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绿》草枕

8、目标只有一个

　　——谁都想生存下去

　　“来，告诉我你瞒着的事情。”浒窟雁为流炎斟酒，笑容满面，宛如接待密友。

　　流炎也微笑，右手接过酒杯，浅抿一口，放回桌上。

　　“你知道妖么？”他这问题是个试探，若面前的人类连妖的存在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话题也没必要展开了。

　　“知道。”

　　“何以知道？”

　　“薄绿十四年前失踪，九年前归家，我注意到了一些事情，让我不得不相信在事情的表面下还有一层真相。为了了解真相，这些年我调查了许多。”浒窟雁省略去了很多，“所以渐渐知道，世上有种与人类不同的生物，有些无能无用，有些却强大到可怕。他们中的一些与我们长得一样，几乎难以分辨。”说到这句，他别有深意地瞥了眼流炎。

　　“就轮廓来说，不是几乎，是完全。”流炎扬起嘴角，都到了这一步，他不介意承认自己是妖族，“从骨骼到肌肉，我们的身体形状与人类一模一样。我们阳炎一族存世上万年，早已进化得极像人类。”

　　“为什么强大的妖族反而要向弱小的人类进化？”

　　“因为他偏心。”流炎的食指指向天空，“他创造的这个世界本就属于人类，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树木花草，无一不是为人类量身定做。我们要活下去，惟有与人类相融。”

　　“相融？可有些妖族会袭击人类。”毫无头绪的灭门惨案，整个村落的异常失踪，一般总是非人所为。

　　“那是因为他们无法依存自然而生活下去，便试图从人类那里找到延续生命的方法。”流炎叹息，“谁都是为了生存而已。”

　　妖在人间生存得艰难，他们必须仰赖自然的气息而活，却又在自然界中有可怕的天敌。稍有疏失便可能面临全族灭亡的境地，有时候，到了这样地步的妖族绝望之下会袭击人类，但这也无济于事。

　　该灭亡的总会灭亡。在这个不适合妖族的世界，终有一天会只剩下人类。千万年后，人类将生存得比现在更舒适发达，却不再记得曾有另一种生物与他们分享世界。

　　浒窟雁看到面前的妖眼中流露出悲伤。薄薄的悲伤覆盖着无尽的绝望，连一丝希望的光芒都没有。

　　“所以你啊，在对付妖族的时候稍微留情一点儿吧。”流炎并非同情心泛滥，但妖之各族的命运太过相像，任何一族的灭亡都会令其他族群胆战心惊。

　　“……你知道我？”

　　“探查妖族的同时顺便除掉些个危害人类的族群是吗？你特意也好，顺便也好，总之结果是一样。你在妖族中很有名啊，人类之雁，飞得比妖族还高。”

　　浒窟雁纠正道：“那是轻功。”

　　“是，轻功，人类千年前的创造，没有一个妖能做到。”他们脆弱的身躯不允许那样快速而强力的动作，“瞧，这世界本就不适合我们，我们唯一可以骄傲的只有妖力，可现在人类又渐渐拥有可以与妖力匹敌的武功……”流炎苦笑。

　　“我对妖族有大概了解了。那么，关于薄绿的事情，十四年前她为什么会失踪？九年前为什么会突然返回？而且……总之，告诉我真相。”

　　“不能说。”他笑眯眯。

　　浒窟雁点头，“说了会怎样？”

　　“会受黄泉之刑。”他说出那个带着寒意的词。人类不了解黄泉之刑，至多因为字面而有几分忌惮。妖族无人不知可怕的黄泉之刑啊，一旦违背契约、透露契约便会遭受。

　　“那你能告诉我什么？”

　　“她很危险。浒家山庄周围的屏蔽已经开始破裂，有些强大的妖族已经能嗅到她的方位。他们要她的力量，或者，要她的命。敌人已经出现。”

　　“昨晚那个是什么？”

　　“是最强的敌人。”流炎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他。虹之族察觉到薄绿的气息之后，派遣大量低等妖族附身人类，调查她可能在的所有地区。而现在，对方应该已经掌握了具体位置。

　　浒窟雁收紧了拳头。第一个遇上的，居然就是最强？

　　“他们为什么要盯着薄绿？”

　　“他们觊觎薄绿体内的力量，有的想要夺取，有的想要毁灭。不要问我那是什么力量，这牵涉到了‘不能说’的那部分。”

　　“好吧。那么现在该做什么？”

　　流炎一口饮尽杯中淡酒，权当是清水。面前这人年轻而有力量，与薄绿又是血缘兄妹，应该能成为伙伴。

　　“保护薄绿，这一点我和你一样。本来我以为至少还能撑上两个月，可那一位的手显然伸得太快太长。眼下究竟是离开山庄还是暂时留守……呢？”

　　“留在原地，等着虹之族来袭？”

　　“两个月内，至少低等的妖族很难发现她的存在，这是有利之处。至于虹之族，无论如何那一位都能觉察到薄绿的能力。薄绿的气息虽然微弱，却很容易分辨出来。再者，我的一些力量还没有布置好，现在带她离开有很大风险……”

　　“好，就暂时留下。”浒窟雁知道他说得有理，“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保护她？”

　　“为了生存。”他轻轻回答。

　　若问妖族他们的目标、他们的动机，回答永远都是为了生存。

　　* * * * *

　　流炎说到“那一位”的时候，多少带了些忌惮。那个善变的虹之族，在近千年里不断逼近王位上的阳炎一族。而现在的虹之首领确实拥有可以极其接近帝王的力量。

　　那一位，名叫映的虹族首领，此刻正在自己的地盘下棋。

　　在适合的地点划出四个点。点连结成线，线扩展成面，最后封断了一个空间，安静又隐蔽。暚时常会为自己切割出这样的空间来休息，有闲情时便看书下棋。

　　空间里风景宜人，石造的棋盘边长满了柔软细嫩的青草，草地一直延伸到河边，抬头便是遮阳的树木，花絮扬扬洒洒。天空蔚蓝，稀薄的云彩不时飘过。唯一令人觉得怪异的地方，便是天上没有太阳。没有厚重云彩的白天却也不见太阳。

　　映的对手御晖落下白子，是一步好棋，却并不是妙棋。

　　映嘴角微微扬起，锋利的眼神直投对手。他操起手边短刀，不假思索地甩过御晖的面孔，

　　御晖转回脸，面颊急速肿了起来，嘴角淌出血丝。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表情平静，眼眸深处是崇敬。

　　映在伸手可及之处放下短刀，冷冷说道：“你再放水，下次我用的就不是带鞘刀。”

　　“在下不是放水，只是有些分心。”御晖静静回答。

　　映懒得听什么理由，分心也好，放水也好，在棋盘上的结果总是一样。此刻的他穿着白衣，身边也没有跟着火麒麟跃扬，除了神情仍是灼灼以外，与外人面前的模样很不相同。

　　“还没到需要分心的时候，你急什么？”映话中有话，知道对方听得懂。

　　“是。”

　　他们下棋的速度、谋略都远胜人类。对弈的经历算来也已有一百六七十年，并不是寿命不过百年的人类可以相提并论的。

　　“找到她了？”御晖问道。这是他先前分心的原因。

　　“是啊，我通过那个地井感觉到了她气息的浮动，是破坏的味道啊……”映舔了舔嘴唇，破坏这个词语令他兴奋。

　　“要抓回那个地井问问详情么？”

　　“不用了，地井最擅长逃跑，抓回他得费些力气。当时地井附身的人类身边除了出现她的气息以外没有其他可疑的力量。在我们之前，没有其他妖族找到她。”

　　“但是阳炎不可能不保护她……”

　　“没有阳炎之族的气息出现，至少，说没有察觉到那一族的力量。”映落下一子，“他们为王六千年，活得比任何一个妖族都久上数十倍。到现在气数也该尽了，即使有十四年前那个契约，能存活至今的阳炎也已经全无妖力。……我们妖族啊，若无妖力，该被称为什么？”

　　映挑眉看向御晖，御晖落下白子，答得毫不迟疑：“废物。”

　　“可不是么？废物有必要计入考量么？”他的声音冰冷，虽然笑了，却没有分毫笑意。“我认输了。”

　　御晖微笑，像个寻常的书生，文雅安静。他边收拾棋子，边说：“别人一定无法想象虹族的王会说出认输这个词。”

　　映站起身，张开双手解除了空间的分割，眼前春日美景瞬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房间，烛火微微晃动，诡谲弥漫。

　　“认输又如何？你棋力高出我许多，死缠烂打根本毫无用处。”

　　“他们常说您目空一切。”目空一切的人在任何场合也不会服输。

　　“目空一切？那是怎样的蠢人才会做出的事情？”映嗤之以鼻，“我再强，也不会全能。比如围棋就及不上你这再普通不过的家伙，论医药也比不上族里的大夫。”他披上挂在房间墙壁上的斑斓长袍，一瞬间妖力与长袍辉映，散出彩虹般艳丽的光。

　　御晖露出笑容，虽然浅得几乎看不出，却足以说明他此刻的愉悦。映不愧是虹族的首领，虽然年轻，却拥有不同寻常的气量。

　　惟有这样的领袖，才能使虹之族成为所有妖族的新王吧——继阳炎统帅妖族六千年之后的新王。

　　成为王，才能获得延续族群的力量，才能更久更久地、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