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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揣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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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这一树梨香,钟嵘推开靠西一间禅房的门,一盏枯灯,即将熄灭,盆中的炭火也快燃尽,钟嵘重新加了灯油,拨亮了灯,添了炭火,顺手将屋角一个朱红的食盒拿了过来,打开来,却是几样精致的小点心,一壶青梅酒,将酒壶置于火旁,他这才回头笑着招呼立于房中的四下观望的司马东,简单狭小的禅房,正中照例悬了一副释迦摩尼悟道图,桌椅显然经过重新布置,榻上金丝绣褥,狐裘坐垫透着几分富贵,嘉城钟家果真是分外讲究。
“夜来苦寒,就着火坐吧。”
司马东瞟了一眼书桌上压着的几封信,分开甲衣上的披风,坐到了火盆旁一方胡椅之上。
壶中酒在渐渐烧旺的炭火烘烤下,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钟嵘拿了一方精致的碧玉杯,斟了满满一杯递给司马东。
“钟家的青梅酒,适合养胃,千金难求。”
“物以稀为贵罢了。”
一杯酒下喉,五味俱全,后味醇香,萦绕在唇齿间久久不散,不燥不寒的淡淡暖意从胃中慢慢渗入四肢,驱散了体内的寒气。
“好酒!”放下手中玉杯,司马东脸上泛起淡淡的笑,他有张清瘦的脸,下颌方正,有着世家大族特有的清贵白皙的肤色与傲物天外的眼神,虽然年逾五十,依稀也能瞧出几份少时的魅力。钟嵘心内隐隐一动,江东司马家门规森严,那位秀丽的小小女子,进门之初必也是受过严厉训导学过家族规矩的,然而却也终是过不了一个情字,四枚铁钉刺穿四肢的疼可以忍,冰水覆体的苦楚可以受,面对冷眼旁观曾经爱意缠绵的心上人,便忍无可忍的死去了,虽然身外百丈玄冰覆体,心里的寒怕是比身上慢慢凝固的冰更寒吧。
而他,眼睁睁瞧着昔日的爱侣深受极刑,为保荣华虚名,无动于衷,他负了佳人痴心,得了一世尊荣,赔了妻子儿女,保的自己骨肉,剩下的还是一人孤独。
这便是报应吧。
民间谣传,六大世家各有各的诅咒,江东司马□□,嘉城钟家寿短。
“钟大人这样盯着我瞧,是在研究我么?”
钟嵘移开眼睛笑道:“人心方寸之地,几人能研究?我不过是瞧着司马将军面相金贵,感叹而已。”
司马东脸上浮出一丝阴笑,“此话怎讲,大人莫非学过相术不成?”
钟嵘摇头,不由出口讽刺道:“略知一二罢了,将军天庭饱满,地格中通,天生富贵是一定的,不过唇薄齿尖,难免薄情,”
查看他渐渐变凉的笑纹,钟嵘讥诮的一笑,“听说将军少年时生的很是俊俏,怕是伤了不少姑娘的心了。”
司马东脸色剧变,眉头不悦的皱起,“大人说笑了,我哪能和大人这般俊秀儿郎相比。”
钟嵘黯然而伤,“问世间情为何物?这红尘里痴痴缠缠的姻缘,谁又说的清理的透,常人用理来评判,言其对错,何其荒唐。”
他病后初愈,一时牵动心结,不由剧烈咳嗽起来,咳的满面通红,良久才顺好了气,坐着发怔。
司马东愤羞渐失,也因他的话,想起一些前尘往事,微微轻叹,随即恍然而动,掩饰着心情说,“大人身体虚弱,该好好养着,我听说大人领兵北上,大军驻扎在徐萍,而今南来,不知大人有何用意?”
“江南防线。”
“江南防线?”
司马东微微垂头,良久眸中露出迟疑,“大人在应天城逗留数月,我听说一些流言,可否向大人求证?”
“什么流言?”
“有人说,弘光皇帝已经驾崩,而今做龙庭的不是福王世子,而只是庸碌无为老福王次庶子,朱由思。”
钟嵘掏出帕子掩着唇,“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如此流言,思王的葬礼我也参加了,是皇帝还是思王,我等外臣是没有恩典获准拜别皇上遗体的,再者,这等宫闱密事,只是猜测罢了。”
“那依大人来看,传言是否属实?”
面对司马东逼人的言辞,他不动声色的说,“司马将军以前可见过福王世子?”
“各地分封的藩王,军政独立,我没机会得见。”
钟嵘笑一笑,“说句难听的话,年前洛阳城破,老福王被李闯截杀,福王旧部八成也死在战乱中,这福王世子是生是死谁也说不清楚,正好如南来的两位先帝殿下,有人说是真殿下,有人说不是,到底是也不是,而今流言说弘光皇帝驾崩,冒名顶替的是思王,这种事有谁能搞清楚,再说搞清楚了又怎样,去质问马士英还是重新迎立一位皇帝?”
“先帝大统血脉,岂可马虎,最近北来太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宁南伯左公的书信大人八成也见着了?”
他说着瞟了一眼桌上那叠厚厚的信札。
钟嵘随着他的眼角去瞧,淡淡道:“岂止啊,最近收到的信件颇多,不过我病来精神短,没怎么瞧。”
他话里颇含深意,司马东不觉尴尬一笑,但他到底城府深沉,义正辞严的道:“大人不要听信流言,我司马家一向精忠为国,誓保大明江山万年长青。”
钟嵘还是淡淡表情,“我没听说什么流言,此来的确来查看江南防线,将军也知道彭城自古乃兵家必争之重镇,彭城防务,关系江南稳固,我想宁南伯的意思,不会仅仅是为了朝堂之争。”
他以手扶额,微微叹道:“可叹岁月不饶人,左公虽是盖世英雄,奈何英雄迟暮,否则必定助我北上中原,而今他账下一般宵小,撺掇着他误入党争,再加上马、阮二人鼠肚鸡肠,无容人之量,八十万部众,怕也撑不起这大厦将倾。”
司马东心内方自微微一动,钟嵘突然语锋一转道:“好在江南还有司马将军这般良将,想那异族贼匪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
司马东心内一时茫然,细细思量半晌,也理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冷冷一笑道:“我听说大人爱妾被太后所逼,给思王殉葬,大人到底是忠肝义胆,这样情势下,犹自不忘报国,我实在万分佩服。”
钟嵘挑眉低头饮了一口茶,“公是公,私是私,君叫臣死,臣况且不死不忠,后日我想到彭城瞧瞧防务,将军觉得如何?”
司马东点点头道:“理该如此,大人微服亲来,我本当迎驾,可惜知道的迟了。”
“夜深了,你带觅如回去好好休息吧,觅如这孩子天性纯良,他那般朋友也是够义气的紧,望、彭二城自来繁茂,各家商铺人手紧缺,城里的难民有他们料理,安排行当,开春便会有事做,否则也是大患,所以啊,总兵大人对侄子不要太过严苛,省的他失了司马家的魄力。”
司马东面上寒霜骤起,咬牙痛声叱道:“这个孽障,有人生没人养的祸害,看我回去不敲掉他的腿,”
言毕起身告辞,推开禅房的门,早有手下府兵迎上来,借着暗影,偷偷递了眼色给他,他迟疑片刻,摇摇头,一脚踹开西厢房的门,从床上揪起沉睡中少年的耳朵,便扯了出去,少年杀猪般的声音随即响起。
“大伯,我错了,大伯,你轻点,大伯,耳朵,耳朵掉了。”
“你个死孩子,回去不锤死你。”
天色已大白,晨钟响起,薄雪又是下了一夜。
“你又是一夜未眠,你要找死,我找人配一副药来,死的倒也安然,何必如此这般辛苦。”
南小奚将药碗重重磕在桌上,转过脸不去看他。
“我现在真是佩服石子畘的舌头,昨夜如果换做是他,一定哄得司马东和我订立盟约了,可惜这样的事,我终是做不来。”
“江东司马家的人都是老狐狸,虽说南居数载,狐狸本性是变不了的,更何况他在家族里也未必能一手遮天,你劳累了一夜,喝了药,好好休息吧,这药中,我加了安眠的成分,”深深望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绣香囊,里面露出毛绒绒一丝软软的头发,“今早刚收到江老爷子飞鸽传书,他已经安然出海了,这是他随信带来的孩子胎发。”
钟嵘抖着手接过,不由五内俱恸,目中泪水奔涌而出,儿子,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孩子。
他这个父亲,也是何等的不称职。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在南小奚药力都无法让你多睡几个时候的抱怨中,稍稍用了点素斋,揣好了装着孩儿胎发的锦囊,徐徐步出了禅房。
午后阳光正好,斜斜的照着小小的禅院,他这一千两的香油钱果是没有白费,这后院偌大的东、西禅房,并未安排其他香客,看来菩萨的人间侍者,也是爱钱的,那么又怎能怪世人生贪念。
径直朝着后院行去,便瞧见后院寺门外,矮矮的山坡上,一座八角亭内倒挂着一口铜钟,冬日的残阳,总感觉昏黄,好似夏日里临风的夕阳,惨淡而薄凉,孤影绰绰,静态的摆着叫人凭吊。
他盯着铜钟,发了一阵子痴,如果当初选了孩子,他这会子一定安然的躺在自己怀中,稚嫩的笑脸,咿咿呀呀的叫着模糊的爹爹,胖胖的小手努力想要抓住自己的面颊,他会舍不得,忙将自己的脸递过去,任他娇嫩的小手抓挠,这便是天伦之乐,可他偏偏选了叶儿,选择让孩子归于江家,随着岳父出海,尽管他也知道,也许自己的选择会是一场空。
“阿弥陀佛,钟施主,好久不见了。”
一声佛号自身后响起,惊散了他的思绪,也惊得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回过头,身后披了烟灰色僧袍的和尚,锃亮的头皮,上面两排黑黑的戒疤,神采飞扬的浓浓剑眉,明星般的眸子,一张棱角分明的六棱形脸,如果不是缺失了一条手臂,这和尚当真是和尚中能上年画的俊俏。
钟嵘微微一笑,“这般俊俏的儿郎,失了一臂,遁身空门,实在可惜了。”
“我这一生可惜的事多了,唯独这两件,倒真是一点也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