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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安陌上无穷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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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岁开始,每天黎明时伍娘都会拎坛酒出门。长安城的坊巷逐渐变得喧闹,她出城后沿着清渠走一阵再拐上条小路,朝阳初升时正好将酒送到城郊的陌上别苑。
今晨她照例拎着酒到了陌上别苑,刘叔引着她往院里走。
别苑里人丁单薄,住着裴将军的妾室琳夫人和其子裴凯。此时院里静悄悄的,唯有人练剑的动静入耳,伍娘偏头望去,便见裴凯沐着晨光衣袍猎猎。
熟悉的挺拔身姿入目,伍娘低头浅笑。
进了内院是座两层的小阁楼,琳夫人正在廊下闲坐,伍娘将酒呈上,琳夫人微笑道:“凯郎要去潼关,你同他道个别吧。”
“去潼关呀?”伍娘愣住。
去年腊月时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后来在洛阳称帝,听说已经打到了潼关,裴少他是要去打仗了?颓然辞别出院,伍娘正闷头走着,不防眼前光线一暗,便有人轻轻敲她的头,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走路险些撞到人,在想什么?”
“裴少!”伍娘倒退半步,仰头问:“你真要去打仗?”
“是啊。”裴凯答得理所当然,“从军报国一直都是我的梦想!”
“裴将军同意么?”
“他?”裴凯的声音有些生硬,“裴将军长年驻军边塞,为的也是保家卫国,怎会不同意。”不是爹,而是生分的裴将军,伍娘一时无言以对。裴凯也不在意,送她回城。
陌上杨柳依依,正是仲夏时节,道旁繁花竞艳,不远处酒旗招展,行人络绎,酒肆里的生意正好。这条路伍娘已和裴凯并肩走过多次,以往看着这番景象时均是明媚愉悦的心情,今番却不同——
长安城依旧是如此合乐美好,然而千百里外贼兵猖獗,郡邑相继失守,这里的安乐又能持续多久?若是长安城破,怕是要举国动荡,百姓颠沛了吧。
裴凯也是感慨:“诗里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还真合景。”
“不同的是,你很快就会凯旋!”
“但愿。”裴凯含笑,送她到了清渠边上才道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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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里传言愈来愈多,到了六月中旬的某个清晨,四处都在传潼关被破、圣人已携众逃离长安的消息。整个长安忽然慌乱沸腾了,伍娘也终于无法再镇定——潼关被破,那么裴凯呢,他怎样了?
回到酒坊时继母已收拾了行囊,催伍娘一同去逃难,伍娘执意留在了酒坊。
逃难人一走,长安城内街市顿时空落,一场雨后更显寥落。伍娘来到陌上别苑时,前来开门的刘叔满脸讶然:“伍娘你怎么来了!没去逃难?”
“当然是给琳夫人送酒呀。”
别苑里不见半个人影,直至进了内院才见琳夫人侧身躺在廊下的矮榻上轻摇团扇,眉目间愁云深锁。见了伍娘,琳夫人亦十分诧异,坐起身道:“你没走?”
“我留下来看着酒坊。”伍娘在矮榻边的小凳上坐下。
“是要等凯郎吧?”琳夫人笑得温柔,眉间愁云却挥之不去,“还是别再等了。”
“裴少出事了?”
“他好好的,不必担心。”琳夫人握着伍娘的手以示宽慰,“长安城很快会出事,你还小,别在这里耽误了。”
伍娘咬唇,声音坚定:“娘亲一辈子的心血都用在了酒坊,我不想丢下。”
四周极静,依稀有鸟鸣自远处传来,琳夫人低叹:“也罢。愿意留下的人,总是有所牵挂。”没了婢女仆从,院里显得格外空旷,相对而坐时日影悠长。琳夫人呆了半晌,道:“有件事我想托付给你。”
“请夫人吩咐。”
“你随我来。”
纱帐低垂,瑞兽吐香,阁楼内光线略昏暗,琳夫人在妆台前立定,从屉中取出个极古朴的紫檀小圆盒。盒子只有半个巴掌大,上面并无任何雕饰,盒身有几处颜色极深,似是沁了血迹。圆盒里面是枚玉佩,一角已残损,似被利刃砍过。
琳夫人将圆盒交给伍娘,道:“日后若能见到凯郎,将这交给他。”
“夫人交代的伍儿自然照办,可是好好的,夫人怎么说这个?”伍娘心中不安,急欲安慰,“如今长安这么乱,夫人您何不让刘叔陪您去裴将军那边?到时裴少回来,也能去找您团聚。”
“我不会离开。”琳夫人摇头,唇角有奇怪的笑意,“本就该死在这里,而今何必再逃。”
日光透过纱窗漏进来,琳夫人面上笑意莫测。伍娘闻言心惊,但她不明其中原委,心中虽有团团疑云,却不好开口相问,只默然陪着。
辞别琳夫人回城,伍娘指尖摩挲着紫檀木盒,莫名的惊惶忐忑再次涌上心头。乱世流离,形势朝夕变换,今朝苟活,谁能预知明日会怎样?只是裴凯……也不知他如今在哪里?
抬头望远,一双燕子飞过,在柳间徘徊流连。
五日后,长安城破。
喊杀声响了整整一宿,伍娘只身躲在地下的酒窖中,直至入夜安静了些才走出酒窖。
团团铅云低垂,星月黯淡无光,唯有皇宫的方向半天通红,红烈火光照亮了长安的夜空。街上再无迢递更漏,极远处叛军呼喝庆祝的声音隐约传来,整个长安城里大抵无人入眠。
国破家散,皇帝率众逃离,唯余残弱百姓在此饱受欺凌,任叛军肆意张扬却无能为力。伍娘心中满是愤然与凄凉,回到酒窖拎起个小酒坛拍开泥封。
酒香蔓延,熟悉的味道勾起幼时记忆,眼角泪珠滚落,和着醇酒一同入喉。
沉醉中,伍娘心想,那率众作乱之人真该死!
数日后城里秩序稍稍恢复,封闭的九门打开,伍娘便匆匆出城。别苑里静得骇人,触目皆是被打翻的盆景椅案,琳夫人所居住的阁楼屋门敞开,里面桌椅字画杂乱的堆在地上,她转入内室,映入眼中的景象令她险些瘫坐在地——
琳夫人匍匐在地上,浑身皆是血迹,外衫被撕得残破,发髻亦是凌乱。身侧的妆台上,一只握着匕首的纤手正淋漓滴血。不远处,刘叔被捆在桌脚挣扎不休,口中塞了布团,目眦欲裂。
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伍娘只觉体内所有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她强忍着晕眩帮刘叔解开绳索,刘叔扑到琳夫人身边捶地痛哭,伍娘亦无力坐倒。
屋中一寸寸变暗,沉默中,刘叔起身烧了水,伍娘帮琳夫人重新梳妆,换了干净衣衫。刘叔出去半天,回来后抱起琳夫人身体走向后院。伍娘疑惑地跟过去,待见到海棠树下情景时便呆住了——
借着月光,可见十数尺的地面裂开,下面陈着石棺,周围摆了些简单的陪葬品。墓室四壁作画,颜色斑驳,看得出这里已建成多年。
“这是?”伍娘疑惑,风景旖旎的别苑中,怎会隐藏这样的所在?
“夫人为自己准备的。”
“……为什么?”
“琳夫人小时候住在这里,后来她父亲因通敌而获罪,府里府里起了场大火,将这里烧得精光。夫人当时侥幸逃命,后来隐瞒身份嫁给裴将军,之后就买回别苑,修了这墓室。”
伍娘对琳夫人身世并无了解,闻言不免惊异。
将琳夫人下葬,两人相对无言,风过时吹下沙沙树叶,覆上墓顶的地面。
伍娘捡着树叶把玩,忽然开口:“难怪夫人执意留在这里,算来也是叶落归根了。”那么裴少呢?如果他战死沙场,可有人为他裹尸还乡?如果他没死,他日相见,该怎样告诉他琳夫人的死讯?
天际渐渐有了亮光,晨风过时有料峭的寒意。
鱼沉雁落,音尘断绝。琳夫人离去,裴凯生死未卜,如今她能做的,唯有以酒为祭,聊慰亡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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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里有些铺面开始做起生意,叛军也不再骚扰百姓,逐渐有了生活的气息。伍娘拎着酒默然行走,心头五味杂陈。
权势更迭,朝夕而变。一月之前,亲贵王孙们走马斗酒,随从环绕,酒馆茶楼里诗赋叠出,美姬如云。到了而今,公主驸马、皇妃权贵被处死,血流街市,昔日的繁华荣耀一夕消逝,归入尘泥。风云翻覆,不过如此吧。
正走间,却见行人纷纷避让,伍娘也避在道旁,只听一位老者吐口唾沫在地,恶狠狠道:“天杀的乱臣贼子,还敢立太子!”抬头望去,便见一队兵马行来,原来是叛军太子安庆绪要入主长安。
伍娘对他并无敬畏,目光扫过车驾,蓦然停在一张俊朗的脸上。她极力辨认,待认清那人面庞时,心便急剧跳了起来,几乎要冲破腔子——
白马之上,一人身着铠甲,腰际悬着佩剑,挺胸束腰卓然而行。那不是裴凯是谁!
他竟然还活着!胸中一时雀跃,她几乎要脱口喊他“裴少”,然而心念一转,那股兴奋骤然退去——裴凯跟在安庆绪仪仗之后,他竟然投入了叛军?
踉跄往后退了几步,伍娘靠在道旁的墙壁上望向裴凯,怎么可能!
白马渐近,裴凯也发现了她,两人目光相交时,同样震惊。周围鸦雀无声,只有达达马蹄和车轮碾过的声音,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对视,终究没有只字片语。
伍娘呆站在那里,思绪凌乱之极。她所期待的马蹄,她所期待的挺拔身影就在眼前,却不是她期盼中的归人。昔日跃马扬鞭立志报国的长安佳公子,竟成了叛军将领!
人心之变,如此不可捉摸。这世上的事,也如此难以言说!
回到陌上别苑祭了琳夫人,用过晚饭后伍娘依旧心事重重,便独自上了阁楼的二层,推窗望外以遣心绪。
暮色四合,飞鸟投林,四野间唯余静谧。站了许久,天地间皆是宁静,仿佛有种力量驱散了多日来的烦躁郁结,安抚着心绪,她在窗前支颐静立,心中逐渐平和。
暮色更深,天际渐渐有星子亮起,朦胧原野间,正有人往别苑行来,与周遭的风景一同融入伍娘眼中。那人影渐近,伍娘也看清了来人的面孔——裴凯。
缓步下楼到院中,她压下心头那点躁动,若无其事般问候:“裴少。”
“伍娘。”裴凯踏步上前,“你没事就好。”
“你没事……也好。”她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向内喊道:“刘叔,裴少回来啦。”
刘叔闻言仓促奔出,握住裴凯的手,老泪盈眶:“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只可惜夫人……”伍娘忙道:“地气变凉,还是进屋说话吧。”刘叔待要阻拦,裴凯已跨入门槛,将要出口的话语硬生生被咽回,他的整个身子猛然颤抖起来。
烛火摇曳,映入他眼中的并非旧时桌椅字画,而是琳夫人的灵位!
周遭霎时寂静如死,只有裴凯双膝跪地时的“扑通”声,似撞入心尖。
别苑后院,夜风微凉。夜枭鸣叫随风入耳,裴凯跪在海棠树下,满面哀戚。伍娘将琳夫人的玉佩交到裴凯手中,刘叔缓声道:“当年夫人家里出事,就是因通敌叛国的罪名。这玉的来历你清楚,夫人她是为了警戒。”
裴凯沉默不语,轻微的“咔嚓”声中,那圆盒已被捏碎。许久,他深深叩首后起身道:“刘叔,伍娘,过段时间我要回洛阳,你们万事小心。”
“你要回去?”两人几乎同时惊问。
“当年还有位舅父活下来,潼关被破时我受他指引投靠了安庆绪。”
“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你不是那样的人!”
裴凯并不回答,转身欲走,伍娘大声喝止:“琳夫人死了!你娘亲死了!是叛军杀了她!”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自有打算,伍娘,母亲的事谢谢你。”
“自有打算?投靠仇人,苟且偷生?”伍娘上前握紧他的手臂,“就算不能报仇,也不该再和他们厮混!”
裴凯没做声,夜风吹过时拂起他的发梢掠过她的脸。静夜里只有风声沙沙。良久,他轻轻挣开她,却未回身。宝剑在手,衣衫扬起,他一言不发的大步离去。
黑衫很快绕过重重花树融入夜色,伍娘呆站许久后无力坐倒。
仰头,皓月当空,群星闪烁。记忆里,琳夫人偶尔会留她在别苑小住,也是这样的夏夜,海棠树下的琳夫人摇扇纳凉,她和裴凯在花园里追逐嬉戏,累了便并肩躺在草地上。他说,将来我要做将军,像爹爹一样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那样坚定明媚的梦想啊……伍娘不由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