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秋苑》丁紫兮

1、1.海盗

　　宋宣和三年。
　　红色的石榴花瓣像雨雾一样飞落，路边的垂柳嫩翠欲滴，微风带着一股花香催人入眠。阳光温暖和煦，蔚蓝的天际与金色和桃红色的霞光交溶，欧阳亦天驾着马车飞驰离京，他突然有种醉生梦死的感觉，想想都觉得以后的日子很惬意。

　　爹不会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了，娘不会每日天不亮就带着两个凶神恶煞似的护院催他去国子监了；主簿不会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什么燕云十六州如何被石敬瑭割让给辽国了；家里的先生也不会硬要他投皇上所好，学画山水鸟兽了！

　　不过，这些事虽烦，却不是欧阳亦天此刻离家出走的原因。

　　爹爱唠叨，但他很忙，欧阳亦天很少见他，偶尔被叫去责骂一顿，只要欧阳亦天装出温顺受教的样子，也就对付过去了。
　　娘逼欧阳亦天去国子监学习，但他知道娘极疼爱他，而且他只需要去国子监露个脸，之后时间又是自己的了。
　　主簿的感叹欧阳亦天也可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毕竟他说得再慷慨激昂，欧阳亦天无将帅之才，能带兵上阵收复失地。就算有能力，从太宗皇帝“杯酒释兵权”到当今天子“以文驭武”，如今国家兵权完全由以童贯为首的宦官把持，他老人家还入主枢密院，以统帅的身份指挥军事行动，欧阳亦天也无心对抗了！

　　再怎么着，爹也不会让他在一个不懂军机的文官或宦官手下，做个副将吧！
　　这也难怪西夏投书讽刺：“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
　　至于家里的先生，那是最好对付的，喜欢自说自话，只要不停称赞他就能过关，记得去年先生还对爹说他“孺子可教”呢！

　　欧阳亦天自叹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他离家的原因是前几天，娘突然说，爹要他月底成亲。
　　欧阳亦天出生时爹曾找过一个高人给他卜卦，卦相显示他不易早婚，便打消了指腹为婚的念头。
　　高人说要等欧阳亦天二十岁，才能娶妻，所以如今身边的好友都成家立业了，他还是孤家寡人。还好欧阳亦天不是长子，大哥娶的妻子又十分贤惠，持家有方。
　　娘暗示让欧阳亦天自己看画卷选妻子，她再和爹说那是她的意思，但要记住：一，要遵照宋朝律令，贵庶不得通婚；二，他家不仅是官宦士族，还世代经商，所以他未来妻子家也不得太过贫穷。三，娶妻娶贤，不需倾国倾城。

　　其实娘不知道，欧阳亦天早有意中人，就是他的远房表姐。

　　表姐家境普通，容貌也不起眼，当初欧阳亦天看她温柔善良，不喜唠叨，从不苛责下人，就喜欢上了她。可惜那时欧阳亦天没满二十岁，后来国子监画院的天子门生王希孟捷足先登，和表姐定了亲。得知了这件事，欧阳亦天的心痛难过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出来的。后来家里再提给欧阳亦天娶妻的事，他都生气的推了。
　　他心里老对表姐念念不忘，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戏。他每次看到表姐站在王希孟身边都黯然神伤，却也无可奈何。还好，表姐过得很幸福，夫妻恩爱。

　　前几天，爹逼婚逼得紧了，欧阳亦天就离家出走了。他以前从没离开过汴京，出逃的道路不熟，只知一路狂奔，累了就倒在马车里睡觉，累了就胡乱吃些干粮，一路过得好不心酸。他本想带贴身书童小德一起离开。可是小德的娘病了，他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去，总不能让小德的娘在缠绵病榻的时候，也没有人侍奉汤药吧？

　　欧阳亦天又怕小德因他逃婚离家连累受罚，还好他家不是待仆严苛的家庭，他猜想爹顶多就罚小德几个月的月钱！临走的时候，他给小德留了字条和一百两银子。他不在，小德也清闲了，正好可以照顾娘，欧阳亦天也清静了，省得小德常常劝他循规蹈矩，活像个谏官似的！

　　爹娘还有大哥和能干的大嫂，欧阳亦天可以放心地走，欧阳亦天就怕娘会挂念他。

　　可是，娘，我还不想成亲……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期，欧阳亦天的旅途还算顺利，既没有碰到他家的人追来，也没碰到暴民。不过，欧阳亦天是个市井小民，他就算遇到宋江那伙人也不怕，听说他们只杀贪官污吏，应该不会杀他吧。

　　一路乱走，欧阳亦天看见了一辆纹饰豪华的马车，便过去和车夫攀谈。那个四十多岁的车夫疑神疑鬼地瞄了欧阳亦天半天，倒也没斥责，可能是觉得他不像个打劫的吧。

　　车夫说要去顺州，那个地方欧阳亦天倒也听说过，就是官家父子和国子监太傅念念不忘要收复的燕云十六州之一。
　　那儿是个辽汉混居的地方，常年战事不断，欧阳亦天并不想去那种鱼龙混杂之地。一时之间也没想好要去哪，便默默跟着车夫的车，人家往哪走他就往哪走。

　　第二天，欧阳亦天又跟着另一辆马车走了，这次他碰到的人是去杭州的。欧阳亦天觉得杭州还不错，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惜这个车夫不相信他没有恶意，趁他午睡时驾车跑了。

　　欧阳亦天一路乱走，竟来到了楚州，听人说楚州临近黄海。欧阳亦天从没看过海，十分好奇，临时决定弃车乘船。
　　那金色的沙滩，万里波涛起伏的蓝色大海，让少年觉得这个决定对了。他搭上一艘开往海州的货船，船老大本来不想搭人，欧阳亦天花费重金，船老大才让他上船。
　　海天一色，这的美景真让欧阳亦天赞叹不已，阳光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颜色变化万千，天明似锦，夜时如黛。展翅高飞的海鸥，身姿轻盈，叫声清脆，看它们捕鱼也是一大乐事。

　　欧阳亦天沿途一直坐在甲板上欣赏海景。太阳西下的时候，天色蔚蓝如昔，浮云飘飘，地平线红彤彤的晚霞如胭脂般艳丽。太阳椭圆形的倒影在海面上蜿蜒，拉出一条连绵数米的金色长带。时常有不知名的鱼跳出海面，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之后又再落下，真是太美了。
　　海水看起来很像一大块温润的美玉，偶尔会破碎，马上又会还原，。欣赏了一整天，欧阳亦天的眼睛有点灼痛，也累了，便回船舱。舱里堆满了装货物的麻袋，铺在角落里的几块旧布就是欧阳亦天的床，还是一个水手让给他的。没想到欧阳亦天准备安寝时，就出事了！

　　“海盗啊-------------”
　　“啊！”
　　“劫船！不想死的别乱动！”
　　“不要杀我！不……”

　　一声声尖叫响彻云宵，混乱的脚步声踏得船板直颤，欧阳亦天立刻惊得跳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护住藏在内衣里的巨额银票！没了钱他可不知道以后要怎么生活下去！后来欧阳亦天一想，不对！他越是护着钱越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便放下了手，尽量保持冷静。
　　少年出门前说天不怕地不怕，真的遇险，心里还是十分惶恐：早知道不坐船了，他又不会游泳，难保不死在海上，哎……国家奸臣当道，既有人民起义，又有金辽两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欧阳亦天自叹他居然天真的还敢希望海上太平？正胡思乱想，有人来敲舱门，并恶狠狠地道：“所有的人都给老子出来！到甲板上去！”
　　欧阳亦天当然不会傻到去反抗。这是他有生来第一次看到大海，也是第一次看到海盗。

　　前方的海盗帆船上飘着阴森森的骷髅旗，海盗们用铁矛勾住欧阳亦天那条船的船舷，飞跃过来。二十多个海盗包围住欧阳亦天坐的船，他们大多穿着白色的短衫，扎着裤腿，拿着大刀，守在甲板两边，满脸轧髯，神情剽悍，魁梧高大。

　　欧阳亦天吓了一跳，全身冒冷汗，这些海盗好厉害！

　　那个船老大口口声声说不能搭人，看来只是想让欧阳亦天多付船资，船舱内竟陆陆续续走出来三四十个人，加上船上的水手和舵手等，一共有五十多个人。
　　从人数上来看，欧阳亦天发现他们这边还占优势呢！但海盗们都有手握着利刀，人高马大；他们这边赤手空拳，多数都是书生和妇儒。

　　等等，他是？！一个刚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书生吓了欧阳亦天一跳。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窄袖平素纹襕衫，腰间挂着一块清翠温润的玉佩，足蹬黑色千层底靴，背腰挺直如松。他的眸子如熠熠生辉的星空般黑亮，鼻梁高而挺，略显倨傲的薄唇紧抿，相貌相当俊美，面对海盗没有一丝畏惧，神情平静冷淡。

　　欧阳亦天却见他色变，忙悄悄转头不让他看见。
　　倒霉！倒霉！怎么会碰见他？想起来欧阳亦天就觉得对他的恨源远流长。欧阳亦天疑惑他为什么在这里？难道是和奸相蔡京作对，丢了官职？想当初，他以太学生身份，又精通书画，蒙圣恩进入户部任员外郎，不久又升迁为从六品户部郎中，在国子监里真可谓是风头一时无二。
　　去年九月，欧阳亦天碰巧遇到他上朝，虽然马上躲开了，但他穿着绯色官服，腰间配着金丝锦华鱼袋，戴着进贤冠，肤色莹白如玉，双眸黑亮似漆，还难得的薄唇含笑，倒给欧阳亦天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后来又听说他不满蔡京的所作所为，渐渐风光不再。

　　在远离汴京千里之外的楚州遇到他，真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