头走在前面，身后的男人笑了笑，有些无奈地跟了上去。
　　“好了啦小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说实话，他真的真的，没有被那两个男人刺激到……嗯，没有。
　　所以……高野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电影票，无奈地笑了笑。
　　刚刚去买票时那个售票员仿佛不相信般，连续问了好多遍才确定他真的只是一个人，随即表情惊讶地如同生吞了一只兔子。
　　嘛，既然票都买了，去看看也无妨吧……这么想着的高野走进了电梯，准备按下关门键。
　　“……等等我！”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用力掰开了电梯门，强行闯了进来，由于勉强腾出一只手来按键，他手中的书籍哗啦一声撒了一地。高野惊讶地望着电梯另一边弯腰大口喘气的那个人，揉揉眼，又看了看。
　　喘够了的不速之客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准备捡起散落的书籍，却仿佛是站不稳一样，猛然向前栽去。
　　“喂，你——”
　　没事吧？本想这么问的高野只来得及在他倒向地面前伸手接住他，甚至话都没有说完，站立着的他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颠簸，然后是极限的失重感。
　　双腿一软，在快速的下降中他下意识地半蹲着将那个人搂的更紧。
　　“咚——”一声巨响，急剧的晃动戛然而止，根本没有反应的，他和怀中的人一起滚在了地上，甚至在摔倒在地的时候，腰部再次被尖锐的书角狠狠地顶了一下，剧痛淹没了所有未出口的话语，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僵硬地保持着仰面躺着的姿势。

　　“啊，糟糕——”
　　很久以后高野才倒吸了一口凉气，慢慢坐了起来。
　　头顶的电灯徒劳地闪烁了几下，在高野看清楚怀中人的脸之前，迅速熄灭了。
　　电梯里彻底陷入黑暗。
　　“喂，你没事吧？喂，振作点，喂！”高野试图让他坐起来，却发现这人正软绵绵地倚靠在自己怀里，心惊肉跳地探了探他的鼻息，高野松了口气，“还好，看来是晕过去了。”
　　为了更清楚的了解目前的状况，他试图从口袋中摸出手机，然而口袋中却摸了个空，看来是刚才的颠簸把手机抖了出去。
　　“喂喂，这个情况……还可以更糟糕一些吗？”
　　高野倚着电梯内壁，再次试图叫醒昏睡在自己怀里的人，还好，在尝试了很久之后，这次他成功了。
　　感觉到怀中的脑袋拱了拱，接着是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唔，我这是在哪里？啊，好黑……”
　　“这是在电梯里，好像电梯出了些故障，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怀中的身体僵了一下，接着猛然离开了双臂拥抱的范围。
　　“诶？——故障？等等，我们被困在这里了？诶？……哇啊！”最后那句话音调极高，伴随着极大的彭的一声，大概是那家伙踩到了书所以再次摔倒了吧。
　　“我说，你安静点可以吗？”高野揉了揉额头，走过去按下紧急呼叫按钮，“老实点待在这里，等待救援吧。”
　　“……哦。”黑暗中的那个声音，顿时变得格外低沉，接着是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他在捡地上的书。
　　“唉，这是什么，手机？”伴随着这样惊讶又欣喜的声音，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尽管微弱，看在眼里却是分外的刺眼，毕竟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唯一的……温暖。
　　“啊，是我的手机，抱歉，大概是刚刚掉出去了吧，谢谢你了。”伸手接过自己的手机，屏幕淡淡的白光下，只能隐约看见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
　　绿色的，温暖又明亮。
　　“这点光可以吗？”
　　“可以的，谢谢你。”借着这仅有的光芒，两人一起将散落的书全部捡了起来，然后倚靠着墙壁双双抱膝坐了下来。
　　高野瞄了瞄他敞开的袋子，翠绿的书脊漏出一角，凑近了一看，是宇佐见秋彦的那本《宿命之匣》。
　　“你……喜欢宇佐见秋彦的书？”
　　“是的！从高中起就很喜欢了，咦这个对话好熟悉……好像刚刚在车站也有人这么问过我……”
　　不假思索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换来的是对方恼怒的“有什么好笑的啦”的抱怨声。
　　“抱歉，我只是在想，宇佐见先生还真是受欢迎呢，明明看起来是个很不好亲近的人。”
　　“不是这样的啦，其实宇佐见老师是个很稳重而温柔的人呢，虽然拖稿的时候很难搞……不过那些都不算什么啦，说起来我以前……啊，不对，我已经不再是……抱歉，我激动了，只是宇佐见老师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你认识他？”
　　“是的，我以前是他的责编。”
　　“原来你是编辑啊，说起来，倒跟我是同行呢。”
　　“诶？真的？你是什么编辑？”
　　“反正不是文艺编辑啦，喂，你坐过去一点，压到我了。”
　　“啊，抱歉抱歉。”一边这么说着，他努力往旁边挪了挪，大概又撞到了哪里，倒吸一口气，“唔，好痛。”
　　“都说了小心一点啦……”

　　那人没有说话，原本还稍显热闹的电梯里，忽然间诡异地沉默了几秒。
　　极致的黑暗里极致的安静如同具象化一般扑面而来，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在极致的宁静中被无限放大，几乎震耳欲聋。
　　“咚咚——咚咚——”
　　时光静止。

　　“对了，你说你曾经是他的责编……”意识到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的高野再次开口。
　　“是的，事实上，我正在准备辞职，大概马上就会有新编辑来接替我吧。”
　　“咦，为什么？做名作家的责编不好吗？”
　　“我说，你这样问很失礼诶！”
　　“啊，抱歉，我只是在想，能做名作家的责编，一般人都会觉得很高兴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嘛，算了，告诉你也无妨。”大概是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吧，身边的手臂稍稍抬起一些又垂了下去，“其实我是想让那些嘲笑我的家伙看看，我不是因为负责的是有名的大作家才成功的，即便我负责的是无名小卒一样可以做出大卖的作品！宇佐见老师在出道前，不也只是个默默无闻的高中生吗？”
　　“嘛，你这份心虽然是好的……”
　　“总之你相信我啦，即便是无名小卒，只要努力的话，也一定可以成为大卖的作家啦！”即便是在黑暗中，似乎也能想象出那家伙干劲满满的样子，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

　　“哦对，抱歉，话说，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啊，抱歉，是我忘记了，小野寺，小野寺律，请多多指教。”
　　“请多指教，我是——”
　　刚想说出自己的名字，电梯门忽然打开了，雪亮的灯光一下子涌了进来，无比刺眼。高野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眼睛。
　　“抱歉让你们受惊了，你们两个没事吧？”有人这样说到，接着好像有人走过来扶住了自己，要带着他向外走。
　　高野跟着走了几步，指尖打开一道缝，然而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半会并不能适应如此强烈的光明，即便努力去看，也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个穿着粉色衬衫的背影。
　　那家伙……好像拒绝了救护人员的好意，独自一人跑掉了，嘛，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
　　不过，他临走前说的话……
　　“即便是无名小卒，只要努力的话，也一定可以成为大卖的作家啦！”
　　干劲满满的样子呢，会让人觉得，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成功的。

　　从那以后，又过了很久，编辑的日子一成不变，却又好像一切都变得顺利了起来，即便依然会在截稿期前因为某一份重要的原稿收不到而焦头烂额，但杂志却真的是稳定了下来。
　　十个个月前由羽鸟芳雪推荐，开始在绿宝石杂志上连载的新人作家吉川千春，由于一部出色的连载，正式出道，一跃成为当前炙手可热的少女漫画家之一，顺带着连绿宝石月刊这部杂志，也开始在少女之间争相传阅。
　　月刊绿宝石的销量突破四百万册，成为丸川书店销量冠军的那一天，高野拿到了社长奖。
　　“高野，你果然很棒啊！”丸川书店的董事——井坂龙一郎笑嘻嘻地拍他的肩，高野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躲开。
　　“承蒙关照，我会继续努力的。”
　　“哎呀呀，不要这么严肃嘛，说真的，我也很惊奇呢，本来横泽推荐你来的时候我可是很担心的……嘛，算了，这些都过去了，总之，继续努力哈哈——我很看好你哟……”
　　“董事长，您等下还有个会议。”身后的朝比奈适时打断了他，讲得正兴奋的井坂恼怒地回头瞪了他一眼，“知道了！”
　　“对了高野，下周你们部会调一个新人过来，别忘了哦。”临走前，井坂一脸“我刚刚想起来真是不好意思了”表情，这样说到。
　　高野的脚步顿了一下。
　　“新人？”
　　“嗯，是的，我想想，是叫什么来着呢——”
　　“小野寺律。”朝比奈再次提醒到。
　　“啊是的，小野寺，对，小野寺律，我说高野，那家伙可是他老爹特别关照进来的，你多照顾一下。”
　　——小野寺律，被老爹关照进来的话，大概又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吧。
　　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的高野只是推了推眼镜：“啊，知道了，那么，我先走了。”
　　小野寺律，有点耳熟的名字呢……嘛，算了，反正，下周就会见到的。

　　一切我们所以为的遗忘，只因发生在相逢之前。
　　所以，这只是一个终结于一周前的故事，但它并不是结局，它既是故事的结束，也是新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