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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会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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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哪儿也去不了
窗外渐渐亮堂起来。
薄绿忽然醒了,起身坐着,发愣好半晌。
门轻轻被推开,蹑手蹑脚地进来了个丫环祝华。她见薄绿醒着,脚步便稍放开了些,走到暖炉边添了些炭,转而搬了张红木圆凳到了薄绿床边坐下。
“小绿,做梦了?”她比薄绿年长七岁,自小照顾她,情同姐妹,称呼也随意。
薄绿点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笑得无奈:“又是那个梦。”
那是一无所有的梦。没有别人,也没有她自己,没有天空,也没有大地,什么都不存在。这样的梦,多年前就开始出现,每隔些日子便重温一次。她分辨不清,到底这梦本就是空的,还是她从来不记得内容。
“祝华姐,这是象征我头脑中的空白么?”
从出生到八岁,她没有这段时间的记忆。
“什么象征?我看只是寻常的梦而已吧,还是不要想太多。你白天玩得出格,风寒好了又发作,夜里做些怪梦也正常得很。”
祝华开解着,希望薄绿别太在意。可她自己心中清楚,薄绿这梦并不简单。祝华已经许多次见到她在所谓空白的梦境后出神地一动不动,满脸的泪痕,却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在梦中流泪。
这个梦,恐怕不是好梦。
* * * * *
薄绿小时候失踪过,从三岁到八岁都如同蒸发般消失在人间,任她的家人砸下千万重金也没有丝毫线索。搜查进行到第五年,谁都认为她一定被抛在了深谷或者漂去了大海,连她的父母也不再抱有希望。可就在这时,她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家门前,如同失踪时一样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一个发现她的人就是少年浒窟雁。
薄绿失去了记忆。在那五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
“外头的传闻就是这样的?大致是没错啦。不过……少年浒窟雁?”年轻女孩儿从鼻子里哼出这五个字,满是不屑,“你都二十一了,还不服老。你要是少年,伙房马大姐不就是少女?”
“我九年前在门口捡到你时不才是十二岁?而马大姐,她倒退上三个九年也不会是少女。”
“你居然侮蔑永远的少女马大姐!小心我去告诉总管。”薄绿恐吓着,转而又说,“当时你在门口碰到我,发现我失忆,于是告诉我这里是我家、我叫薄绿、你是我三哥。你的算盘未免也打得太精,三言两语就骗回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你想我会信你?”
浒窟雁不耐烦地站起身,按着薄绿的脑袋让她往两侧看。薄绿的这个房间里贴满了家族成员的画像,当初张贴的目的是希望她能重拾记忆,显然没能成功。
“你给我自己看。”他单脚踩在桌子上,又顺手撕下了张老妇的画像,塞到薄绿面前,“这是第十二代祖奶奶。瞧这眉毛眼睛鼻子,你们根本一模一样。”
薄绿瞅着眼前画像,那老妇满头白发,皱纹横生,眼皮耷拉得连黑眼珠子都瞧不见,下巴的皮坠了三四层,棕褐色的斑糊满鼻梁和面颊。“靠,谁和她长得……”
浒窟雁在她面前活动着手指关节,咯啦咯啦直响。
薄绿干笑:“……三哥,你说得真对。多亏你提醒,否则我还没发现原来自己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浒窟雁拍拍她的头,像是与猫儿玩耍。他挂回画像,重又坐回桌边,换了副严肃的表情。
“你昨天爬屋顶的事情,二哥知道了。”
“……又是小六告密。”这类事,那家伙最擅长。他是二哥平衍的耳目,一有空便盯着她。
“既然知道二哥的眼线随时都盯着你,为什么还不收敛些?幸好他从来没发现过你用那种力量,否则你会连这个房间都不出了。”他顿了顿,“不过,叫你别爬屋顶也不可能,以后找我一起上去,规规矩矩地爬楼梯。你要看东方的青色,我陪你。”
“多谢三哥。不过,比起陪我上屋顶……”她撑着桌子凑近他,笑脸盈盈,却并无喜乐之情,“你不觉得陪我去外面会更好?”
他沉默片刻,仍旧说道:“你明知道不可能。”
“我明知道什么?我应该知道些什么?我到底是什么怪物?我犯了什么错误?二哥不让我踏出家门一步,却又不肯告诉我原因。三哥,你知道为什么?”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帮着他来关我?”薄绿慢吞吞地问着,并没有一丝生气不满的模样,可是木桌此时忽然发出了啪吱的声音,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割一般,木料碎片从表面纷纷飞散。她的情绪一旦激动,便会产生轻微的破坏力量。
浒窟雁的脸颊瞬间破了三处小口,血丝一下子便渗了出来。
薄绿见状一怔,脸上常年挂着的笑容消失了。她握紧拳头,克制自己。刹那间,木屑不再飞散,她自己的小血管却同时爆裂了大片,血液在皮肤下凝聚。
“好了!你不想害人,也不用转而伤害自己。发泄的方式那么多,何必非选这种。”浒窟雁掰开她握紧的手,“你每次情绪不稳定都会弄得自己一身伤,不知情的下人当你定期受虐,然后用很古怪很担心的眼神看我。靠,这是我害的么?”
听着他的唠唠叨叨,她渐渐安定下来,手臂上也不再出现血斑。
这样的情景,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浒窟雁只能眼睁睁看着薄绿情绪失控,而后她将破坏的力量强压在自己体内而弄到遍体鳞伤。
浒窟雁每次都会想,其实他很愿意带她看看外面的天空,哪怕违背二哥的意思。可是……他知道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别无他法,就好像她被软禁九年——并且或许会持续一生。
薄绿调整着呼吸,慢慢让自己平静。曾经,她情绪失控之后会大哭三日、会滴水不沾,可现在,再如何激动也不会落泪,至多破坏一些东西而已。
或许有一天,她会习惯于远远地看着那片青色而安于半步也无法接近。很多事情不会为了她而改变,她却可以去适应。
适应不自由?真像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她却笑了出来。
鲜血忽然从她的鼻腔滑出,温热地淌过上扬的嘴唇,从下巴滴落到浅色的衣料上,渗化开一大片红色。
浒窟雁连忙按着她的额头逼她仰起头,另一只手捏住她的鼻梁上端。
“怎么又激动起来了?你体谅本少爷一下不行么?看我手忙脚乱的好玩?”他口气又急又快,
“你非要发泄,就把这桌椅板凳庭院楼阁全毁了好了!”
“我就这么点能耐,哪里毁得掉房子?破坏身外之物自己不觉得疼,于是更没法子冷静。”她安定下来了些,鼻血也渐渐停止,“再说,万一失手伤到旁人……”
“求你别折腾你自己了,三哥皮糙肉厚任你宰割成不?”
薄绿低着头,说道:“我不会让你受半点伤害,哪怕牺牲我的性命……”
浒窟雁听到她坚定无比的话,怔了一怔,胸口有些酸痛,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
她此时抬起头来,看到了他的表情,也愣了愣,慢吞吞说道:“三哥,你该不会以为我真会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吧?三流小说里的主角才会有事没事把这种话挂嘴边。呃……三哥你被感动了?真的假的?”
浒窟雁面无表情地伸出拳头,关节嘎啦,“你说真的假的?”
“假的假的,自然是假的。三哥怎么可能和新进府的小丫环同等级数?怎么可能为这么肉麻的东西感动……噗!”她喷笑出来,捶桌捧腹,“我要去告诉管家啦,三哥居然这么恶趣味!还要告诉祝华,还要让小六知道,这么一来二哥也就知道……”
浒窟雁感到自己本就极其有限的耐心瞬间降为零。
他们的生活又回复到平常的模样。
* * * * *
浒窟雁与薄绿眼中,这不过是稍微有些多事的一天而已,小女孩儿闹了脾气,除此无他。
可是世上的许多角落同时骚动起来,许多人,或者非人,都不约而同看往一个方向。
灰色长发的少年拖着尸体缓缓行走,手脚上的铁链发出颤人心魂的摩擦声。他走到沟渠旁时,毫无预兆出现的气息令他警觉地抬起头。铁板包裹的高墙阻断了他的视线,可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它而飘往极远处。
他木然低下头,砍去了尸体的头颅。尚很新鲜的血液涌泄而出,顺着沟渠静静流淌。沟渠的尽头是个谁也无法进入的院宅,上空常年盘旋着浓重的血腥味。
少年的声音低而冷,却带着希望,“就快得救了,你和我。”
* * * * *
青年有一双鹰般锐利的眼,烈阳一般逼人的神采。他披着绚丽斑斓的长袍,脚下伏着漆黑的妖兽。那兽名叫跃扬,吐出的每一口气息都能熔化钢铁。
青年正斜支脑袋听着属下的报告,而妖兽则闭目休憩。忽然,他与兽同时看往一个方向,他们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快九年了。”他低声自语。
属下们一愣,不明所以,却也不敢插嘴。
“九年前我们失去了那一族的消息,连一丝一毫的气息都嗅不着。”他拍了拍跃扬的背,“可世上再坚固的壁垒也只有防护九年,那一族藏得再深也终究会被我挖出来。我闻到了,破坏之气。虽然还无法知道确切位置,但很快就……”
黑兽哧哧喷出青焰之息。
青,是属于妖的颜色。
妖,蛰伏于人间各地,无处不在。
* * * * *
官道,西风,瘦马。
流炎骑马悠悠走着,不时望一眼北方。有破坏之气,从“薄绿”那儿传来,微弱至极,却无疑是他所熟悉的气息。
接连两天都感应到那里传来的气息,情况看来相当不妙。过去九年中,哪怕他打从浒家门前路过,也从不曾发现一丝一毫。当年为浒家设下的屏障果然经不起岁月,已经开始渐渐崩坏。
眼下的他走不快,可是,他必须在别人之前到达薄绿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