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重见 ...
-
脸肿的厉害,有点痛彻心扉的味道,用冷水敷了面颊,上了点药,解开脖上的丝巾,几日前的咬痕虽说淡了,但还是隐隐有些疼,这会儿,脸颊上又火烧火燎的,此刻才明白,原来秦奚柳,不,是张世泽,或许也不是张世泽,她的确不知道他叫什么,下嘴不算重,这两处伤都是自己咎由自取,虽说前者无意而后者有心,总之,都是受伤了,唯一可以庆幸的是,今夜可以有方地供自己安睡。
自怀中取出北川闭交给她的东西,一张卖身契包着一颗鸽卵大的金丸,她将卖身契放到烛火上,细细看它化成灰烬,慢慢观察掌中黄灿灿的金丸,这个金黄的东西,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严丝合缝,映着灯光,发着诱人的光芒,即便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就其本身来说,也是个宝物——这么大一团黄金,足够普通百姓好几个月的生计。
身上很是疲惫,然而她却没有睡,熄了灯静静的等待,二更刚过,门上传来轻轻的“笃笃”声,开门,将来人迎了进来,却依旧不点灯。
“三公子好准时,”北川起在笑笑,“姑娘约我,怕是仅此一次,敢不准时。”她隐在暗处,“我今个真有些后悔,要是当初答应跟着三公子,以后三公子成一方豪商,我也可穿金戴银,无限富贵了。”他听出她语气里的嘲讽,不由淡淡一笑,却并不说话,“三公子可否如实告知我,这库里面的五百多万两银子,你是怎么蚂蚁搬家,在众目睽睽之下,楞是搬成了几十万两。”暗处的北川起在身子似乎微微动了动,虽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但想来也颇为精彩,沉默了良久他终于道,“姑娘也说了,蚂蚁搬家,在地下挖个洞,慢慢来还是可以做到的。”她嗤嗤一笑,“亏得你有如此心思,难怪家主说你日后必成大器。”她伸出手,将金丸交给他,他接在手中,借着月光看了看,立即浑身一震,抬眼深深望向她,“姑娘既有总账,父亲又将这个东西交予姑娘,以姑娘之才,定然知道这两样东西的用途。”她淡淡道,“家主想借我当棋子,丢车保帅,然而,他老人家不知道的是,这如意太极锁虽说机关重重,很难打开,但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如若把它放于水中,锁内的机关力破。”他冷冷一笑,“姑娘既然识的此物,自然有法子,那么,这么一大笔财富,姑娘何必将它交给我。”她身材朝月光处移了移,用嘲讽的口气淡淡道,“我若说我舍生取义,三公子可信?”对方摇摇头,轻轻笑了笑,她也微微而笑道,“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北川家数辈积蓄,也不过是一两千万银子,洪武年间,江南首富沈万三,能修的起城墙,家底之殷实可见一斑,公子可知道,他靠什么发家?”对方脱口而出道,“据说是海上贸易,然而大明实行禁海令,这一行······。”她慢慢道,“商场暴利,总是火中取栗,我父亲熟谙海上之道,所以你到那方后可以暂时请他周旋。”他一惊,“令尊不是早已离世了吗,怎么?”她淡淡道,“我们家的事一言半语是说不清楚的,家主号北金斗,父亲在南,人称南玉盆。”他似乎倒退了数步,“你是叶亭的女儿,怪不得、怪不得·······”她道,“父亲以义立商,我这个女儿借居北川家九年,算作是对家主的报答了。”他默了良久,好似下定决心般,道,“但是父亲这样做,会将你置于险地,不如我们今晚动身,马上走。”她冷笑道,“家主选中你继承家业,是希望少主能带领全家南迁,而非仓皇出逃,而且我一走,大公子马上便会看穿一切,怕到时连你也走不了,”他一动道,“我曾和令尊有过几面之缘,他曾说,他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女儿,他家大小姐喜欢四处游玩,已有好些年不曾归家,我当时想着会是怎样的女子,居然不恋父母,四海漂泊。如若姑娘真出什么意外的话,我到南方,怎么向令尊交代。”她叹口气,抚着自己红肿的脸颊,“你也知道你大哥想要什么?他不会把我怎么样,顶多是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静静的房间中,一室月光,二人却都隐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人都是向往光明的,然而有时候,黑暗却会让人感觉更安全。北川起在叹了口气,心中的抑郁却并未减轻,“我大哥今夜有应酬,所以没有再为难姑娘,明天他一定会动手的,他在西京多耽误一天,便有一天的危险,所以姑娘要有准备,怕是······。”她已经转身了,语气仍然是以往的疏离与冷淡,“我知道,夜深了,公子一路小心。”
她躺在床上,思绪纷至沓来,这是她在北川府睡的最忐忑的一夜,她想起小时候,她在外公家里,是那么的快乐,父亲只有她一个孩子,全家对她如珠似宝,然而却又寄予厚望,是以她早早的便懂事,而懂事的背后却是矛盾,自幼最喜欢读左光斗,杨继胜等东林党人的诗书,而父却不喜欢她读那些,所以只有偷偷的看,后来她知道了党派之争,知道了党同伐异,身为阉党的父亲,却是她唯一不可抛弃又无法全心全意接受的人,她不知道父亲当年是如何请到当世大儒傅红意,却能推断恩师当年的不情不愿,回想恩师非常不喜欢自己。他做学问最是仔细,却对时政一带而过,对小小的她,那复杂的眼神,每次严苛的惩罚,看她一一承受,目中神色总显无比凄凉,她又怎不懂,只因自己是阉党的女儿。
昨夜因为睡的迟,早上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刚刚梳洗完毕,她知道自己这小院自北川闭单独和她谈话以后,便不会安宁,没想着迎来的第一个客人居然是连外景。
她记得昨晚只有她不声不响,不哭不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淡定的似一株雪中寒梅,而今天的她,虽然妆容整洁,眉黛目秀,却好似刚经风霜的一片银杏叶,脱了水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她手中擎着一盒药,进来后一言不发,轻轻拉她坐至铜镜前,用小指甲盖挑出一些,看着她依旧高肿,且有些青紫的面颊,小心翼翼替她上药,“女人的脸是最最娇嫩的,受不得风吹日晒,也经不起一丁点伤的。”她略一垂头,抓住她手,不让她抹药,道,“似夫人这般的美人,如玉雕琢,才要细心呵护,我这张脸,受一点点伤不要紧的。”她苦苦一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你是没见过我姐姐,姐姐才是真正倾国倾城的美人,只是可惜,还有那样一句,自古红颜多薄命。”她怔了怔,“我倒从未听夫人说起过你姐姐。”她放下手中药,凄然一笑道,“姐姐比我大两岁,从小到大我们两个都喜欢听戏,那年的元宵节,我和姐姐听戏看花灯,我听的入了迷,一晃神间,便不见了姐姐,于是慌忙去找,结果看见她依偎在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怀中,满脸笑意,那么幸福,她身后的男子,华服长裘,那样俊美,后来我便知道,姐姐有了心上人,是北川家的大公子,北川起鸣。”她蓦然一惊,身上不由渗出一缕寒意,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接着她的话道,“家主后来娶了你姐姐,夫人便效仿貂蝉,也嫁入北川府,离间父子,夫人可是忘了,董卓和吕布毕竟不是亲父子,而家主和大公子·······”她摇摇头,吃吃傻笑,“如果故事真是这样的,那我便可称的上是女中奇人了,”她恍然呆坐,眼里似乎有泪,却凝在眼眶里,掉不出来,叹了口气,道,“公子知道我和你交好,希望我劝劝你,叫你交出总账。”她淡淡对着她笑,“你是知道我不会,又何必来劝。”她站起身,望了一眼窗外,随后失神般朝外走,“那时姐姐如果要天上的月亮,大公子也必找个梯子爬上去替她摘下来,我只不过是烧了姐姐的衣服,他便怒火三丈,我终究不是姐姐,我终究不是姐姐,我也没料到姐姐居然如此倔强,居然如此倔强,竟然自尽了。”她嘴中絮絮,一副癫狂的模样,她忙追出来拉住她,“夫人,你怎么了?”她死命推开她,哈哈大笑,“他居然要我,要我想尽办法,给你下药,若果是姐姐,他会让姐姐干这么龌龊的事吗?我爱了他半生,他······。”她话音未落,却卡在嗓子里再也发不出声来,她拼命咳嗽,抓着自己喉咙,却还是发不出声来,她竭尽全力,断断续续道,“药······有······毒,脸······不要。”
她怅然若失的扶住她,手抚上脸颊,想去抚慰她,院里的动静却早就惊动了众人,北川起龄最先来到她们近前,冷冷打量了外景一眼,一挥手,“外景夫人被这个女人给刺伤了,带夫人回后院治伤。”他身后紧跟的青衣小厮上前,揣起外景,外景只是傻傻的笑,好似已经完全疯了。
该来的总要来。
她被带到议事厅,厅内站满了留下来的各处掌事,她的罪名是刺伤外景夫人,准备逃跑。
北川起鸣坐在家主的位置上,旁边坐着北川起龄和北川起在,北川起龄冷冷问她,“夫人和你一向交好,她好心替你送药,你怎能忍心刺伤她,我北川家养了你九年,居然养成一条白眼狼。”她淡淡一笑,“《晏子春秋》里面讲,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我在北川家九年好好的,而今变成一只白眼狼,怕也是水土不同了吧。”北川起龄冷冷一笑,“你在我北川家九年,仗着父亲宠你,为所欲为,今个就叫你见识见识我北川家的规矩。”她淡淡一笑,“二公子昨夜没打过瘾,打便打了,何必给我安排这么多莫须有的罪名,至于账本,我那日已经给你了,”北川起龄气的满脸通红,自座位上站起,却在北川起鸣冷冷的眼光注视下,慢慢又坐了下来。他双掌一击,冷冷道,“今天将众位请来,一来家父病重,我作为嫡长子暂代家主之位,二来江总管涉嫌账目问题,有意逃跑,刺伤外景夫人,我决定按府中的规矩,实施鞭刑。请众位做个见证。”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子,终是沉默了。
几十鞭子下去,她的衣衫已经隐隐见血,北川起在忍不住站起身,道,“哥哥,父亲有说要打死江总管吗她一介女流,再打下去是要出人命的。”北川起龄冷冷一笑道,“她要是当初答应做我们弟妹,我们或许就要拿家规办了,但她只是个奴婢,打死又能怎样。”江叶玫冷冷抬起头,背上承受着鞭刑,额头上疼的满是汗珠,微微掠了掠被汗水濡湿的发,淡淡道,“二公子,······,你错了,昨夜家主已烧了我的卖身契,我已经不是你们家的奴婢了。”听她如是说,北川起鸣冷冷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听她还能说话,看来鞭子还没挨够,打,打到她不能说话为止。”继而笑着转向起在道,“三弟,你放心,我手下这帮人,常年训兽,保证可以打服她,却不伤人命。”
鞭子如条条蛇般,裹在自己身上,她静静趴着,一声不啃,打到二十几鞭的时候,一名门仆飞快跑进大厅,禀道,“大公子,都府温大人来了。”众人正自诧异的当儿,身穿红袍,腰系玉带四十左右的温禁,随着一名气质儒雅,面容清俊的蓝衣人,由一群衙役簇拥着已进了议事厅,西京北川家黑白两道吃的开,是以他们对温禁并不陌生,如今西京动荡,这位都府大人似是没耐心等他们去迎接,自个进来了。
温禁微微一笑道,“这干什么呢?弄的一片血腥的。”随即恭恭敬敬的引荐蓝衣人,“这位是历城府丞钟嵘,钟大人千里迢迢是来寻亲的,你们府中的江总管可在?”众人一怔,都朝刑凳看去。
她猛可里听见“钟嵘”两个字,身子颤了颤,双手抓不住施刑的凳子,从上面摔了下来,北川起在几步抢过来,想从地上扶起她,她却垂下头,示意他不要理她。
温禁顺着众人目光早注意到她了,朝地上看了看道,“哎呀,江总管这是犯了什么事,怎么被打成这样了,”移步过来,便也要去扶她,她惨白着脸,只得轻声说道,“在下满身血污,不便行礼,我犯了府规,正在受刑,请大人不要靠近,以免玷污了大人。”
本来神情淡漠的蓝衣人,身体微微颤了颤,他推开温禁,朝地上看一眼,这一眼,隔了九年,隔了万水千山,独独在这个最最难堪的时候到来,他抢到她身边,惨白着脸,轻轻蹲下身,颤抖的伸出手,摸了摸她血肉一片的背,那血粘在他手上,分外的红。
她低着头,侧脸肿起老高,然而形容却如九年前,分毫未变,那么倔强那么清雅。
温禁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猜八九分,忙咋咋呼呼的道,“莫非江总管正是钟大人的亲戚,哎呀,这可怎么是好,你们怎么把人打成这样了,北川老爷子可是一向很看重江总管的,老爷子了?老爷子了?”他话未说完,突然看见钟嵘托着她的双腿,避开她背上的伤,好似抱婴儿般将她抱了起来,柔声道,“怎么每次见你,都如此狼狈。”说完,恍若无人般,便向议事厅外走去。北川起鸣忙拦住他道,“钟大人,江总管是我北川府的人,你不能带走她。”钟嵘冷冷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朝他淡淡笑了笑,“我没有准备带走她,只是她受了重伤,我带她回去医治,我也没打算插手你们北川家的事,但她是我失散很多年的亲戚,你总不能叫我看着才找着的人,就这样被你们活活打死。”最后活活打死四个字,简直似从牙缝里面蹦出来的,他虽面无表情,声音平淡,眼神却如箭般,透着寒气。北川起鸣微微一愕,眼前这个钟嵘,气质优雅,眼神淡漠,淡漠中透出隐隐的狠辣,使他不由自心内生出惧意,随即道,“我们并不知道江总管是钟大人的亲戚。”他不想和他多做纠缠,仍是淡淡的语气道,“不知者不怪,西京就这么点地方,你还怕我拐了人跑了不成。”
她失了许多血,有些迷糊,只知道自己就一直这样被钟嵘抱着,坐了车回到一间房子,她一直沉默,自己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怎么开口,开口了又说些什么,于是她只能静静的趴在他肩头,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不看他的脸,不看他的眼睛,曾经的种种,原本以为可以消融在岁月的烟尘里,只留下淡淡的影子用来午夜梦回时追忆,可而今看来,她除了胆怯,什么也不敢面对。
而偏偏她脸挨着的地方,恍惚中总能看见一片叶子,虽然明明知道那不是九年前她做的那件袍子,也不是她绣的那片叶子,却有某个东西依然固执的,将时间定格在九年前。
她终归是忍不住,眼泪滴滴答答的流,不一会便濡湿了他衣领。
她感觉那双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她听见他一贯柔和的声音,“怎么了,很疼吗?我已经叫人找剪刀和药,马上会送过来,你忍忍,我同你说话,你专注的听我说话,不要想着背上的伤。”她止不住眼泪,咬着唇,将哽咽压在喉管中,安静的只是趴着。不一会儿,有人送来了剪刀和药,他拿了剪刀,慢慢的剪开她后背上的衣服,将血衣和她打烂了的皮肤剥离,她疼的丝丝抽气,身子不由收紧,他手中的剪刀滞了滞,却并没有停顿,“很疼是不是,你知道吗?九年前我被人从水里救起时,身上也疼,这一疼就疼了九年。”耳中有衣服撕裂的声音,也有他温和清晰的声音,他一直都是个温润的人。
“那年的上元节,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荠菜云吞,可嬷嬷说,有人替你赎了身,我可是急坏了,一路狂奔向码头,那艘商船已经开了,我跳进水里,拼命的游,拼命的游,我告诉自己,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我就可以追上你,我要告诉你,我已经决定上京赶考,一定要求取功名,我要娶你,我能娶你,你已不是府丞千金,那怕我只是个小小的知县,我也可以娶你,我们的差距不再是那么大那么遥远,遥远到每次想起你,就让我觉得绝望,游着游着终于游不动了,那艘船开的太快了,我被江里的风吹得偏离了方向,而且身体渐渐被冻僵了,我慢慢的沉了下去,那时候我就在想,叶儿你千万不要去北方,我沉下去,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条鱼,只要你在南方,不管你在那里,我便可以在水里看见你。”
她沉溺在他柔柔的话语中,蓦然想起九年前的那个上元夜,她穿着一身素衣,跟着北川闭,坐上了北去的商船,她站在船头遥望自己将近生活了两年的城市,遥望自己曾经奋不顾身的那个人,她知道是望不见的,然而隐隐却真的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江叶玫,叶儿,那晚的风太大,她觉得是她一定产生了幻听,却原来不是,是他在唤她,一遍又一遍,然而,最终,她还是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