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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携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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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白玉的月亮门,园子里的花香轻轻飘浮于四周,一种似菊非菊的淡淡味道,萦绕缠绵于空气中,叫人无限怀疑这里的空气,本该是香的。生长于天山石缝,人世坟茔的彼岸花在这小园中长的异常茁壮,花朵艳冶妖娆,在清冷的月色下无限娇丽诡异,本该夏初发叶,秋初开花,而今不过夏初,园中的彼岸花却尽数开放。
月上中天,院中沉静似水,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院门,紫衣凝贵、长发如藻的女子手中拿着火捻,拧着两弯纤长清秀的眉,伸着玉臂正自点灯,一盏一盏,十六盏宫灯尽数点燃,仿佛十六朵尽相开放的花朵,星星烛火,带着浓浓的暖,将目所能及的所有人景,染上一片明红。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君觅封侯。”
伴着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盈盈清泪滚在她白嫩如玉的脸颊上,暖暖的灯光,无意中倒似给她卓异孤寂的身影添了几份不奈之愁。
低下扬起的脸,手中的火捻无声落地,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一个忧伤中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在无助的反复摸索探求。
“叶儿,”
随着钟嵘暗含歉然的一声低呼,他冲上来轻轻搂住她,柔声问道:“怎么了?连这种闺怨的句子都吟出来了。”伸手去抹她面上凝着的泪水,“这段时日有些忙,冷落我的新娘子了。”她怔了怔,仓皇间来不及收拾心绪,不由得轻轻偎在他怀中,随即有些羞涩的喃喃,“月儿刚出来,你今儿个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每日恨不能将事儿早早做完,时时和你在一起。叶儿,你多年漂泊,我知你心内的彷徨与孤寂,这样吧,你还似在北川府时做男儿装束,明日扮作我的随侍,这样我也可以时时瞧见你。”
“我不是为这个。”
他眼含疑惑,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是么?”随即轻叹,“十年前我让你流尽泪水,十年后,我若是还叫你伤心流泪,那么叶儿,我还有什么颜面将你留在我身边。”叶江宁回身抱住他,将自己整个投在他温暖的怀中,良久良久。
室内昏黄的灯下,二人面向而坐。
“下午,墨初来找我,说,你对多铎用刑了。”
“你说的是那个唱戏的美少年。”
她点点头,将一个桂花糕放到他面前的碟子内,嘟哝着说,“是,你尝尝,我做的,怕是多年未做,大概都生疏了。”
他捻起一块,放入嘴中,慢慢尝了尝,眉梢微拧道:“是没欧阳家的好吃,”他笑着看她满含期待的眸子默然黯淡,继续缓缓的说,“不过太好了便没有改进的空间了,这样我便没了期待,”他嘴中嚼着糕点,轻轻叹了口气,“娘子为相公洗尽铅华,素手调羹,若是违心夸赞,恐你日后骄傲自满,厨艺没了长进,岂不是委屈了我的胃,若是照实来说,必伤娘子那颗七窍玲珑心,而且枉自辜负佳人一片美意,也必伤我的心,这般伤胃伤心的事,你说我要怎么办?叶儿。”
叶江宁瞧着他装模作样的样子,不由哑然失笑道:“早知便不做了,惹你说出这大堆话来。”
他摇头道:“这话又差了,你若高兴,做便做了,你家夫君我照吃不误,不过不必强求,再说你要达到我煮东西的水平,怕是不易。”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叶江宁垂首浅笑,揉了揉由于哭过、隐隐有些发胀的眼睛,
“墨初说,多铎在狱中,浑身是血,他看着老大不忍。”
“昨夜你睡着后,我到狱中,和他一夜畅聊,谈天、谈地、谈时局、谈人生,他是头来自山里的虎,而我只不过是河边草丛内向往蓝天的翠鸟,如若不是北川起在落在他们手中,我真想将他千刀万剐。”
叶江宁瞧见他脸上露出狰狞之色,眉头骤然蹙起,目中冷冷的全是杀气,不由得心内堪堪打了个寒战,“只不过立场不同,何必如此待他?”
他摇头笑一笑,“那个戏子跟你说这些要做什么?”
叶江宁微微红了脸,轻轻说,“墨初、墨如原是嘉城乐坊里的台柱,他二人自小便被卖入戏班,在脂粉堆里长大,免不得沾了女儿气,长大后更是才貌双绝,有嘉城双壁之称。后被买入郭府,小小年纪做了郭全海的房内人,我曾借二人设计他,欠了他二人一个人情,本来想着替他们张罗一个戏班,谁知墨初仰慕阮大铖之才,携了墨如去应天投奔阮,这阮大铖厚颜无耻,不知从哪里打听来多铎喜爱唱戏,便准备将二人送与多铎,二人这才知所托非人,可是到了珞珈别院,他和多铎接触之下,居然······居然······。”
钟嵘笑了笑,伸手抚了抚她额头,“你绕这么一大圈子,到底想要说什么,叶儿,南人素来喜好男风,你不会要告诉我,墨初喜欢上多铎了吧,”
叶江宁低垂着头,点一点头,“他身世堪怜,心地纯良,你不要因此低瞧了他。”
一抹笑噙在他唇角,他鼻中哼出了一声,幽暗的灯光下,眸子中一星怪异的光一瞬即逝,“既然如此又有何难,明个让他陪伴多铎一起去应天吧。”
“你怎么猜到他会有如此要求?你应允了么?”她吃惊的抬起头,目中含满难以置信,烛光投在她清澈如水的眸子中,折射出绚丽的光彩。
“我为什么会猜不到了,我在艺门中算心术学的还好,而且这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我只是想着,他身边那个胆小如鼠的角哥,不知去了哪里。”
蜡台上残烛点点,他站起了身,舒展了一下身子,环顾四周,“这烛火烟味太大,为什么不用明珠?”
叶江宁摇摇头,“太奢侈了,我收起来了。”
他伸手拉起她,面上现出无限倦意,双目沉沉盯着她,含满探究的问道:“没有其它的话要说么,叶儿?”她茫然摇摇头,他笑一笑,笑的云淡风轻,“那好,我们早点休息,沪宁的事我已安排妥当了,明天我们启程回历城,终于可以回家了。”
历城,是叶家生意在江南唯一没有渗透的一座城市。
二十艘快船如鬼魅般,悄无声息的离了沪宁,江上一片静谧漆黑,此时正是迎来黎明,而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候,呼呼的江风吹得白帆鼓胀,快船便在颠簸中徐徐而行,舱中水晶琉璃风铃叮叮当当,却叫平日聒噪不断的八哥歇了嘴,蔫蔫的歪在笼子中睡觉。
“大小姐最是喜欢这种琉璃风铃,幸好我从咱们船上拿了几串挂了,姑爷说了,到了历城家中,再着人打造几串。姑爷真是细心。”一边说,一边掏出帕子来擦拭。
雨惠替她整好斗篷,说道:“小姐,江上风大,我将窗门都关了,我们刚刚登船,姑爷有许多事要处理,大概不会来了。”言毕,自顾自关了舱门。
“小姐,你为什么不带上朵朵和江荣,朵朵得了公孙姑姑亲传,功夫大有长进,江荣素有益阳小诸葛之称,老爷和夫人着我二人跟着大小姐,小姐若是······。”她笑着打断她,“我这是跟夫君回家,你当我是去打仗么?”
“生逢乱世,人心如迷宫,江南四部都回了天山,小姐若是有个万一,我等怎么回去见老爷夫人。”
她拉住她手轻轻浅笑,“雨惠,你不了解钟大人。”
雨惠痛惜的说道:“我这几日随侍小姐,演示易理星象,小姐竟然也能窥得门径,那么对于天下大局自然明晰,我们无力回天,何不向姑爷说明,而早早退去。”
睨着眼前一片沉沉的黑暗,她沉沉的说,“易学之道,博大精深,星象卜术,也是因时而动,现在星象未明,局势未清,如此便下定论,言之过早了。我既已嫁为人妇,当荣辱与共,同生共死。”
“小姐!”雨惠和云清双双跪倒在地,俯下身子,目中都是两汪泪水。
“小姐,雨惠精研易理,泄露太多天机必受天谴,但雨惠敢断言,大明气数已尽,小姐小姐和姑爷命中并无姻缘,求小姐出香江,外江口岸,必有我叶家大船接应,我们护送小姐回青柠。”
她又是浅浅一笑,“雨惠,自然法则最精妙之处,便是诞生了人这一超凡生灵,我相信人定胜天。”
一个稳稳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我也相信人定胜天,如若胜不了天,谁敢挡我钟嵘的姻缘,我见人杀人,遇佛杀佛。”
雨惠猛然站起身,一指指着他,冷声喝问,“假如老爷夫人要阻你,你也要杀了他们么?”
钟嵘凝着眉,微微一笑,“当初我和叶儿有盟约,若违背约定,叫我孤苦一生,不得善终,
如果岳父岳母不认我这个女婿,我宁愿将自己的命陪给他们。”
他冷冷盯着雨惠,“你们担心你家小姐我能够体谅,她而今是我钟嵘的夫人,我和她好不容易在一起,就算天命难违,我也要和她一起。”
“大人,你可知道在花溪云水,有人想杀我家小姐?”
钟嵘一怔,问道:“什么?有人要杀叶儿?”
叶江宁忙站起身,“雨惠,休要胡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子,你去后舱照顾那只多嘴的八哥,别让它吵到我。”
钟嵘定定盯着她,猛然抓住她手腕,问道:“难怪你那日要我杀了你,你们是怀疑我要杀你么?叶儿,为什么?”
她挣开他手,浅浅道:“是场误会。”
钟嵘摇摇头,“叶儿,你有事瞒着我。”
“我在北川府做总管,后来又监理江南春,你也知道,那是一个很可怕的杀手组织,在外结怨在所难免,没人杀我倒是奇怪了,你那日说,累了,我想着与其和你分离,不如死在你手上也是好的。”
钟嵘听她如是说,吻了吻她面颊,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放到腿上,“我原是想着成全福王殿下,可是你这个小傻瓜居然找了来,烽火狼烟,你可知道我心中所感,今生纵是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放手,叶儿,你就是我的命,没了你,我生不如死。”
午后,船已入外江,钟嵘来至欧阳夏楠舱中请安,自那日回到沪宁,她便脱去华服,换上素衣,心灰意冷,少了平日的花哨妩媚,倒有了几份主母的威仪。
“对不起,欧阳。”
他静静立于垂着黑色幔帐的帘外,望着里面那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我和你相处将近十年,你终于不再称呼我为干娘。”她幽幽的说。
“我钟嵘这一辈子对不起的人有很多,你便是其中的一个,不论什么事,我都可以为你做,但是唯独情之一事,我无能为力。”
“我不明白,她便有那么好,令你舍万千脂粉,独恋她一人?”
“她没什么好,生性多疑,在女孩子中,书读的有些过了,个性又独立,又不听话,还很是爱哭。”不知不觉得,他唇角溢出一缕浅浅的微笑,那笑就挂在他腮旁,轻松明澈的似雨后明媚的天空。
“这么说来,你那位叶小姐有好多的缺点了,那么,你家大夫人翠竹了?”
“翠竹她温柔、娴雅,是一名贤妻良母,又很是能干,我和她在家乡时,生活拮据,她却总能将日子安排的妥妥当当,不需要我操任何心,我心里很是感激和疼惜她。”
欧阳夏楠微微一笑,江上的风吹的帷帐随风乱舞,她瞧着钟嵘一身大红一品官服的袍角随风翻飞,面如莹玉的他,长身玉立,儒雅风流,这样一个男子,若要那个女子不倾心于他,也是很难的吧。
“翠竹在你心中这般完美,似乎她更适合做你的妻子。”
钟嵘面上一呆,随即微微一晒,自我解嘲似的笑出了声,“好像倒是,我估摸着这会子她该睡醒了,我去看看她,好找出一两个她的优点,哎,总是这么不叫人省心。”
笑着退出了舱门。
欧阳夏楠哈哈大笑,朝着隐在暗处的新翠竹冷冷瞥了一眼,“因为喜爱,所以在乎,因为在乎,所以挑剔,也是因为喜爱,所以所有的挑剔成了爱的保护,也许正是因为不在乎,所以才完美,似乎没有发现瑕疵的心情与时间,是么,翠竹?”
新翠竹的面变得异常苍白,她微微抖着身子,缓缓无力的跌坐在地上。
“一支蜡烛存在的缘由,是照亮别人而牺牲自己,如果蜡烛自己不甘心要做其它的用处,那么它便不叫蜡烛,不配得人尊敬了。有时候知难而退,也是一种智慧,毕竟天下正真能得的,又有多少。”