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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宫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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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黯的灵堂,两支白蜡燃着,簌簌的阴风,夹着宫里的传闻,使得这座偏殿易发恐怖,高大的楠木棺椁,油漆虽然也算周正,但到底日积月累,泛着陈旧,弘光皇帝殁的仓促,朝野上下又得封锁消息,是以只得寻出前朝一名太妃的棺材,凑合着用了。
淡淡的光影,殿外层层的树荫,叶江宁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座殿叫遮阳殿,阳光到了这里,全被屏蔽,暗暗的透着冰冷,仿若皇宫中所有的怨气都凝成冷,聚集在这里,冷宫怨妃、白头宫女、残缺的宫人,卑贱的生命,皇宫,这个天下权利的中心,最威严最尊贵的地方,印证了一句话,高出不胜寒。
叶江宁默默的盯着棺中一身龙袍,面容浮肿的朱由崧,在白蜡的照耀下,他浮肿的脸透着铁青、冰冷。那个熟悉俊雅的翩翩儿郎而今已成殇,泪珠点点滴在棺中,她抬手从袖中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轻轻擦拭他的脸颊。
郎动影夭夭,仙姿卓卓,洛阳女儿争相看。
“江姑娘,好久不见了。”
她一回头,瞧见邹太后一身盛装立在殿门口,冷冷面容,全然不似在秋云苑中见着和蔼可亲的样子。
“太后,”
她瞧了她一眼,微一遏首,随即转回头来,继续擦拭着朱由崧的面颊。
“你好大的胆子,见着哀家居然不拜。”
叶江宁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太后没瞧见皇上的脸颊落了尘,民妇在替他擦拭么,而且,太后失了爱子,还能有心情摆皇家威仪么?”
“哀家从不会为一个废物伤心流泪。”
叶江宁停了手,抬起眼睛盯着她,“天下没有一个母亲会这样说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她转向棺内,盯着那张金丝皇冠下的面庞。
“皇上武功卓绝,才智非凡,忠厚仁孝,”
邹太后冷冷的笑,“他既然这么好,你因何不喜欢他,”
她笑了笑,眼睛仍然定在棺中人浮肿可怖的脸颊上,“我说过自己不喜欢皇上么?只是无缘而已,我若是不喜欢他,也不会来替他守灵了,太后真以为,你们能胁迫的了我,胁迫的了钟嵘么?”
“是么,你倒是很自信,这么说来哀家是失算了,要你来守灵,便是要告诉他,他深爱的人,怀的是别人的孩子,爱的不是他。”
叶江宁皱起了眉头,目光冷冷的,“太后,逝者为大,何必如此恶毒。”
邹太后突然扑到她近前,血红的眼珠盯着她,冷笑着,“他和他的母亲一般,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哀家将他从襁褓中救下来,自小教导他要尊敬爱戴他哥哥,想他哥哥之所想,急他哥哥之所急,全力呵护他哥哥,这是他这辈子欠他的,可他居然多少年不着家,好不容易他回来了,登基做了皇帝,哀家以为我和由思自此便可以无忧无虑,过着尊贵的生活,可他就是这么不争气,他本该这辈子都是我的奴隶。”
“皇上将全天下最高贵的东西交给了思王殿下,这还不够么?”
邹太后突然伸手在棺中掴了一掌,清脆的掌声,只是打歪了金丝皇冠,棺中人僵硬的脸上并无丝毫痕迹,叶江宁怔的半天晃不过神来,片刻后,才拦在棺前。
“够是够了,可哀家还是恨他。”她突然放声大哭,“哀家养了他那么多年,哀家也不是铁石心肠,可是,可是,八儿,你毕竟不是哀家的亲生儿子,”
叶江宁冷笑一声,“太后与其说是恨他,不如说,恨自己,都是一手养大的儿子,却还是自私,宁可牺牲掉别人的儿子,也要成全自己的儿子。”
邹太后恶毒的眼神盯着她,止住哭声,冷冷说,“江姑娘,你不晓得一个人知道太多,不长命的道理么?”
叶江宁笑了笑,“我只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民女想对太后说,天下最危险的座位便是皇位。没有金刚钻休揽瓷器活,穿上龙袍不像天子的人太多,”
“啪”的一声响,她脸上重重挨了一掌。
“我听说江姑娘自来应天一直不曾踏进过总督府,你可知道,哀家夺了钟大人爱妾,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便替他另寻了一位绝色佳人,据说是江南士族喻家的小姐,虽说是嫁过人的,但自个有志气,洞房之夜休了自己的夫婿,总算清清白白,好过你一个妓nv,你是不晓得,她一个女儿家,硬生生从江南追来应天,一时传为美谈,哀家最是喜欢成人之美,昨个已经赐婚了。”
“福明山庄大小姐,喻旭阳。”
“江姑娘也知道她,是了,江南第一美人,有谁不识了。”
叶江宁侧了头,还是笑着,低下头,伸手将皇冠扶正。
“自古美女爱英雄,我很替钟大人高兴。”
邹太后冷笑了,“哀家知道江姑娘气量大度,好好伴着八儿吧,哀家要回去了。”
残烛点点,阴风吹拂,冷冷的透着刺骨的寒。
“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的,深宫里呆久的妇人,心里总是有些扭曲的,她受人压制,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若是不争气,她必伤心欲绝,做出违心的事,她瞧着你的眼神还是疼爱的,你在外漂泊多年,见识过人间冷暖,饥荒年月,百姓们饿极了,况且易子而食,她那么恨你娘,却也将你抚养长大,不管她做过什么,养育之恩总是不假的。”
在她的帕子下,朱由崧浮肿的脸终于消了肿,现出那张颠倒众生的面。
“大小姐的苦心终于没有白费,皇上终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雨惠替她披上长披,轻轻的说,“明秀在外面,他明日便去北边平乱了,想再瞧瞧皇上,”
叶江宁点头,“让他进来吧。”
她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他时,那名绛色衣衫,手拿银柄马鞭的少年,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他好似长大了许多,惨淡灯光映着他银色的盔甲,微黄的脸长开,稚气中傲气的沉稳,他静静立在棺前,默默磕了几个头,复自站起来,盯着棺中朱由崧的尸身出神。
叶江宁瞧他嘴角淤青,略一笑问,“少为回来了么?”
曹明秀眼中泪珠滚滚,点点头。
“你们打架了,少为是打不过你的,你又何必让着他。”
“他说的对,我该救姑娘出去,不该叫你为殿下殉葬,可是,你知道,我家殿下有多喜欢姑娘你。”
她笑了,“古代帝王,有很多人殉葬去陪伴他,没几个人是真心情愿的,我倒是自愿的,我们没在一起经历过大风浪,却也引为知己,人生不就是这样么,明秀,你也有你的人生,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少为自小山野中野惯的,刁钻狡猾,他或许不明白朝廷实务,民族大义,你恨他不成钢,他恨你太固执,但你是知道的,他在心里可是崇拜着你的。”
曹明秀摸了摸嘴角的淤青,“我不怪他。”
“上了沙场,你会活着回来么?”
曹明秀怔了怔,眼泪掉了下来,“我是军人,姑娘不也说了么,将军百战死。”
“你有你的志向,我明白。不过,走之前,可否听我一言,”
曹明秀含着疑问的眼神,有些怯懦的盯着她问,“姑娘请说?”
“少为身边有位老人,你见过的,木伯,你向少为要了他,行军打仗中,有个人照顾你也是好的。”
明秀哽咽了,“姑娘知道少为偷偷找过我,想和我一起去北边?”
“少为的心思,你我都清楚,他是齐家独子,我出来之时,向齐继峰保证过,还他个完完整整的儿子。”
明秀笑了,“这次因为姑娘殉葬的事,他是彻底恨上我了,有机会,姑娘替我解释解释。”
她目光微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转头向身后的云清说道:“将昨日我备好的那个小黑盒子拿给我。”
云清捧了盒子过来,她拿起来交给明秀,“你只晓得江南春做的是杀人的买卖,却不知我天山灵药最是神奇,我这盒药,留着保命吧。”
夜来,遮阳殿内冷的出奇,朱由崧尸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一缕缕冷飕飕的阴气自殿中各个角落散发出来,阴森森的掀动着黑色的帐幔,白色的幕布。
雨惠将她身上的披风换成裘皮大衣,她一侧身,便看清是当初朱由崧送给自己的紫云王貂皮,她记得在秋云苑之时,早已还了给他。
“这袍子?”
“是玲珑给的。”雨惠也着了一件皮袍,呐呐的说,“这才九月初,应天该是还很炎热的,怎么这座殿内冷的出奇,这样下去怎么可以,大小姐还怀着孩子,”
她笑一笑,“昨儿个你替我请过脉了,孩子可好?”
“脉搏饱胀有力,孩儿应该很健康。”
“自然生存之法则,强者生而弱者死,婴儿也是这般,它能随着我顽强的生存下来,便能适应这个纷杂的世界,如若不能,就算我勉强将它生下,也是空自欢喜,涂自伤悲。”
云清在后面吐了吐舌头,小声说,“小姐,这话可不能叫钟大人听见,他听了这话,非得拔了我们的皮不可。”雨惠笑了,“历城大牢里一顿鞭子,也叫我们见识了什么叫总督之怒了。”
“累的你们受苦了。”叶江宁微微垂了头。
“若不是大小姐的面儿,我们哪有命在,你没进过历城大狱,能从里面活着出来的,简直是人间奇迹,更可况我和雨惠姐姐只是受了点小伤,后来大人将我二人安排在老夫人身边静养,好的很快的。”
雨惠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说的太多,云清忙捂了嘴。
“大小姐,雨惠有句话想对大小姐说。”
叶江宁点头示意,“钟大人府中那位坐轮椅的先生,小姐可认识?”
“艺门书曼尊长一生收过许多门生,可谓桃李满天下,然而入室弟子只有十七名天赋秉性甚好的,我师傅傅红意排行第二,钟嵘最小,剑南书生南小奚是艺门大徒弟,年轻时不知怎么得罪了师尊,被打断了双腿。”
“我听说艺门中人淡泊名利,已教书育人为己任,怕是那南小奚有不二之心。”
叶江宁挑了挑眉,突然想起波兰的事来,自己当时便怀疑钟嵘不会做这样宵小之事,现在想来多半是自己这位师伯的主意。
“雨惠姐姐这般说,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
“他要我演习先天古卦,配合他的河洛图,示星象,已窥天机。”
“这也没什么,乱世之中,谁不想依附真龙天子,南小奚半生潦倒,乱世中想有所作为,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他有些急于求成了。”
雨惠默了良久终于说,“小姐有没有想过,若是王气不在中原,又当如何?他在钟大人身边,钟大人。”
叶江宁抿了嘴唇,一言不发,笑一笑道:“雨惠姐姐自然不会叫他如愿,不是么?”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身后响起,吓了二人一大跳。
“姑娘们,用膳了。”
雨惠拧了眉头真要埋怨云清,却见云清笑笑的,盯着提了半人高食盒,内侍装束的太监,灯影阑珊下,照的那张脸分外清晰,俊美的五官,眉宇间凝着阴冷硬气,他微微躬一躬身,鞠了一躬,笑着说,“江姑娘,别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